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3章 盛唐煙云:補天裂(45)

  第883章 盛唐煙云:補天裂(45)

  不提宇文至的名字還好,一提起來,邊令誠更是氣急敗壞,「那都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誰還會記得?若說對宇文至那廝的好處,誰及得上大燕國雄武天子。可雄武天子才西去沒幾天,姓宇文的就慫恿著田承嗣反了!」


  當年宇文至因為封常清的死憤而反出了唐營,去投靠叛軍。安祿山得到消息后大喜過望。很快就親自召見了他,並委以重任。然而宇文至卻好像天生腦後生有反骨,今年春天,不待安祿山屍骨變冷,就又慫恿著頂頭上司田承嗣造了安慶緒的反。


  安慶緒聞訊大怒,勒令河北大都督史思明在一個月內平定叛亂,砍下田承嗣和宇文至的人頭送往洛陽。誰料史思明卻聽信了田承嗣、宇文至兩人的說辭,認為安祿山死因蹊蹺,也跟著後者一道扯起了反旗。


  可以說,大燕國的處境之所以如此艱難,與史思明、田承嗣兩人脫離掌控有極大關係。而宇文至在這其中,無疑起了非常關鍵的作用。如不是他辜負了安祿山的信任暗中放水,田承嗣未必能悄悄地積聚起那麼大的力量。若不是他突然祭出了替雄武天子安祿山報仇的大旗,史思明的也不會反得那麼理直氣壯。


  「那小子跟王明允一個樣,都長了幅虎狼心腸。從來不知道感恩,對丁點兒私怨,卻是睚眥必報。當年我在安西軍中之時,就看出來他們不是好東西。可惜周圍的人都礙著封常清的面子,死活攔著不肯讓讓我收拾他們!」唯恐賈昌對危險掉以輕心,邊令誠揮舞著手臂,繼續大聲鼓動,「你只記得自己曾經幫助過他們,人家說不定還恨你當年獅子大開口呢。況且你賈昌這兩年一直跟張通儒走得近,萬一唐軍入城后追究起來……」


  「我只是個鬥雞小兒罷了,哪裡入得了張留守的法眼!」賈昌臉上的笑容滿面凝固,手捂胸口,輕輕拍打,「你可別亂說話。害了我,你又能撈到什麼好處?!走了,走了,張通守交代的許多事情要急著辦呢,改天再跟你慢慢聊!」


  說著話,低頭向旁邊一繞,就要揚長而去。邊令誠見狀大急,三步並作兩步衝上去,死死扯住賈昌的衣角,「不能走,你不能這麼走了!我有要緊事要跟李節度和張通守當面說,你必須幫我這個忙!」


  「有你這麼求人幫忙的么?」賈昌用力揮了兩下胳膊,無法掙脫。轉過臉,眉頭緊皺,「我說老邊啊,你就不能消停點兒。這長安城明擺著守不住了,你又何必硬拉著著大夥在這裡等死呢?」


  「咱家,咱家只是不想讓大夥著了郭子儀的道!李亨那廝跟們沒有耐性,只要咱們鼓起勇氣再於城內耗上個把月。他肯定會逼著郭子儀不附帶任何條件放咱們走!」邊令誠扯開嗓子,將自己的想法再度大聲重申。


  「可要是守不住這個把月呢?」賈昌看了一眼他,冷笑著問。「眼下城內又多少弟兄你也知道。今天來一個李嗣業,明天來一個白孝節,後天再來一個僕固懷恩,人家有的是人往上堆,咱們的兵馬呢?等弟兄們都耗光了,是你老邊拎著刀上城頭,還是我這小矮子上?!」


  「這個……」邊令誠習慣了驅趕別人替自己賣命,親自提刀上陣的事情,無論如何是不肯做的。可他又不甘心就這樣灰溜溜地逃離,猶豫了片刻,壓低了聲音道:「可是,可是就這樣走了,咱們就連,就連改,就連討價還價的機會都沒有了。以後的日子……」


