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2章 盛唐煙云:補天裂(34)
第872章 盛唐煙云:補天裂(34)
「閉嘴,你以為誰都像你一般,見利忘義!」王洵的臉色驟然轉黑,狠狠瞪了劉貴哲一眼,大聲命令,「把他押下去!本帥不想再看到他!」
「大都督饒命!大都督饒命!」劉貴哲嚇得魂飛天外,撲到王洵腳下,用力叩頭,「您答應過,如果我能提供有用情報,就饒恕我的。您剛才親口答應過的!您這麼大人物,不能,不能……」
「閉嘴!」王洵皺著眉頭,厲聲呵斥,「王某幾時答應過你!把他帶下去,給他找一間帳篷,讓他把知道的叛軍情況都寫出來!」
「諾!」王十三帶領幾個親兵上前,從地上架起爛泥般的劉貴哲。後者已經聽到不是要推自己出去斬首示眾,緊繃到極點的精神頓時鬆懈,一股熱尿滴滴答答順著裙甲的邊緣淌了出來。
「這廝,也能混成將軍!怪不得安祿山能如同破竹一般,半年之內從漁陽推到長安!」眾將皺著眉頭,滿臉鄙夷。
「這廝恐怕提供不了更多東西!」方子陵走上前,笑著向王洵提醒,「大將軍要麼早點殺了他,要麼打發他走。留在身邊,早晚都是禍害!」
「先留他幾天,我還有用到他的地方!」王洵搖搖頭,臉色看上去很是疲憊。
方子陵知道是有關宇文至的消息,又觸動了王洵的心事。笑了笑,快步退開。眾將見沒更多熱鬧可看,也紛紛向王洵告退,然後去忙碌各自分內的事情。一直到五更時分,收尾的工作才徹底結束。
此戰,崔雲起所率領的五千援軍基本被全殲,只有極少數最機靈者,在戰鬥剛一發起時就果斷逃走,才僥倖沒成為安西軍的刀下之鬼。
安西軍這邊,則因為準備充分,戰鬥發起突然,又是以眾凌寡,所以損失小到了差不多可以忽略的地步。所有傷亡數字加起來還不到三百人,其中還有一百多人是輕傷,好好將養半個月,就可以重新走上戰場。
對於其他各路大唐兵馬來說,這已經是輝煌的大勝了。然後在安西軍將士眼裡,卻著實稀鬆平常。將戰場打掃乾淨之後,眾人連慶功酒都沒興趣喝,天亮之後便匆匆地整頓隊伍,再度殺向了長安城外。
此戰唯一活下來的俘虜,劉貴哲劉大將軍也是忙碌了大半夜。為了活命,他懷著懺悔的心情,搜腸刮肚,將自己這段時間於叛軍那邊了解到的情況,事無巨細,全都給寫了出來。每個字都一筆一劃,書寫得工工整整,遣詞造句,也是平生從沒有過的流暢。拿去考進士都夠格了,拿來寫悔過書,實在可惜。
悔過書交上去之後,便如同石沉大海。再也沒人搭理他。直到大隊人馬回到了長安與咸陽之間的營地,上面才派了兩個已經無法再走上戰場的老兵過來,「貼身伺候」劉將軍的飲食起居。
兩個老兵瞧不起劉貴哲的為人,對他動輒拳打腳踢。劉貴哲只求能夠活命,拳來肚子迎,腳往屁股頂,寧可被活活打死,也絕不敢吐露絲毫怨言。到最後,反而是兩個老兵先泄了氣,滿臉鄙夷地往地上吐了幾口吐沫,從此與他相安無事。
就這樣又苦捱了十幾天,終於苦盡甘來。這一日,劉貴哲正笑呵呵地給兩位老兵擦靴子,王十三快步走到帳篷附近,向裡邊看了他一眼,沒好氣地命令:「你跟我走,大將軍有事找你!」
