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8章 盛唐煙云:補天裂(30)
第868章 盛唐煙云:補天裂(30)
永樂原一戰,因為不了解對方的實力,輕敵大意,所以打輸了,導致長安周圍的郡縣被安西軍洗劫,所有府庫被搬了個乾乾淨淨;奉天一戰,因為京兆尹崔光遠和長安令蘇震兩個謀反,不得不回軍平叛,導致王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到黃帝陵前,讓崔乾佑全殲靈武唐軍的圖謀功虧一簣;接下來醴泉、梨園寨、嵯峨山,孫孝哲部又是處處受阻,把安祿山調派給他的數萬新銳一步步耗成了疲兵,僵持到最後,乾脆連全師而退的機會都錯過了,丟下數千具屍體,喪家犬般逃回了長安。
而安西聯軍那邊,卻是得勢不饒人。挾嵯峨山大勝之威,連克雲陽、涇陽、杜家寨,將戰旗一直插到了咸陽城外。
如果咸陽城也被攻破了,安西聯軍就把刀尖頂在了孫孝哲的哽嗓上。這回不比幾個月前,那次聯軍初來乍到,立足未穩,所以即便將咸陽打下來,也是攜帶著府庫里的糧草輜重迅速撤離,不爭一城一地之得失。而這回,安西聯軍有備而來,兵精糧足。一旦將咸陽城攻破,鐵定不會再像上次一樣主動放棄。而是以此為刀柄,將刀尖兒一寸寸扎進孫孝哲的脖頸。
孫孝哲當然不甘心坐以待斃。即便明知道野戰中取勝的機會微乎其微,還是點起了長安城中一半兒的家底,交給副將阿史那承慶帶著,去咸陽城死守。然後又將剩餘的另外一半兒家底盡數調往長安城的西門,擺出隨時準備出城去與安西聯軍一決生死的架勢,給咸陽城裡的守軍助威鼓氣。
除此之外,孫孝哲還主動放棄了與崔乾佑之間的私人恩怨,以後生晚輩的身份,向對方求援。請崔乾佑念在同殿稱臣的份上,再提攜晚輩一把。哪怕只派一支偏師到來,也能振一振自家軍心。只要孫某人能逃過此劫,他日崔大帥若有差遣,孫某人一定盡效死力。哪怕是前面有刀山火海,也不會再皺一下眉頭。
崔乾佑當然不相信孫孝哲會兌現承諾,更不敢為了挽救同僚,而把自己的未來乃至身家性命都搭給在不遠處虎視眈眈的郭子儀。但此刻大燕國微妙的局勢,又讓他不能完全對孫孝哲置之不理。監國皇子安慶緒脾氣暴躁而又多疑,偏偏又對他的死敵嚴庄那老賊言聽計從。如果大燕天子安祿山的眼睛真的再也不能看見東西,江山遲早會落入安慶緒之手。屆時嚴庄老賊以佐政大臣身份彈劾崔某今日不救孫孝哲之過,恐怕崔某人先前立下再多的戰功,也難以抵擋這幾句讒言。
思前想後,崔乾佑不得不從麾下分出五千兵馬,交給心腹大將崔雲起帶領,慢吞吞地趕往長安援救友軍。中途路過涇陽,又跟城裡的守將宋武見了一仗。雖然沒佔到任何便宜,至少把救援孫孝哲的姿態做了個十足十。
這段時間跟孫孝哲長期拉鋸,安西軍本身也遭受了一定的損失。即便把選鋒營的新兵都補充進隊伍,整體規模也才達到兩萬出頭。在人數上與叛軍相比並不佔據絕對優勢。故而分派到每座新克城市的將士都不是很多,據城自保足矣,想要攔截敵方的援軍,卻是沒有半點兒可能。
宋武是個謹慎性子,既然阻擋不了敵方援軍的去路,乾脆就來了個閉門不出。崔雲起見宋武示弱,突然又發起了狠,乾脆用大營堵住了涇陽城東門口。命令屬下砍伐樹木,星夜趕製雲梯、撞車等攻城器械,不拿下此城決不罷休。