  「大夥現在都是走一步看一步,哪有心思管以後!你如果非要去見李節度和張通守他們,我也不攔著你。可我保證,他們不會為了你老邊,你老邊的幾句話,就冒著被郭子儀困死在城裡的風險。」


  他的意思是李歸仁等人不會因為邊令誠的個人安危,而賭上全體將士的性命。雖然沒說得太直接,可聞聽者無不意會。邊令誠遲疑了片刻,無奈的嘆了口氣,轉頭跟在賈昌身後往回走。走出幾步,猛然又站住,盯著賈昌的手問道:「你拿的可是張通守的令箭?!他究竟派你做什麼事情?!麾下那麼多人不用,非得麻煩你?!」


  「嗨!人家都有要緊事情做!賈某怕被大夥扔下不管,就主動攬了清理倉庫的差事。」賈昌心中大驚,臉上卻依舊是一幅跟你細說也無妨的表情。


  「清理倉庫?他們要帶著糧草走?!」邊令誠連聲追問。


  「廢話,不帶糧食,弟兄們不得全餓死!」賈昌橫了他一眼,不耐煩地回應。


  跟糧車走在一起,肯定不用擔心被大隊人馬拋下。從安全形度,賈昌的解釋合情合理。然而邊令誠此刻卻不願意相信,他現在就像個受了驚了老狼,周圍稍有風吹草動,都會敏銳地豎起耳朵。


  前一陣子自己提議出城反咬安西軍,李歸仁和張通儒明明同意了,關鍵時刻,卻被賈昌給攪了局!而現在,郭子儀提出的條件明顯還有討價還價餘地,姓賈的為何又這麼著急幫張通儒整理行裝。莫非他……?

  越看,邊令誠越覺得自己的猜測有道理。兩隻眼睛慢慢變小,瞳孔處幽光四射。這姓賈的剛才還說跟王洵有交情,如果大夥在撤退途中被王洵追殺,他只要在糧草車上點一把火……


  想到這兒,邊令誠不寒而慄。正準備著立刻將賈昌扭住,到張通儒面前告密。卻又聽見賈昌笑著提議:「說實話,這活是賈某硬著頭皮接下來的,只是為了能跟著大夥一起走。老邊你常年在安西做監軍,對如何管理糧草輜重應該比我熟。不如這樣,你也過來跟我一道忙活吧。一來咱們兩個能搭個伴兒,二來么,清點了糧草輜重數目再去向李大人和張大人彙報,他們也不會不見你!」


  「嗯!」邊令誠砰然心動,已經繃緊的神經瞬間又鬆懈了下來。如果賈昌真的跟王明允有勾結的話,他就不會把彼此間過去的交情四下宣揚了。而手中握著大軍的糧草,日後應變的機會也多一些,即使不能獻給郭子儀,謀取朝廷諒解。至少,還能確保不被賈昌在關鍵時刻付之一炬。


  想到這兒,他蒼白的臉上,迅速綻放出一絲明媚的笑容,「邊某,邊某哪敢當此大任。不過,不過既然賈侯爺開了口,邊某總不能拒絕。這樣吧,我只管替你出謀劃策,至於聽與不聽,完全靠你的判斷!」


  「哪能只是出謀劃策呢。誰不知道,當年安西軍的後勤補給,全都落在您老的肩上?!」賈昌大喜過望,跳起來,輕拍邊令誠的肩膀,「我正愁沒法著手呢,乾脆,就全交給你了。賈某做個甩手掌柜,在一旁看熱鬧便是!」


  說著話,點手命人將邊令誠的坐騎牽過來,與自己並絡而行。轉眼來到倉庫所在,向當值武將出示了令箭,對方接過去核對了一番,連忙打開了營門。


  長安城的糧草輜重儲備至少還夠大軍堅守半年,所以需要清點整理的物資數目非常龐大。賈昌性子跳脫,才對著賬本忙碌了一個多時辰,便覺得索然無味。仰頭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呻吟般道:「原本以為是件小事兒,誰成想這麼熬人!不如咱們兩個先找地方吃盞酒去,這裡交給弟兄們得了!」


