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4章 盛唐煙云:補天裂(36)
第874章 盛唐煙云:補天裂(36)
眾將聞言,趕緊施禮告退。孫孝哲心裡雖然覺得古怪,卻被劉貴哲的奉承話,捧得有些飄飄然。搖了搖頭,大聲道:「諸君不必如此,孫某這裡,沒有任何事情需要避諱爾等。」
轉過臉,又沖著劉貴哲和顏悅色地命令,「說吧,今天能站在這裡的,都是孫某的生死兄弟。孫某雖然將你家都督引為知己,卻絕不敢背著自家弟兄,與你家都督做任何交易!」
「這……」劉貴哲繼續做猶豫狀,拿捏了半天,才拱了拱手,以極低的聲音說道:「我家大都督說,他的本事跟孫將軍在仲伯之間,誰也未必奈何得了誰。繼續打下去,只會讓更多將士無辜喪命。所以,所以不如各退一步。您儘早帶兵撤離長安,他念在彼此惺惺相惜的情分上,不派人堵截追殺就是。」
「嗡!」孫孝哲身子一晃,眼前彷彿有無數金星亂冒。這哪裡是一番好意,分明是赤裸裸的侮辱。還沒等他來得及發作,劉貴哲又拱了拱手,快速大聲說道:「我家都督還說,如果孫將軍拉不下臉來走,其他將軍也是一樣。只要主動撤出長安的,他一概不追殺就是!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諸位將軍一定要想好。反正你們肯定贏不了,不如,啊……」
無數雙大腳踢了過來,將劉貴哲踢得口中鮮血狂噴。他用雙手護住自己的胸口,一邊笑,一邊在眾人的腳下打滾,「哈哈,哈哈,哈哈,痛快,痛快。劉某窩囊了大半輩子,就今天揚眉吐氣了一回。來吧,給劉某個痛快的,別婆婆媽媽。劉某在陰曹地府,等著你們前去相會。」
一眾將領被笑得心裡發虛,下腳愈發不肯容情。明白自己上了對方大當的孫孝哲卻突然又冷靜了下來,用力拍了下帥案,大聲喝令:「夠了,別打了,全都給我退下。」
眾將莫名其妙的,紛紛停腳抬頭。孫孝哲眉頭一皺,聲色俱厲:「沒聽見么,全都給我退下!」
畢竟執掌大權多年,如今積威雖然不像先前那般盛了,卻也寒氣迫人。一幹將領們不敢抗命,施了個禮,魚貫而出。孫孝哲目送大夥離開,起身繞過帥案,伸手從血泊中將劉貴哲扯起來,拉到眼前,沉聲問道:「看樣子,你今天早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了。孫某敬你這份勇氣,所以也不讓人再折辱你。」
「多謝!」劉貴哲的胳膊抬了抬,又軟軟地落下。「那就請孫將軍命人給劉某一個痛快,這半死不活的感覺,可是真不怎麼樣!」
「孫某不會殺你!「孫孝哲笑了笑,身上又恢復了幾分百戰名將的從容,「孫某非但不會殺你,還會派人給你治傷,把你禮送出城!但是,你得先回答孫某幾個問題!」
「請說!」劉貴哲盡量用簡短的辭彙回應,以節約為數不多的體力。
「你原來肯定不是這種人,否則也不會做出陣前投敵之事!」孫孝哲盯著劉貴哲的眼睛,努力挖掘自己希望知道的消息。「但你今天的表現,卻讓孫某刮目相看。孫某不想殺你,但孫某卻想知道,那姓王的到底給了你什麼好處,竟然讓你不惜以死相報!」
「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劉貴哲大聲喘氣,一點一滴地積攢體力,以便把話說完整,「如果劉某說,那姓王的之所以打發劉某前來送信,就是想借孫將軍之手,殺了劉某。孫將軍願意相信么?」
「嗯!」孫孝哲抓在劉貴哲胸口上的大手,瞬間一緊,隨即,又以極其緩慢的速度鬆開,「怎麼可能,他用心如此歹毒,你居然還願意為他去死。莫非你這人真的有毛病不成?」
「他瞧不起劉某,是因為劉某以前,的確沒做個任何能讓他能瞧得起的事情!」劉貴哲咧嘴,露出血淋淋的白牙,「可如果今天劉某的所作所為傳回安西軍,劉某相信,他一定會給劉某一個合理的回報。一定會將爾等加諸於劉某身上的折磨,十倍,百倍地替劉某回敬給爾等。不像以前……」
吐出一口黑血,他繼續大聲喘息,「不像以前,劉某即便戰死於沙場,也沒人在乎。甚至還有可能,替別人背黑鍋,把喪師辱國的責任,全讓劉某一個死人來背。所以劉某,劉某原來沒有膽量去死。今天,今天,明明心中怕得要命,可就是拉不下臉來向你屈膝。嘿嘿,嘿嘿,嘿嘿……」
