第850章 盛唐煙云:補天裂(12)

  第850章 盛唐煙云:補天裂(12)

  宇文至也不做作,直接抬起頭,目光仰視安祿山。只見御書案后,坐著一個膀大腰圓的壯漢,看上去足有九尺高,六尺余寬,活像一頭吃飽了血肉的雄性獅子。


  有嚴庄先前的鋪墊在,安祿山心裡對宇文至也起了一些興趣,皺著眉頭,上上下下打量御書案前這個年青人。


  修眉俊目,猿臂狼腰,陰柔中不失雄武。雄武中,又充滿了沙場男兒特有的沉穩。如果安祿山麾下的將領都可以比做虎狼的話,宇文至就堪稱一頭混跡於狼群中的豹子,兇猛不亞於周圍分毫,機敏更勝周圍一籌。


  「好個軍中男兒!」越看,安祿山越覺得對方順眼。忍不住在心中暗贊了一句,隨後和顏悅色地問道:「朕聽右相大人說,你對大宛都督府了如執掌?此言可否屬實?」


  「啟奏陛下,大宛都督府乃王明允一手打造。草民在最初,便被其視為左右臂膀。所以不敢說對大宛都督府了如指掌,至少,不會誤導陛下,令陛下作出錯誤判斷。」宇文至拱了拱手,回答得不卑不亢。


  「哦?!」聞聽此言,安祿山對年青人的好感頓時又加深了幾分,笑著點點頭,繼續問道:「日前西京道節度使孫孝哲與偽唐大宛大都督府王洵交戰的事情,你可聽說了。能在朕面前點評一二么?」


  「回稟陛下。草民只是風聞此事,卻知道得不太詳細。不敢妄加點評!」宇文至想都沒想,迅速出言拒絕。


  「你沒看到相關軍報么?」安祿山沒料到宇文至會給自己這樣一個答案,眉頭輕皺,問話聲音里,帶上了幾分懷疑。


  「草民只是右相府里的侍衛統領,沒資格看朝廷的軍報。而右相大人,平素律己甚嚴,亦不會向草民透漏朝廷里的事情!」宇文至的回答滴水不漏,讓旁邊正準備給他使眼色的嚴庄暗自鬆了一口氣。


  「哦?」安祿山又得到了一個意外的答案,轉頭看了眼嚴庄,又仔仔細細盯著宇文至的眼睛看了一會兒,料定二人沒膽子聯合起來欺騙自己。突然展顏而笑,「那倒是朕難為你了。豬兒,把軍報取出來,給宇文將軍看!」


  「諾!」李豬兒連忙答應著,急匆匆書案旁的架子上翻揀軍報。找到永樂原戰鬥相關的那一格,一股腦全給捧了過來。


  宇文至起身向李豬兒致了謝,接過軍報,逐個翻看。很快,便找出了其中最重要的幾份,把其他無關的交還回去,然後指著自己挑出來的,緩緩說道:「回稟陛下,草民斗膽說一句,孫將軍這仗,輸得一點兒也不冤枉。」


  「此話怎講?」安祿山有心考校宇文至的真本事,笑著追問,「你把話說明白些,有道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朕想聽聽旁觀者的意見!」


  「陛下恕臣斗膽!」宇文至站起來,向安祿山施禮告罪,然後侃侃而談。「凡用兵打仗,最忌諱對敵軍情況兩眼一抹黑。其次忌諱疏忽大意,輕敵冒進。再次,忌諱將帥失和,上下不能同心。孫將軍把這三條全犯了,若是能打得贏,才是老天沒長眼睛!」


  「是么,何以見得?」安祿山的臉迅速沉了下來,皺著眉頭問道。雖然宇文至的一些話,與他自己的分析判斷非常符合。但被一個外人,特別是安西軍的舊將,當面揭露自己人的短處,還是令他有些下不了台。