  「賈大人儘管去!」邊令誠急著掌握一項權力,以便為日後綢繆,笑了笑,非常理解地回應。「邊某替大人在這兒盯著,等把所有東西收拾整齊了,再找賈大人彙報!「


  「那得到什麼時候,恐怕一整夜都無法忙完!」賈昌瞪圓了眼睛四下看了看,低聲抱怨。


  「不妨,邊某習慣了。高仙芝和封常清在前面打仗,邊某於後方比這兒還忙!」邊令誠笑了笑,順口回應。猛然想起安西軍中的往事,心裡一緊,臉上露出了幾分凄涼。


  當年在安西軍中,自己也不僅僅是處處跟高仙芝和封常清兩個針鋒相對吧。很長時間,雙方相互曾經配合得非常默契。可後來為什麼變得勢同水火?彼此之間好像沒多大仇恨,怎麼非要殺二人而後快呢?!

  他想不出答案,只覺得自己這輩子最輕鬆的時光,就是替高仙芝與封常清保障後勤補給,一同在西域建功立業的那段日子。只可惜,那些日子只是匆匆一瞬便過去了,過去便不再回來。


  「那我可真的要走了?!」賈昌根本體會不了邊令誠此刻複雜的心境,抬起頭,試探著再度詢問。 「走吧,這裡交給邊某,賈大人儘管放心!」邊令誠忽然像變了個人,眼睛盯著賬本,全神貫注。


  賈昌像佔到什麼大便宜般,拍手而笑。轉過身,蹦蹦跳跳地離開了。走出倉庫大門,飛身跳上了坐騎,又回過頭來,凝神向裡邊回望。


  天色已經擦黑,邊令誠的身影被燭光倒映在窗紗上,專心致志。看著此人的身影,賈昌幽然嘆了口氣。然後迅速磕打馬鐙,向自家府邸衝去。


  「誰在大街上縱馬?宵禁時間到了不知道么?」有巡夜士兵聽見馬蹄聲,衝出來喝問。


  「奉張通守之命,清理倉庫中糧草輜重!滾開,耽誤老子的事情,你擔待不起!」賈昌趾高氣揚地亮出張通儒給的令箭,馬不停蹄。


  西京留守張通儒擅長弄權,平素就連李歸仁對他都要忍讓三分。底層將士,更是輕易不敢得罪。巡夜士兵看到了令箭,又看到了手持令箭的人是賈昌,趕緊陪了個笑臉,快速讓到路邊。


  賈昌也懶得跟這些人計較,騎著馬,埋頭趕路,不一會兒,便回到了自己靠近西苑的一處宅院里。


  這個宅院原本屬於李唐皇室,專門用來飼養鬥雞,全盛之時,裡邊的鬥雞有五千餘只,在哨子的命令下結陣而舞,每次都能博得龍顏大悅。李隆基父子「西狩」之時,由於歹徒趁火打劫,院子里的鬥雞數量驟減到了四百餘。後來雖然又略有恢復,規模卻始終沒法達到全盛時水平。


  沒有了足夠數量的鬥雞,原本車水馬龍的門庭原來便空曠下來。安樂侯賈昌耐不住寂寞,便拉了許多生活失去的著落的梨園子弟到自己家閑住。這些梨園子弟以前都是伺候皇族的,吹拉彈唱樣樣精通,填詞譜曲也是一揮而就。很快,便使得院子重新恢復了熱鬧,夜夜笙歌不斷。


  一年多來,孫孝哲麾下的叛軍大部分時間都被憋在長城裡,百無聊賴之際,賈昌家便成了最好的休閑去處。後來孫孝哲因為作戰不利被撤換,李歸仁接任,也是有事沒事往賈昌家裡跑。嘴裡喝著當年專供皇家的御酒,懷中抱著當年伺候皇帝陛下宮女,眼睛里欣賞著當年給皇帝唱的歌舞,順道再賭上幾把鬥雞,其中滋味,怎一個爽字了得?

