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3章 盛唐煙云:補天裂(35)
第873章 盛唐煙云:補天裂(35)
這種傲慢的姿態,令長安城西門的當值守將盧渝非常惱怒。然而他又不敢擅自替孫孝哲做主,將使者亂刀砍死。只好一邊強壓著心頭怒火,引領孫孝哲入城。一邊用目光向自己的親兵示意,讓他頭前去給孫大帥送信,以便屆時能給安西軍的信使一個下馬威。
對歪門邪道的造詣,劉貴哲在當世的武將中,可是不遜色於任何人。發覺守將故意把戰馬的腳步放得很慢,他自己也笑著鬆緩韁繩,四下觀望起長安城內的風光來。
離開這裡雖然才半年時間,可眼前的景象,卻讓他覺得彷彿格了幾個世紀般長久。這不是他記憶里的長安,記憶中的長安雖然洋溢著一股木材腐朽的味道,卻沒有徹底死去。而眼前的長安,卻看不見任何生機。
被煙火熏得黑漆漆的房檐,破了無數大洞的窗戶,還有隨處可見的垃圾和戰馬糞便,構成了城市的主要畫面。讓人窮盡所有想象力,都無法將其與昔日世間第一繁華奢靡的長安城聯繫起來。
迎面吹過來的風是冷的,小橋下的水流早就結成了冰,在疙疙瘩瘩的冰面上,奔跑著十幾頭不知品種的野狗。他們的皮毛是這座城市中唯一健康的顏色,油光水滑,紅中透黑。聽見人和馬的腳步聲從橋上響過,它們立刻將頭仰起來,用通紅的眼睛盯著人看。期待有新的屍體被扔下,或者又有人承受不了冬日的寒風,變成一具餓殍自己從橋上墜落。
帶著期盼目光的不僅僅是橋下的野犬,小橋的另外一端,往日繁華的西市口,如今擠滿了密密麻麻的乞丐。有老也有少,有男也有女,隨時準備出賣自己的最後的力量和肉體。然而他們在大多數時間裡,收穫的卻是失望。雖然安西軍沒有足夠的兵力將長安城四面合圍,也沒有禁止普通人進出,城中的商路卻早已經瀕臨斷絕。
罕有商戶,願意帶著大宗貨物到一座隨時都可能失陷的城市中冒險。也罕有大戶人家,願意把整個宗族的命運,綁在一艘隨時都可能沉掉的破船上。這兩者平素都是雇傭閑人的主力,隨著他們的數量日益流失,長安城中能憑藉體力填飽肚子的機會也就越來越少。與此同時,治安越來越差,搶劫與偷竊之類的惡性事件越來越多,城市也就愈發顯得破敗荒涼起來。
看到劉貴哲等人從面前走過,饑民們眼中露出了無法掩飾的敵意。他們之中有的立刻轉過身,掀開破破爛爛的罩袍,露出乾瘦的大腿骨和骯髒的屁股。有的舉起雞爪般的黑手,高高地舉過頭頂,祈求哪位好心的士兵能丟下一兩個銅錢,讓自己能買一碗熱乎乎的麵湯喝。還有人則握緊了拳頭,站在道路兩邊低聲咒罵,希望騎在戰馬的上人能早點兒被安西軍砍成碎片。為達到這一目標,他寧願用自己的生命在神靈面前獻祭。那是他們眼下唯一能夠擁有並獻給神靈的東西。死亡對他們來說並不可怕,可以與破壞自己家園的人同歸於盡,未必不是一種解脫。
無論是侮辱、祈求還是詛咒,守軍都已經聽麻木了,可以裝作充耳不聞。被「簇擁」在隊伍正中間的劉貴哲卻無法做到這一點,忍了又忍,終於按捺不住,從口袋裡翻出一粒豆子般大小的碎銀,朝著饑民中最蒼老那個面孔扔了過去。