  嚴庄把一切看在眼裡,心中大急。趕緊偷偷給宇文至使眼色,示意對方不要說得太直接。誰料宇文至雖然別的事情上機靈無比,一點就透。涉及到行軍打仗,則立刻較起了真兒。竟然直接忽略了嚴庄的好意,拿出一份軍報,大聲回應道:「陛下請看,這是戰後孫孝哲彈劾其麾下將領阿史那從禮的摺子。作為一軍主帥,連自家旗下的將軍都約束不得,需要把狀子告到您這裡。戰場之上,他豈能做到上下齊心,如手使臂?!」


  說著話,他拿起第二份軍報,繼續點評道:「此乃孫孝哲將軍戰後總結,認為自己之所以戰敗,是敵軍中有一支完全披著重甲的陌刀兵突然殺出,陣斬了征南將軍周銳,而阿史那從禮在關鍵時刻又帶領著所部兵馬潰退,進而導致全軍失利。問題是,作為主帥,難道他連對方的實力都沒探聽清楚,就敢領軍決戰么?!」


  「第三,一直到戰敗逃回,他都沒在這份軍報上寫明白,安西軍裡面到底有多少陌刀兵,戰鬥力如何?優勢和弱點在哪裡?下次再遇上同樣的對手,難道還可能贏回來么?恐怕,又要讓陛下失望一次吧?!」


  「第四……」


  一邊翻撿軍報,宇文至一邊分析。既不誇大,也不因為考慮安祿山的面子而故做保留。安祿山開始還氣得臉色發青,到了後來,越聽越驚訝,越聽越佩服,忍不住頻頻點頭。


  作為從底層捉生將爬上來的老軍伍,安祿山打仗本事絲毫不比哥舒翰、封常清這些同行差。只是作為大唐的敵人,形象被刻意貶低了而已。當從憤怒中冷靜下來之後,他不得不承認,宇文至說得句句在理,幾乎每一條,都指在了要害處。


  只是,這種赤裸裸的現實讓他心裡非常不舒服。不是針對宇文至坦誠,而是針對自己麾下的一干心腹愛將。原來他們從一開始,他們就都沒跟朕說實話!原來他們心裡都有一本各自的小花賬!那在他們眼中,朕這個皇帝又算什麼?當朕是李隆基那個絲毫不懂軍的務糊塗蛋么?還是覺得朕人老耳聾,已經沒力氣再約束他們了?!

  想到自己當年在范陽節度使任上,如何利用李隆基的昏庸糊塗,而虛報戰功,進而擁兵自重。安祿山心裡就一陣陣發苦。果然是六月債還得快,安某在洛陽連龍椅還沒坐熱乎呢,倒有人準備學安某當年的手段了!該死,朕絕對不能縱容這種苗頭繼續下去!


  「嗯,嗯!」幾聲咳嗽,及時打斷了安祿山的思緒。放眼整個洛陽朝廷,論及對安祿山的心思把握,無人能及得上右相嚴庄。如果大燕國皇帝陛下因為今晚宇文至的話,就要生起整頓軍紀的念頭,他可就成了所有手握重兵武將們的公敵了。這種自尋死路的事情,嚴庄絕不肯做。見宇文至還在滔滔不絕,趕緊輕輕咳嗽了一聲,笑著插嘴:「宇文將軍不愧為封節度的高徒,單憑著幾份軍報,就把整場戰鬥分析得如同親眼目睹一般。然而嚴某卻有一處關鍵點還是不太明白,請宇文將軍不吝賜教!」


  「嚴大人客氣了。賜教的話,草民不敢當。如果哪個地方大人認為草民剛才沒說清楚,請大人直接指出來,草民一定會重新推算,以免誤導了陛下和大人,進而耽誤了軍國大事!」宇文至微微楞了楞,看向嚴庄的目光裡帶上了幾分不解。


  在最早於丞相府中分析軍報時,嚴大人可是沒這麼說過。宇文至清楚的記得,當時,自己也是把局勢用同樣的說辭分析了一遍。嚴庄聞聽之後,立刻怒不可遏地拍案大罵孫孝哲輕敵誤國。誓言要將真相奏明聖武皇帝陛下,及早作出處置,防患於未然。怎麼到了關鍵時刻,又突然改變主意了?莫非這幾天跟孫某人之間,又有什麼新協議了不成?