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死得不明不白,死後還要替別人被黑鍋。看著劉貴哲那張沾滿血跡卻狂笑著的臉,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在孫孝哲心中油然而生。「來人,把他帶下去,請郎中用心醫治。待明天早晨,本帥親自送他出城!」
「多謝了!如果你不殺我,我現在就想自己走回去!」劉貴哲楞了片刻,咧著猩紅的大嘴說道。
「也好!」孫孝哲揮了揮手,意興闌珊。「你回去轉告王都督,本帥看過信之後,肯定會給他一個答覆。但像今天這種攻心的伎倆就不必再使了。這招對孫某沒用!」
「孫將軍……」劉貴哲出於一番好心,還想再啰嗦幾句,卻被對方迅速打斷。
「孫某自幼就沒了父親,雄武皇帝陛下對孫某有撫育之恩……」孫孝哲搖了搖頭,聲音突然加大,「送他出城,本帥不想再看見他!」
眾親衛趕緊走上前,連推帶拉,將劉貴哲扯出節度使行轅,架上他來時所騎的大宛良駒。劉貴哲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痛,跳上坐騎之後,卻立刻將腰桿挺得筆直。一張臉被血跡染得花里胡哨,卻始終高高地抬著,抬著,片刻也不肯放下。
聽著大廳外邊的腳步聲漸漸去遠,孫孝哲緩緩地走回帥案之後,緩緩地坐了下來,咧開嘴巴,無聲地苦笑。
王洵的信他根本不必看,就能猜到裡邊的內容。無非是說一些羞辱恐嚇之詞,激自己早日出外與他決戰,或者主動放棄長安。
可問題是,這兩個選項,都不可能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連番的戰敗,已經讓將士們對戰勝安西軍失去了信心。特別是最近兩次稀里糊塗的爛仗,敗得簡直冤枉到了極點。一回是因為長安城裡發生了內亂,一回是洛陽那邊傳來的皇帝陛下病危的消息,都不是輸在臨陣指揮上。彷彿冥冥中有一位強大的神靈,將幸運的光環一遍遍照在安西軍頭頂,而與此同時,等待著大燕國將士的,卻是一重重黑暗的詛咒。
如果現在主動出城找安西軍決戰的話,孫孝哲相信,只要王洵把陌刀陣一祭出來,自己這邊就會立刻全線崩潰。非但驅趕不走敵人,甚至連保住性命都很困難。
而主動撤離長安,與安西軍暫時握手言和以換取戰略上的喘息時間,亦絕無可能。因為當年搶先一步攻進了大唐國都,讓昔日的頂頭上司崔乾佑將自己視作了眼中釘。而洛陽城內的大權在握的右相嚴庄和監國太子安慶緒,又素來跟自己勢同水火。以前有義父安祿山的庇護,那兩人還不敢拿自己怎麼樣。如果義父真的挺不過眼下這一關,既沒有地盤安身,又沒有足夠兵力在手的自己,肯定會被安慶緒和嚴庄第一個拿出來立威。
所以,無論王洵使出什麼妙計,無論眼下的龜縮戰術有多麼令人屈辱。孫孝哲都只能選擇繼續閉門不出。那是他目前唯一的選擇,堅守下去,固然翻盤的機會不多,好歹還有一線希望。如果改弦易轍的話,恐怕連一絲希望都沒有。 只是這坐困愁城的滋味,著實令人有些難受。孫孝哲苦笑著一次次將王洵的信拿起來,又苦笑著搖頭,一次次放下。信封上的字應該是王洵親筆所書,老實說,可真不怎麼樣。長安城外那個年青的對手,一看就是沒在任何事情上下過苦功夫的公子哥。非但書法方面造詣極差,臨陣應變、戰術戰略、甚至一直名聲在外的個人武藝方面,也都算不得上什麼出類拔萃。可這個並不出類拔萃的傢伙,卻有著一項誰也比不了的本事。那就是化腐朽為神奇,隨便從地上撿起塊土坷垃來,都能迅速發揮出其最大價值。劉貴哲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據說如今扼守在陳倉縣城,徹底堵死了燕軍入蜀之路的薛景仙薛大節度,也曾經得到過他的指點。憑著這雙點金手,此人麾下英才輩出,沙千里、魏風、宋武、方子陵、万俟玉薤,無一不是後起之秀,無一身上不帶著新安西軍特有的印記。
這些人完全不同於殘唐治下其他任何一支隊伍。甚至可以說,他們身上,很難找到殘唐軍隊的影子。他們年青、驕傲、坦蕩、勇敢,他們既熱衷於建功立業,同時又將榮華富貴視為過眼雲煙。他年青,年青到還不懂得互相傾軋,互相扯後腿,互相下絆子、捅刀子,他們身上沒有絲毫暮氣。
遇到這樣一群對手,恐怕是孫某人這輩子最為不幸的事情。他可以每天都發現敵人在成長、壯大,而自己這邊,卻在不停地走向衰老,走向腐朽。偏偏他又沒任何辦法改變這種形勢。如今的大燕國像極了當年的大唐,所有人都知道事情已經不對勁兒,所有人都找不到解決辦法。只好把眼睛蒙上,把耳朵塞上,裝作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聽見,直到災難徹底降臨……