「別……」守將盧渝阻止不及,大驚失色。劉貴哲的舉動立刻像熱油中濺入一粒火星,將整條道路都點了起來。無數男女撲過去,將被施捨的目標按翻在地。有個最強壯的傢伙,一根根掰開老者的手指,奪走碎銀。然後沒等他站直腰,又立刻被另外幾個人撲翻,拳打腳踢,奪走救命之物。轉眼間,一粒碎銀數易其手,好幾條生命瞬間走向終點,然後有更多人撲過去,像豺狼般,朝同伴露出尖利的牙齒。
「快走!」守將用力拍了被驚呆的劉貴哲一巴掌,帶領部下,簇擁著著他的戰馬,迅速逃離現場。扭打在一起的饑民們卻又突然恢復了理智,不再為一小粒銀子自相殘殺,而是將目標對準了劉貴哲和守軍。「殺了他,他們身上有的是錢!」不知道是誰帶頭喊了一句,然後引發了山崩海嘯般的回應。無數雙手從地上撿起石頭、冰塊、木頭、瓦片,冰雹般砸了過去。
隊伍最後的士兵扭轉頭,舉起兵器左右格擋。隊伍前方和兩側的士兵則將馬蹄直接踏向了敢於攔路的人頭。有士兵被石塊砸下坐騎,被饑民生生撕成了碎片。更多的是饑民被馬蹄踏翻,被橫刀斬成兩截。血光一瞬間在寒風中綻放,一瞬間又被寒風凝結成冰。僵硬地凝結在人的手背上、罩袍上、臉上、鼻子上,最後由瞳孔扎進記憶中,將記憶也染得一片殷紅。
不知不覺間,眼淚便淌了劉貴哲滿臉。這是他的故鄉長安,他從小長大的地方。他在這座城市裡享受盡了榮華,然後又和上司、同僚們一起,將它拋棄。拋棄了它還不算,隔了幾天還掉過頭來,再親手將它推入了絕境。這筆帳太大,太亂,涉及到的人太多,太雜,所以永遠不會有衙門找他清算。可劉貴哲卻知道,自己這輩子,都無法原諒自己。
他忽然明白了王洵那天晚上,要殺光所有俘虜的心情。也忽然明白了,為什麼安西軍上下,提起「重建大唐」這四個字,就個個熱血沸騰。抬起手掌抹了抹,他將臉上的血水和淚水,全部抹進了記憶里。咬緊牙關,抓緊時間趕路,強迫自己不再去看周圍的一切,不再去聽周圍任何聲音。戰馬衝刺的速度越來快,越來越快,終於將混亂和血腥甩在了背後,一道巍峨的建築突然出現在了面前,西京道留守行轅,已經到了。
行轅里的人顯然沒想到安西軍的信使會走得這麼快,很多準備都未能做充分。看到劉貴哲甩鐙下馬,立刻將漆槍架起來,試圖組成一道閃著寒光的長廊。卻不料其中幾根臨時從皇宮中找來的漆槍的木柄已經腐朽,與周圍的物件稍一碰撞,便立刻「筋斷骨折」。
「啪嗒!」倉促磨洗乾淨的槍頭落在了地上,濺起幾團褐黃色的煙霧。下馬威變成了大笑話,持槍者瞪著尷尬的眼睛,手足無措。原本被威脅的目標,安西軍信使劉貴哲卻笑著走上前,先俯身從地上撿起斷掉的爛槍頭,將其一一交還給士兵手中。然後又緩步退後,退出漆槍長廊的覆蓋範圍,朝護送自己前來的武將盧渝拱拱手,笑著建議:「通常對待敵國使節的規矩,是先讓他自報家門,然後再從槍陣下走過,以打擊其囂張氣焰。顯然,孫將軍把順序弄顛倒了,麻煩你進去提醒他一聲!」
「你……」當值守將又羞又氣,跺跺腳,邁步便往裡走,「你在這裡等著,我家大帥有沒功夫見你,還兩說著呢。」
「不急,不急!」劉貴哲笑呵呵地搖頭,彷彿自己面對的是一群無賴頑童般耐心。這種波瀾不驚的態度,令當值守將愈發羞惱。三步並作兩步,衝進行轅之內。很快,又鼻青臉腫地迎了出來。