  看到宇文至眼裡的詢問意味,嚴庄將臉輕輕別偏一些,盡量不與他的目光相接,「你剛才說孫將軍的戰報裡邊,一直沒弄明白安西軍中到底有多少陌刀手。作為大宛都督府的副都督,這個數字肯定瞞不過你。但嚴某卻認為,光憑著一夥陌刀手,不足以左右正戰局。畢竟孫將軍麾下,也有近千曳落河在。同樣是精銳中的精銳,同樣從來沒遇到過對手!」 「這個,草民開始也很是不解!」宇文至心思轉得非常快,見嚴庄開始把重點往戰場細節上扯,便明白剛才自己有些話可能說得太直接了,也趕緊順著對方的語風開始做補救。「陌刀手乃安西軍專門為克制大食騎兵而設立,算是重甲步兵的一個變種。制式兵器為一桿陌刀,桿長三尺,刀刃卻長達六尺半。甲胄為鑌鐵重鎧,從膝蓋起一直包裹到頭頂。每名陌刀兵在出戰時,連兵器帶甲胄,一共有五十餘斤。臨戰時要求排成方陣,踏准鼓點,如牆而進,縱使前面有刀山火海,沒聽到主帥的命令,亦不能旋踵。因此非勇氣與體力俱佳者,不可充任。故而整個大宛都督府,總計也只選出了四百餘人。平素根本捨不得投入戰場,一旦投入,則意味著全軍上下已經被逼到了生死關頭!」


  「哦?!」嚴庄偷偷看了看安祿山的臉色,見後者沒有責怪自己亂打岔的意思,繼續笑著把話頭往戰場細節上引,「那說明,安西軍的王採訪使,也就是你過去的上司,當時也沒有必勝把握嘍?!」


  「右相大人說得極是!」宇文至越聽,越清楚嚴庄的意圖,笑著點頭承認,「豈止是沒有必勝的把握,簡直就是在賭博。只是孫孝哲將軍的運氣實在不太好!」


  從『疏忽自大,誤判敵情』,到『因為運氣不太好而戰敗』,其中的差別,何止十萬八千里!安祿山縱使再糊塗,也聽出點兒味道拉了。皺了皺眉,低聲喝止:「嚴右相,你是文官,就別不懂裝懂了。孫孝哲此戰,肯定不是輸在運氣上。朕過後自然會給他應得的處罰,免得他恃寵而驕,糊塗誤事!至於你,下去后以私人身份給各地節度使提個醒,告訴他們不要把朕當李隆基那糊塗蛋來哄騙。老子不是不知道他們都幹了些什麼,只是一直念著他們跟老子一到造反,把腦袋都別到褲腰帶上的情分,不願意深究而已!」


  「臣,遵旨!」嚴庄自我保護的目的已經達到,躬了下身子,長揖及地。


  「你接著說!」把目光轉向宇文至,安祿山繼續命令,「孫將軍在此戰中和戰鬥之後,還有哪些做得不到位的地方,儘管一併說出來。朕保證,這裡沒人膽敢把你的話傳到外邊去!」


  「草民謝陛下厚愛!」宇文至也微微躬身,感謝安祿山的器重,「重點就是剛才提到的那些了,還有一些細枝末節,屬於可探討範圍,臣不敢胡亂指摘!」


  「哪些?」安祿山皺起眉頭,狠狠橫了嚴庄一眼,繼續問道。


  「比如最近安西軍步步緊逼,孫將軍卻不敢應戰。便屬於可探討範圍。臣不知道孫將軍是迫於手中兵力不足,還是故意示敵以弱,所以不敢胡亂剖析!」宇文至想了想,不慌不忙地回應。