聞聽此言,劉貴哲的身子登時輕了好幾十斤。從地上一躍而起,快步沖向帳篷口。走到半路,又轉過頭來,訕笑著將手中擦了一半兒的靴子遞給了負責看守自己的老兵,「您老別生氣,我一會兒回來繼續給你擦。大將軍找我有事,我不敢耽擱!」
「滾!」老兵用散發著餿臭味道的大腳,將他踢出門外。「你他奶奶的最好永遠不要回來,老子才不想再看到你!」
「您老別生氣,別生氣!」劉貴哲又恭恭敬敬地沖著帳篷做了兩個揖,才轉過身,快步跟在了王十三身後,「這位將軍怎麼稱呼?罪人好像在哪見過您?」
「你被俘虜的那天晚上,我賞過你幾腳!」王十三頭都不回,冷冷地說道:「你最好別再跟王某說話,否則王某可能忍不住又要揍你!」
「是,王將軍!」劉貴哲嚇得縮了縮脖頸,緊緊地閉上了嘴巴。
他保持沉默了,王十三卻又突然有了談性。一邊快步往前走,一邊用懷疑的口吻問道:「你也是唐人?」
「這……?」劉貴哲小心翼翼地拉開幾步距離,然後陪著笑臉回應,「回王將軍的話,在下是土生土長的長安人。祖上曾經追隨太宗皇帝一道打江山,所以在渭河邊上被賜了田產!」
「黃鼠狼窩裡,生了一隻耗子!」王十三搖了搖頭,信口點評。在他本來的心目中,大唐上國的人,個個都應該像封常清那樣,光明磊落,剛正不阿。即便做不到封常清那樣剛正,至少也應該像王洵,做人做事都有自己的原則。如楊國忠、邊令誠那樣的奸詐陰險,翻雲覆雨的傢伙,已經是唐人中最不堪者,一萬人里也找不到第二個。卻沒想到,還有人會比楊國忠、邊令誠之流更無恥,更沒下限。
「嘿嘿,嘿嘿!」劉貴哲知道王十三是王洵身邊的紅人,不敢還嘴,只是滿臉堆笑。對這種已經自己不把自己當人看的傢伙,王十三也是毫無辦法。撇著嘴搖搖頭,繼續快步趕路。
轉眼來到中軍帳外,王十三先進去通報。片刻后,裡邊傳來親兵們的呼喊聲,命令劉貴哲入內覲見。後者趕緊整理了一下衣衫,小跑著入內。身子才通過門口,雙腿已經軟了下去,「罪將劉貴哲,拜見大都督!願大將軍所向披靡,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起來說話!」帥案后的王洵今天心情好像不錯,說話聲音非常親切。
「罪將,罪將謝過大都督!」劉貴哲又磕了個頭,小心翼翼地爬了起來,等待王洵的下一步吩咐。
王洵今天穿了件純白色的便服,看上去非常乾淨利落,「走近些,別距離那麼遠。你寫的東西我都看過了,的確有些用場!」
這兩句話,一下子就讓劉貴哲吃了定心丸。後者立刻抬起頭,獻媚地笑著謙虛:「能對大都督有用,是罪將的榮幸。如果大都督需要,罪將可以為大都督做任何事情!罪將……」 「好了!你的心意我知曉了!」王洵笑著擺手打斷,「今天叫你過來,的確有一項重要任務需要你去完成。本來我準備用別人,可是仔細一想,此事的最佳人選還非你莫屬!」
大都督準備重用我?他不再想殺我了!一瞬間,劉貴哲歡喜的差點蹦將起來。又向前小跑了幾步,躬身,長揖及地,「大都督儘管下令,哪怕是赴湯蹈火,末將亦絕不皺一下眉頭!」
「用不到你去赴湯蹈火!」帥案后的王洵,笑容和氣得如寺廟裡的佛像,「我有一封信和幾句話,需要你替我帶給長安城裡的孫孝哲。如果你能將這件事辦妥當,以前的所有罪責,本帥都可以替你向朝廷求情寬恕。如果你沒膽子去的話……」