時值隆冬,城外的北風像小刀子一樣鋒利。即便隔著牛皮大帳,那股寒意也一直逼進骨頭裡。因此才伐了兩天木頭,軍中便有數十人因為受不了冷而病倒。特別是從同州、坊州等地新招募來的士卒,終日抱著凍得像白蘿蔔般的手指痛哭流涕,即便當官的拿鞭子抽,也無法讓他們止住悲鳴。
再這樣下去,即便能攻破涇陽,大夥也沒力氣再去支援長安了。懷化大將軍秦德綱看不明白崔雲起的作為,找了個自認為合適機會,小聲提醒道:「據洛陽那邊傳過來的安西軍線報所說,那個宋武乃是軍中的第三號人物,做事素來以穩重著稱。咱們手頭只有五千弟兄,如果他下定了決心與城池共存亡的話……」
「是啊,是啊!」歸德將軍劉貴哲恰好進來彙報趕製雲梯的情況,聽見了秦德綱的話,趕緊拖著清鼻涕上前幫腔。「此地距離長安不過四十餘里,涇水與渭水又結了冰,處處都可以走過去。如果我軍全力趕路的話,頂多半天左右,就能夠抵達長安城北門。屆時……」
「哧!」崔雲起用鼻孔發出一聲輕蔑的冷笑,將劉貴哲的後半句話塞回了嗓子眼內。「楊將軍對天時、地利了如指掌么!連涇水與渭水什麼時候結冰,冰層是否夠硬都一清二楚?!」
「屬下,屬下早些年,早些年曾經在龍武軍裡邊混飯吃。軍營,軍營就在長安城北面。」被頂頭上司打了臉,劉貴哲心中卻不敢有絲毫惱怒。躬了下身體,訕訕地回應。
同樣是打輸了仗被迫投降燕軍的叛將,懷德將軍楊希文就比劉貴哲有骨氣得多。見到前者如此奴顏婢膝,忍不住走上前,躬身說道:「啟稟大將軍,末將與劉將軍兩個當年就駐紮在長安附近。每年這個時候,都會策馬在冰面上跑上幾個來回!」
「跑幾個來回做什麼?看看哪裡可以打埋伏,哪裡可以設陷阱么?!」對於這種俘虜過來的將領,崔雲起向來不怎麼待見。聳了聳肩,冷笑著反問。
「這……」楊希文退開半步,臉憋得就像秋天的茄子一樣黑。崔雲起冷冷地掃了他一眼,繼續質問道:「本將軍決定的事情,你們兩個有什麼資格干涉?這麼著急催本將軍趕路,難道是想把弟兄們往王明允的陷阱裡邊送么?」
「末將不敢,末將真的不敢。末將對大燕國的忠心,天地可鑒!」楊希文和劉貴哲二人嚇了一哆嗦,再顧不上心裡的委屈,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當年你等對大唐的忠心,也是天地可鑒來著吧?!」崔雲起得理不饒人,繼續窮追猛打。「為將者,既不通韜略,又沒有勇氣。那就老老實實做好分內之事便好。不要總覺得自己見識高明,到處指手畫腳。咱們崔家軍的弟兄不多,可經不起外行人折騰!」
懷化大將軍秦德綱在旁邊聽著,臉上亦覺得一片火辣。忍了又忍,最終按捺不住,上前半步,借著給劉貴哲與楊希文兩個打圓場的名義,咧著嘴反駁:「他們兩個也是出於一番好心,才給大將軍提了個建議。大將軍如果覺得不妥當,直接駁回就是了。又何必苛責太多?!況且我軍的確沒有把握以微小的代價拿下涇陽。硬要強攻的話……」
「誰說崔某要強攻此城了?!」崔雲起本來就是想借勢敲打敲打秦德綱,聳聳肩,笑著打斷了他的話。
「大將軍不準備攻城?!」秦德綱被崔雲起徹底弄糊塗了,皺著眉頭追問,「既然不準備攻城,您讓人伐木做雲梯幹什麼。這冰天雪地的,一晚上下來得凍壞多少人啊!」