  「嗯!」安祿山心裡不免有些失望,但念在對方初來乍到,難免要夾起尾巴做人的份上,還是笑了笑,繼續說道:「你說得也有道理。好吧,朕就不難為你了。咱們換個角度。剛才你說王洵憑著四百陌刀手,逆轉乾坤。到底有幾分把握?朕和右相同樣不敢相信這一點,畢竟,朕親手訓練出來的那些曳落河,也不是紙糊泥捏的!」


  這已經明顯是揣著明白裝糊塗了,無非是為了找個面子。宇文至猜得到安祿山的心思,想了想,非常鄭重地回應:「陛下明鑒,如果孫將軍一開始就把曳落河投入戰場,恐怕絕不是現在這個結局。臣估計,恐怕孫將軍最近打仗一直打得很順,沒真正把安西軍放在心上。而待他發現情況不妙之時,再投入曳落河,已經無法挽回敗局了!」


  「這樣?你試試說給朕聽!」有心考校宇文至的真實用兵本領,安祿山笑著吩咐。


  「請陛下賜臣米籌木圖!」宇文至也不客氣,立刻要求當面重新推演永樂原之戰的過程。


  「米籌木圖?朕的皇宮裡邊就有,豬兒,去把朕的米籌木圖取來!」安祿山在當皇帝之前,幾乎天天都與幕僚們一起用米籌木圖推演各地戰局。此刻突然聽到有人提起,登時心癢難搔,當即擺了擺手,命令心腹太監李豬兒去取相關工具。[1]

  「是!」李豬兒驚詫地看了宇文至一眼,快步跑出御書房。一邊跑,心中一邊暗暗驚詫:「哪裡來的一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野小子,居然膽敢在陛下面前賣弄?!陛下今天也真怪,居然一再寵著他。不是看他長相可人了吧,那可是不妙。咱家……」


  安祿山可不知道自己突然好轉的脾氣,給底下人造成了多大的誤解。趁著木圖沒取來的功夫,笑呵呵地試探宇文至:「朕聽丞相說,你之所以離開安西軍,是為了給封節度報仇?」


  「正是!」提起當日的選擇,宇文至的眼睛就又開始發紅,胸膛里彷彿憋著一團火,隨時都可能噴射而出。


  「跟著王明允,就不能給封常清報仇了么?要知道,此刻李唐正處於窮途末路,你們這一萬精銳,對他們君臣來說無異於雪中送炭!以李隆基老兒的秉性,為了換取你等的忠心,拋一兩個太監和權臣出來讓你等出氣,還是不會吝嗇的!」


  「陛下明鑒。從大軍進入疏勒那日起,王明允那廝其實已經猜出封帥遭遇到了不測。卻始終不願意相信,並且刻意向屬下隱瞞消息。直到親耳聽到了小太監證言,還兀自想著如何把李隆基父子從裡邊摘出來!只針對奸臣貪官,不反皇帝!」宇文至咬牙切齒,雙目含淚,「殊不知,下旨殺害封節度的,就是李隆基本人。若沒有昏君的首肯,幾個太監,又豈敢冤枉一個手握重兵的大將軍?!草民知道跟在王明允那廝的後面,永遠不可能替封帥報得了仇。所以,所以一怒之下,才棄之而去!」


  「做得好,快意恩仇,才是我輩男兒所為。若是一味地瞻前顧後,又能成就什麼大事!」安祿山拍著手,大聲喝彩。「你不必難過。想報仇,朕給你機會便是。邊令誠那廝此刻就在長安,朕之所以留著他,取的乃是千金買馬骨之意。但人頭算是寄放在朕這裡的,待明年開了春,你隨時都可以拿走!」


  「謝陛下恩典!」宇文至直挺挺跪下去,用力叩首。


  「起來,起來!」安祿山從御書案後走出,雙手攙扶起淚流滿面的宇文至,「其他幾個仇家的頭顱,你就得自己去取了。朕給你兩萬騎兵,一千曳落河。讓你去將王明允驅逐,替朕打開西進的門戶,你可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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