「啟稟大帥,張留守求見!」有親兵躡手躡腳走上前,以極低的聲音請示。
「讓他進來!」孫孝哲皺了皺眉頭,低聲命令,「請,請他進來。順便給他搬個座位!」
他目前的職位是西京道節度使,而張通儒的職位是西京留守。這種安排明顯帶著讓二人互相監督之意。為此,孫孝哲平素沒少給張通儒臉色看。可今天,他卻迫切地想跟對方聊上幾句。
親兵領命而去,片刻后,帶著一個鬢髮花白的中年人走進了進來。有人小跑著搬過一個胡凳,孫孝哲站起身,用手輕指,「坐吧,不用給我施禮了。我也懶得跟你還禮。咱們兩個之間,別再弄那些啰里啰嗦的東西!」
「謝大帥!」話雖然這麼說,西京留守張通儒還是做足了下屬的禮數,然後才欠著屁股在胡凳上坐了小半邊。「屬下貿然前來打擾,是為了先前下書人所說的那幾句話……」
「攻心之計而已!」孫孝哲說得很輕蔑,但臉上的表情,卻暴露了他此刻的無奈。「我這就安排人加強戒備,以免長安城中真有哪個骨頭軟的,被人家幾句狠話就嚇破了膽子!」
「大帥高明!」張通儒發自內心地稱讚了一句,然後繼續補充,「屬下剛才出去巡視了一圈,各營將士基本上都表現正常。但阿史那從禮那邊……」
「來人!」孫孝哲再度打斷,不是想故意讓張通儒難堪,而是對這條提醒非常重視,「傳我的命令,讓安守忠率部移屯,與阿史那從禮一道駐守西苑。接到命令之後立刻搬家,不得有半點延誤!」
「諾!」有親兵上前接過令箭,小跑著出門。不待他的背影去遠,孫孝哲又將頭轉向張通儒,「你看,還需要做些什麼事情。一併說出來,本帥一一照辦就是!」
「屬下,屬下,沒什麼可進諫的了!」張通儒有些受寵若驚,站起身來再度施禮。
孫孝哲苦笑著擺手,「坐下,別再跟我客氣了。你這傢伙雖然多疑善變,卻也是出了名的謹慎。本帥以前風頭正勁,不願聽你的啰嗦,以免打擊自家士氣。可如今暫時落了下風,就需要你拾遺補漏了!」
「屬下,屬下當竭盡所能!」難得聽孫孝哲說幾句掏心窩子話,張通儒被感動的第三次站起來,鄭重承諾。
「坐吧!」孫孝哲揮手,示意對方別再客氣。「此一時,彼一時。不管朝廷當初安排咱們兩個在這裡是什麼用意,眼下咱們都只能把心思往一處使。如果再繼續互相牽制下去,恐怕正合了城外敵軍的心思。這長安城,就只能拱手讓人了!」
「屬下從來沒想過對大帥做任何不利之事!」張通儒急切地解釋了一句,隨後輕聲嘆氣,「朝廷這個安排,也未必是因為不信任大帥的忠心。不過眼下這些都不必提了,最重要的是,一定不能讓長安重新回到殘唐之手!」
「本帥也是這麼想!」修補了彼此之間的裂痕之後,孫孝哲迅速將話頭轉向正題,「只是,以目前的軍心和士氣,本帥也不知道還能守多久。」
「屬下有句話,不知道該不該直說!」張通儒對長安城內外的局勢了如指掌,笑了笑,搖著頭說道。
「說吧,無論對錯,本帥不讓它傳到別人耳朵就是!」
「那屬下就放肆了!」張通儒坐直了身體,目光里充滿了擔憂,「我軍能不能守住長安,恐怕關鍵並不在大帥這兒。而安西軍能不能拿下長安,恐怕關鍵,也不在王洵那裡。」
「此話怎講?」聞聽此言,孫孝哲精神立刻為之一振,瞪圓了眼睛,大聲追問。
答案卻讓他愈發感到絕望,甚至恨不得根本沒有聽見。隨著一聲沉悶的嘆息,西京留守張通儒苦笑著補充:「大帥莫非現在還沒看出來么?不管是敵方還是我方,都在等著一個消息。如果陛下能挺過眼前這一劫,自然有兵馬源源不斷地開到,非但能讓我軍一掃先前頹廢,連重新將安西軍推出西京道,想必都不是什麼難事。可萬一陛下有什麼不測,恐怕非但安西軍要趁火打劫,其他各路唐軍,也會像狼群般沖著長安城撲過來!」
努力了這麼久,卻仍然是一粒微不足道的棋子而已。前進後退,甚至生死存亡,都不歸自己所掌握。明知道張通儒說的都是事實,孫孝哲依舊無法甘心接受命運的擺布,沉吟良久,嘆了口氣,幽幽地反駁道:「陛下,陛下他福澤深厚,這次自然是能逢凶化吉,遇難成祥。況且,況且嚴庄老賊雖然與孫某不睦,卻也應該看到,這有關於長安城的爭奪,涉及到安、李兩家的氣運興衰,如果萬一被安西軍把長安奪了去,天下人眼裡,又會怎麼看待大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