「給他們找點兒事情做,總比帶著他們去送死要好!」崔雲起撇著嘴回應,白凈的臉上寫滿了不屑。
「送死?!」秦德綱看了一眼崔雲起,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兩位降將。考慮了半晌,才遲疑著問道:「大將軍是說,敵人可能在前方擺了個陷阱給咱們跳?!您是怎麼看出來的,屬下還真沒想到這一層!」
「不是可能,是必然!」崔雲起冷冷一笑,非常肯定地說道,「長安與咸陽兩城的防禦設施如何?秦將軍想必也很清楚。那安西軍回到中原還不到半年時間,就算天天都在徵兵、練兵,也湊不出五萬能戰之士來。而孫孝哲那廝手頭再不濟,如今也能湊出兩萬弟兄。以五萬兵馬攻打長安這樣的名城,城中還駐紮著不下一萬守軍,你覺得王明允有希望打得下來么?」 「這個……」秦德綱的臉也紅了起來,不是因為惱怒,而是因為慚愧。經過了幾番接觸,如今大燕國上下已經將安西軍視作極其重要的敵手。故而對這支兵馬的了解,已經遠非幾個月前可比。該支兵馬的大致規模,主要將領的能力、性情與用兵喜好,以及軍中各部分組成及其戰鬥力等,都通過各種渠道,送到了大燕國朝廷里。
安祿山的眼睛尚能看見東西時,已經命令有司,把安西軍的相關情報,抄寫成小冊子,下發到各路兵馬的主帥手中。作為崔乾佑的得力臂膀,秦德綱曾經仔細閱讀過那份小冊子。知道安西軍的規模不大,更知道王洵並非一個衝動起來就不顧任何後果的莽夫。
既然王洵不是個莽夫,他就不可能只帶著兩萬來號弟兄,就想硬攻長安。那麼,此番安西軍將戰線推向長安城外的真實意圖,就很明顯了。王洵試圖持竿而釣,綁在鐵鉤上的魚餌就是長安和咸陽兩座堅城。而撲向兩座城市的援軍,無論來自哪裡,都是一條條餓昏了頭的傻魚。只要他們敢來,就難逃被提上水面的命運。
「他們,他們要圍城打援!」楊希文與劉貴哲兩個草包也終於明白了自己剛才錯在哪裡,慚愧地磕了個頭,低聲懺悔,「末將,末將目光短淺,只,只想著早點兒趕到長安城中,實在,實在沒想到這一點!」
「末將,末將鼠目寸光,差點耽誤了您的大事。但,但末將真的不是故意想把弟兄們往陷阱裡頭推,末將……」
「行了!」崔雲起沒時間聽二人啰嗦,不耐煩地打斷,「想把弟兄們往陷阱里推,你倆也得有那份本事才行。下去吧,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少管職責以外的事情!還有,今天聽到的話,絕對不準外傳。否則,一旦讓城中守軍知道崔某是故意拿他們來拖延時間,崔某就拿你們兩個試問!」
「屬下不敢。不敢!」
「末將記住了!」兩名降將又磕了個頭,紅著臉爬起來,抱頭鼠竄而出。跑出了中軍帳好遠,劉貴哲才回過頭,恨恨地看了一眼,低聲罵道:「什麼東西!小人得志。要不是你叔叔是崔乾佑,這支兵馬哪裡輪到你來帶領?!」
「行了,咱們兩個走到這一步,都是自己找得。怪不得任何人!」楊希文抹了抹嘴角上滲出來的血絲,低聲勸告。
「唉——」劉貴哲沖著天空長長地嘆了口氣,無言以對。
當日在黃帝陵前,即便二人不下馬投降,憑著各自的身手,也未必殺不出條活路來。況且在戰鬥的最關鍵時刻,王洵還拍馬趕到,硬是從崔乾佑的刀刃底下,將王思禮、呂崇賁等將領給搶了出去。