下面的話,王洵沒有明說,但陡然轉冷的語氣已經暗示了一切。劉貴哲躬到了膝蓋處的身子,立刻僵硬得像一條死蝦般,冷汗順著額頭鬢角滾滾而出,「承蒙大,大都督不棄,罪將,罪將理當效死。只是,只是罪將跟孫孝哲那廝,沒有,沒有任何交情。萬一見不到他,耽擱了大都督交託的事情,罪將,罪將真是,真是百死都沒法贖了!」
「你儘管去下書,他保準會接見你!」王洵笑了笑,語調強硬得容不下半分拒絕,「信我已經命人寫好了。你換身衣服,然後立刻出發。把信交給孫孝哲之時,一定要用最大的聲音跟他說,只要他肯主動離開長安,本帥保證絕不追殺。城裡的其他人也是一樣,既然沒膽子出來決戰,就乾脆點兒,自己主動滾蛋。別終日像頭烏龜般,躲在殼子裡邊唉聲嘆氣!」
五千援軍只活下來自己一個,還要帶著一封充滿侮辱意味的信去送給孫孝哲。不用仔細想,劉貴哲也知道自己非得被長安城裡的叛軍千刀萬剮不可。然而假使自己膽敢拒絕,恐怕帥案后那個笑咪咪年青人會立刻下令將自己推出去斬首示眾,一樣是落不到好下場。
他不敢試探王洵的耐心,也不敢接下這個九死一生的任務。全躬著身子,汗水滴滴答答往地上落。王洵早就知道會是這樣一個結果,搖了搖頭,笑著吩咐:「十三,安排幾個人送劉將軍去下書。出發前記得給他換身像樣裝束,別丟了咱們安西軍的臉面!」
「嗯,末將,末將遵命!」王十三很不情願地出列,抓住劉貴哲的衣服,用力往外推。劉貴哲跌跌撞撞地衝出了幾步,用乞求的眼神四下張望,卻找不到任何同情與憐憫。只好把心一橫,任由王十三將自己推出了議事廳外。
有親衛拿來大唐武官的常服,在寒風中給劉貴哲換好。然後又牽來一匹駿馬,將他攙扶了上去,用刀押著往長安方向走。遠遠地望見了西城門,王十三帶住坐騎,將主帥的親筆書信硬塞進劉貴哲懷裡,大聲命令:「王某隻能送你到這裡了,剩下的路,你自己往前走。記住,進城后千萬別再想著玩什麼鬼花樣。那姓孫的早就被我家大都督打怕了,讓他主動把長安城交出來他未必願意,可讓他交一兩個人換取十天半月喘息時間,他肯定會感激不盡!」
「呃!不敢,不敢,王將軍說笑了,說笑了!」劉貴哲暗地裡打的就是將書信和口信一併吞掉的主意,聽了王十三的話,心中最後一絲僥倖也飛到了九霄雲外。一邊做著揖,一邊信誓旦旦地保證:「大都督對罪將有不殺之恩,罪將絕對不敢辜負他老人家的期望。您儘管放心,即便劉某被砍成十段八段,臨死之前,也會報答大將軍的恩德!」
「你不敢就好!」王十三撇嘴冷笑。他才不會相信劉貴哲的誓言,對付這種人,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看清楚刀子握在誰手裡。「實話對你說吧,這是你唯一的機會,若是把握不住,將來可是怪不得任何人。叛軍那邊的情況,想必你比王某還清楚。一旦安祿山惡貫滿盈,你自己算算,其他賊人還能繼續蹦躂幾天?」
「這……」冰天雪地,劉貴哲的後背卻濕了個通透。坐在馬鞍上楞了好一陣兒,才抬起胳膊來,沖著王十三深深施禮,「多謝王將軍指點。如果此番出使,劉某還能活著從長安城裡走出來,一定會找機會報答將軍的大恩!」
「你別再噁心我,就已經是報恩了!」王十三揮揮手,帶著一乾親衛揚長而去。