「我家大帥命你進去!」一道迎出來的還有幾名文武官員,其中一個看上去十分眼熟,卻是原龍武軍明法參軍張忠志,不知道什麼時候歸降了孫孝哲,已經被其引以為心腹了。
「不讓我報門而入,或者從槍陣下走過去了?」劉貴哲是得了便宜就要佔住不放的性格,明知故問。
「不用,不用!」幾個外出負責迎接信使的燕將滿臉尷尬,連聲回應。「劉將軍不要見怪。剛才是底下人瞎胡鬧,孫帥知道后,已經責罰了他們!」
「劉某也相信,以孫孝哲將軍的為人,斷然不會做這種無聊的事情!」劉貴哲笑了笑,整頓衣衫,緩步入內。臨走過老熟人張忠志的面前,又將腳步稍稍放緩了些,用眼角的餘光朝對方臉上掃了掃,輕輕搖頭。
「他是什麼意思?!」張忠志早就將劉貴哲給認了出來,只是不願意上前打招呼而已。猛然間發現老熟人好像在向自己使眼色,被嚇了一跳。佝僂著脊背瞬間繃緊,一股冷汗,順著脊柱淋漓而下。 孫孝哲在節度使行轅接見了劉貴哲,臉色陰沉得如同落雪前的天空。
老實說,這次會面並沒有出乎他的預料之外。以安西軍區區兩萬兵馬,想攻破長安這樣的千古名城,簡直就是痴人說夢。而以敵將的性格,在硬攻無望之後,肯定會使一些戰場之外的陰損招數,比如攻心、收買、威逼利誘之類。如果不這樣做,城外那個傢伙就不會姓王,封常清老鬼門下的第一「敗類」。
他只是沒有料到,王洵居然派了劉貴哲來做信使。要知道,此人的心目中,向來不知道「忠誠」為何物。一個多月前才於兩軍陣前叛變到崔乾佑帳下,賭咒發誓說要效犬馬之勞。十餘天前們,為了活命卻又重新投靠了安西軍。如今他隻身進到長安城來,自己稍稍加以恐嚇,讓他再度改換門庭也未必是什麼有難度的事情。誰知道對手到底哪根筋抽得不對勁,居然楞拿著狗肉往國宴上擺。
其他燕軍將領,對劉貴哲的事迹亦有所耳聞。一個個眉頭緊皺,用輕蔑的目光上下打量著此人,臉上寫滿了不屑。
令大夥驚詫的是,面對著如此多雙冰冷驕傲的眼睛,劉貴哲卻沒有立刻被嚇尿了褲子。反而帶著幾分從容不迫地上前見禮,通名,將所有使節應該做的表面文章,都做得一絲不苟,「末將劉貴哲,此番前來,是奉了我家大都督的命令,將此信當面遞交給孫將軍!」
「拿過來!」孫孝哲輕輕揮手,示意親兵將劉貴哲手上書信接過,隨手丟在書案一邊,繼續撇嘴冷笑:「莫非王洵帳下已經找不到可用之人了么?居然把你給派了來?!他就不怕你到了我這邊,骨頭一軟,把安西軍情況全都給交代乾淨?!」
劉貴哲微微聳了聳肩,絲毫不以對方的侮辱為意,「我家都督平素一直強調,要人盡其才,物盡其用。末將文不成武不就,所以也只能幹干送信跑腿的勾當。至於安西軍那邊的情況,孫將軍如果想知道些什麼,儘管開口發問便是。末將臨來之前,我家都督沒叮囑向孫將軍保密。所以末將定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他主動把自己描述得如此不堪,倒是讓孫孝哲找不到繼續出言侮辱的興趣了。楞了楞,勃然變色:「好一張利口,居然敢拿晏子使楚的典故來戲弄本帥。來人,將他拖出去,先打二十個嘴巴。然後看他還敢不敢再逞口舌之利!」