叛軍在王洵手中吃了虧,這口怨氣當然得找地方發泄。而戰場上主動投降的叛將,便是最好的發泄對象。如今崔家軍上下,是個人就敢對劉、楊兩個吹鬍子瞪眼睛。此番前來援助長安,又把他們兩個派了過來,時刻準備充當戰場第一線的消耗品。
『早知如此,還真不如當場戰死乾淨。好歹也落個忠良名分,不必讓祖宗父輩和子孫後代,都在人前抬不起頭來。可世間哪裡又有後悔葯可買呢?!眼下即便要痛改前非,恐怕也沒人敢接受我等了吧!』想到這兒,楊希文也幽幽地嘆氣。「算了,過一天算一天吧。誰知道明天到底是陰是晴!」
「唉——」劉貴哲再度嘆氣,想說幾句狠話,猶豫了半天,終是沒有說得出來。二人悶悶地回到各自的營帳,悶悶地吃飯睡覺。輾轉反側間,卻又想起了往日在龍武軍中的逍遙時光,心中一陣陣痛如刀絞。
「嗚嗚——」一聲凄厲的警訊劃破夜空,劃破所有人的美夢。劉貴哲翻身跳起來,披著鎧甲推開寢帳門。只見萬點繁星從野地里湧起,潮水般,沖著大營奔涌而來。
角聲響起,万俟玉薤抓住一直叼在嘴上的橫刀,如同大鳥般,從營牆上撲落。當年行走江湖,竄高蹦低乃是家常便飯。腳下這種不足五尺高營牆,對他而言簡直就是件兒擺設,手臂在牆上隨便抓住一個可以借力的支點,雙腿稍稍用勁,便能一躍而過。
一個當值的哨兵,正手足無措地看著營牆外越來越近的火把,眼睛里寫滿了驚恐。沒想到頭頂上會突然跳下一個大活人來,他被嚇得魂飛膽喪,尖叫著提起長矛朝對方亂刺。万俟玉薤微微側身,避開近在咫尺的矛鋒。隨後就一伸手便抓住了它。緊跟著,他的左胳膊用力往回一帶,另外一支手舉起刀鋒順著矛桿一抹,電光石火間,便抹斷了對手的喉嚨。
「呃!」「呃!」與他放對的哨兵瞳孔瞬間變得老大。丟下矛桿,絕望用手指去堵自己的脖頸,試圖將鮮血與生機塞回身體。他徒勞地原地打轉,原地打轉,突然,將雙臂張開,伸向黑沉沉的夜空,彷彿嬰兒朝母親索要擁抱。然後,隨著一聲嘆息般的呻吟,他帶著滿足的微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另外幾名正在吹角示警的哨兵聽到響動,紛紛丟下牛角號,拔刀向偷襲者靠攏。万俟玉薤臉上毫無懼色,舉起橫刀,迎面沖向敵群。先砍斷一根長矛,然後用刀鋒掃掉半顆頭顱。再左手從屍體手中奪過半截矛桿,轉身橫掃。哨兵們慘叫著後退,万俟玉薤迅速跟進,刀光閃動,潑出一片紅浪。
「圍住他,圍住他!別讓他靠近城門!」有名小校模樣的人大聲叫嚷,帶領更多的當值士兵圍攏過來,試圖憑藉人數,將万俟玉薤困死。還沒等他們將圈子圍圓,頭頂上,又是數十道黑影跳了下來。刀光落處,血水濺起三尺多高,將嶄新的寨牆染得殷紅一片。
這些人,都是當年追隨王洵夜襲俱戰提的江湖刀客。自從那個風雪之夜,他們便徹底喜歡上了這種殺戮的快意,徹底融入了安西軍當中。近兩年來隨著王洵的戰旗東征西討,大夥不知翻越了多少道別人眼中的高牆,每次都將恐懼和屈辱播種在別人的噩夢裡。
他們的名字,叫虎牙營。只有五十餘人,卻自己單獨有一面戰旗。如果把安西軍比做一頭乳虎的話,他們便是這頭乳虎鋒利的牙齒。每次出擊,都正咬在敵人喉嚨上面。從沒失誤過,也不準自己有任何失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