  正所謂上有所好,下必有所效。底層將士沒有資格玩皇帝的女人,在外院賭上幾把鬥雞總是沒問題的。再加上賈昌為人大氣,說話風趣幽默,對誰都不擺架子。很快,便跟叛軍上上下下打成了一片。非但孫孝哲、張通儒、安慶忠等人對他很客氣,底層的小校士卒,也每每以能與賈大人交往為榮。漸漸的,其名下的各個鬥雞場和產業,便成了長安城中非常特殊存在。即便已經到了宵禁時刻,依舊燈火通明。非但長安、萬年兩縣的衙門不敢幹涉,夜間巡視的兵卒,看見之後也都繞道走。


  今晚又是一個燈火輝煌之夜,隔著老遠,便能聽見院子里的管弦聲。賈昌不想打擾前院的客人,在側門處下了坐騎,將馬韁繩丟給貼身親衛,迅速別了進去。穿花園,過水榭,一路上繞過幾處歡宴所在,直奔自家內宅。內宅門口,早已挑起了兩盞大紅色的燈籠,守在燈籠下的家丁見到賈昌,眼睛迅速向周圍掃了掃,然後用手指拉住門環,輕輕用力,「吱呀」一聲,木門洞開,將里兩個熟悉的面孔露了出來。


  「令箭拿到了么?」其中一名白凈面孔少年壓低了嗓子詢問,聲音綿軟清柔,帶著明顯的長安味道。


  「在這裡!」賈昌已經握出汗來的令箭舉了舉,低聲回應。「糧庫距離西門只有半里之遙,三更之後,大夥換了叛軍的裝束,跟著我去巡視。半路上,就可以掉頭撲向城門!」


  「西門今晚誰當值,可容易對付?!」白面少年點點頭,繼續問道。


  「是張通儒的一個遠方侄兒,名字叫做張瓚。武藝和本領都非常一般,他麾下的幾個領兵都尉,都是平素賈某餵飽了的。最近正為自家的前途懊惱,待會兒動起手來,賈某可試著勸降!」


  「有多大把握?!」白面少年猶豫了一下,又問。


  「都這當口了,有沒有把握也得做。反正即便賈某勸降不成,還有万俟將軍的虎牙營在外邊配合!只要我們能拖住守軍半柱香時間,虎牙營就能爬上城頭!」


  「嗯!」白面少年咬了咬牙,不再多問。年青的臉上,分明透出了一絲難以壓抑的激動。


  「還有足夠的時間,宋將軍不妨先跟弟兄們小睡片刻!」無論做多大的事情,在眾人面前,賈昌的臉上都波瀾不驚。


  光是這份定力,就足夠讓白面將軍宋武慚愧了。他笑著點點頭,吩咐幾個月來陸續悄悄混進城內的兩百餘弟兄們回房間休息,自己卻抱著橫刀,在星光下緩緩地踱起步來。


  這片星空他很熟悉,從八歲起,幾乎每個晚上都要在父親的逼迫下,跟著家族重金禮聘來的武師打熬身體。借著星光,呼吸吐納,接受天地間元氣的滋潤。學好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功名但在馬上取,男兒何不帶吳鉤……


  帶著這份夢想,他從宋家老宅走到了白馬堡,又從白馬堡走到了疏勒。然後再從疏勒走到了柘折城,走到俱站提,走到鐵門關。某日驀然回首,卻發現一直為之奮戰的大唐,已經不在了。


  那是怎樣一種恨,一種絕望?!想到聽聞長安失守的那一刻的心情,宋武牙關就咬了起來,腳步越來越快,雙眼也發出逼人的光芒。他抬起頭四下觀望,期待著三更天快些來到。卻看見賈昌一手拎著令箭,一手捧著只酒盞,正坐在內宅中的石頭凳子上,笑吟吟地看著自己。


  「賈大人不休息片刻么?」宋武臉上微微一紅,走過去,低聲問候。


  「我和你一樣,也睡不著!」賈昌輕輕抿了口葡萄酒,笑著將其遞給宋武。「從叛軍入城之日起,賈某就盼著這一天。本來以為會等很久,沒想到這麼快就給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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