「諾!」幾名如狼似虎的親衛縱身撲上,將劉貴哲架了起來,快步向大廳外邊走。劉貴哲嚇得額頭冷汗直冒,卻咬著牙,一句求饒的話也不肯說。直到快被拖到門口了,才哈哈乾笑了兩聲,搖著頭道:「孫將軍拿末將與古聖先賢相比,末將,哈哈,末將可真的當,當不起。不過孫將軍可千萬叮囑手下小心些,二十個嘴巴子打完了,無論好話壞話,末將可就都說不出來了。我家都督私下要求末將帶給孫將軍的口信,估計孫將軍也沒機會聽到了!」
「誰稀罕你家將軍的口信!」孫孝哲的下巴高高的挑起,鼻孔處快速噴出兩道白煙,「打,狠狠地打,看他到底能嘴硬到幾時!」
「諾!」親兵們答應一聲,拖著劉貴哲繼續大步向外走。眼看著就要邁步出門了,劉貴哲當年在龍武軍中的老熟人,大燕國西京道屯田副使張忠志趕緊快步出列,俯身在孫孝哲面前,低聲勸阻:「大將軍息怒。此事著實有些蹊蹺。像劉貴哲這種貨色,想必安西軍也未必看得上。之所以派他來下書,就是為了噁心您老。假如您老今天真的把他給打死了,對王洵來說沒任何損失。傳揚出去,反倒讓人覺得,咱們大燕國沒有氣度,連個只身前來下書的使節都不肯放過。」
「我只是咽不下這口氣!」孫孝哲也知道折磨劉貴哲這種人,對安西軍造不成任何實質性打擊。咬了咬牙,沉聲回應。「這廝以前是個有名的軟骨頭,稍稍嚇一嚇,就跪地叫爺爺的主。今天怎麼突然轉了性子?莫非姓王臨來之前,給他灌了什麼湯藥不成?!」
「大將軍說得對,那廝當年與末將同在龍武軍效力,人品著實不堪得很。」張忠志只求找機會解決自己心中的困惑,根本沒注意到劉貴哲的性格變化。見孫孝哲口風有所鬆動,趕緊順坡下驢,「但此時看來,大將軍光是用強,未必能讓他屈服。不如先將火氣壓一壓,聽聽他還有什麼話說,再想其他辦法。」
「也好!」孫孝哲不甘心地揮手,「看在你給他求情的份上,二十記掌嘴暫且記下。來人,把劉貴哲那廝押回來,本帥還有別的事情問他!」
一直豎著耳朵傾聽背後動靜的親衛們聞言,趕緊又架著劉貴哲轉回。走到帥案之前,狠狠往地下一摜。「撲通!」一聲,將劉貴哲摔了個四腳朝天。
「啊!」劉貴哲先是大聲呼痛,隨即坐在地上冷笑不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麼?沒挨成耳光子,覺得不過癮么?」孫孝哲被笑得心煩意亂,用力一拍桌案,大聲呵斥。
「我是笑某些人,穿上紫袍,也掩蓋不住匪氣!」劉貴哲箕坐於地,繼續冷嘲熱諷,「虧得我家都督還說,孫將軍雖然在戰場上屢次敗給了他,卻不失為當世少見的磊落英魂。所以明知道劉某膽子小得可憐,還派劉某前來下書,以便他將來能夠以此為依據,向朝廷替劉某求情,求陛下赦免劉某當日陣前投敵的罪行。呵呵,呵呵,今天看來,我家都督,可真是看走了眼。」
「你……」孫孝哲羞怒交加,一張黃臉都憋成了紫黑色。雙手扶住桌案,強壓了半天怒氣,才喘息著道:「本帥念在與你家都督惺惺相惜的份上,才一再容你放肆。你不要不知進退,反覆試探本帥的忍讓底限。快說,你家都督除了這封信之外,還有什麼話要你帶給孫某!」
「這個……」劉貴哲故意用眼角的餘光向四下撩了撩,做出一幅神秘狀。「我家都督曾經有言,他的話,只能當面說給孫將軍一個人聽。也只有孫將軍一個人聽了之後,能夠明白他的良苦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