畢恭畢敬地目送著他的背影在官道上去遠,劉貴哲再度調轉馬頭,鼓起全身勇氣繼續走向長安城的西門。這個城門他曾經走過無數次,卻從沒有一次,將腰桿挺得像今天這般筆直。
城中的當值叛軍將領早就看到了外邊的異動,不待劉貴哲走進羽箭射程之內,立刻從敵樓上探出半個身子,大聲喝問道:「站住,幹什麼的?再靠近,老子可就不客氣了!」
劉貴哲高高地將雙手舉起,以示自己沒有任何不良企圖,「我是崔乾佑將軍帳下的歸德將軍劉貴哲,半個月前在涇陽城外被安西軍俘虜。現在奉安西軍王大都督之命,前來給孫孝哲將軍送信!」
「劉貴哲……」當值的將領隱約聽說過援軍隊伍當中有這麼一號人物,皺緊眉頭,遲疑著追問,「你沒有死?崔雲起不是全軍覆沒了么?」
「僥倖沒有!」劉貴哲苦笑,聲音裡邊充滿了無奈與自嘲,「王大都督念在我還沒來得及替大燕國立功的份上,就沒要我的命。我只有一個人,除了防身的橫刀之外,沒帶任何兵器。請將軍大人放下弔橋,讓我進城!」
「等著!」當值將領不太相信劉貴哲的話,手扶敵樓上的城垛口向外張望了好一陣兒,待確定了城門附近著實沒有任何安西軍的伏兵,才揮揮手,命人放下弔橋。卻又不肯將城門打開直接放劉貴哲入內,只是用繩索垂下一個吊藍,「你先把信和橫刀放上來,下次再自己上來!別耍什麼花樣,否則我就把你亂箭穿身!」
他們怕我?劉貴哲楞了楞,猛然意識到一個荒誕無比的事實。他們居然怕我?我就一個人,連件長兵器沒帶,身上也沒穿任何鎧甲。這城裡邊居然是大燕國的軍隊,曾經一路從漁陽打到長安,沒遇到過任何敵手
事實很清晰,城垛口處探出來的密密麻麻地箭鋒,將守城者內心深處對安西軍的畏懼暴露無遺。劉貴哲頓時覺得頭頂上的天空高了起來,冬天陽光無比明媚。跳下坐騎,他快速將腰間橫刀解下,將懷中的信取出,一併放進面前的吊籃里。「拉上去吧,注意不要弄髒了信皮。否則,你肯定擔待不起!」
被一個反覆無常的軟骨頭當眾侮辱,當值的守將氣得臉色直發黑,但是他卻不敢拒絕劉貴哲入內。匆匆看了看信上的文字和火漆,便又命人第二次將吊籃放了下來。劉貴哲大模大樣地坐進去,扯開嗓子命令守城者將自己拉上。然後劈手將信奪回,大聲命令:「帶我去見孫孝哲將軍,我家大都督除了這封信之外,還有幾句話要帶給他!」
「你不就是個替人下書的俘虜么?牛氣什麼?!」當值的守將暗自腹誹,猛然間,目光看到劉貴哲身上嶄新的安西軍常服,心中所有不滿頓時萎縮。搖頭嘆了口氣,怏怏地將劉貴哲領下了城牆。
有些人的天性就像蔓藤,能爬到多高位置,並不在於自身能力有多強大,而是在於依附上了哪棵大樹。劉貴哲顯然就是這種人,當在長安城的西牆之外,他忽然發現自己可能巴上新安西軍這顆散發著勃勃生機的參天大樹之後,整個人立刻脫胎換骨。
原本在心中已經反覆演練了無數遍的求生套路,在那一瞬間全部被作廢。原本背得滾瓜亂熟的阿諛奉承之詞,也於一瞬間被他強行忘記。他強迫自己直起腰,強迫自己抬起頭來說話,強迫自己不迴避城牆上那一道道凌厲陰冷的目光。然後,他發現這樣做其實並不是很難,其實別有一番輕鬆滋味。其實,自己的骨頭一點兒都不軟,只是以前貓著腰做人做得太久了,以至於差點兒變成了一個駝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