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4章 盛唐煙云:補天裂(46)
第884章 盛唐煙云:補天裂(46)
「我也是,天天盼著!」宋武搶過賈昌手中的酒盞,用嘴唇輕輕碰了碰,又還了回去。他酒量不大,所以不敢在此刻痛飲,以免一會兒殺敵時發揮失誤,耽擱了安西軍的大事。
「我身體矮小,上不了戰場。」賈昌理解地笑了笑,舉杯繼續暢飲。「喝一點兒沒有關係。一年來,要是沒有這杯中之物,賈某怕是已經瘋掉多時了!」
「賈大人在宋某眼裡,比朝中大部分人都高!」宋武發自內心地恭維了一句。安西軍能在戰鬥中處處搶得先手,與賈昌提供的情報及時脫不開關係。尋常人不了解這個秘密,作為軍中幾位核心人物之一,他對賈昌的作用卻一清二楚。
「賈某隻是盡一份臣子之責而已!」賈昌搖了搖頭,不肯接受對方的恭維,「賈某一個侏儒,除了鬥雞之外,別無長處。放在其他時候,估計早就做叫花子去了。卻被皇帝陛下看中,非但封了爵位,賞了宅邸,連帶著父親兄弟都得到了升遷。這份恩情,賈某不能不報。所以無論別人眼裡的大唐怎麼樣,我卻是吃著他喝著他,不能抹乾凈了嘴巴就掀桌子。所以大唐倒下了,賈某就要竭盡所能,讓他重新站立起來。」
「嗯!重建一個大唐!」宋武又主動從對方手裡搶過酒盞,輕輕抿了一小口。「大唐垮了,咱們自己重建一個大唐!」差不多去年這個時候,王洵就是用這樣一句話,將他從絕望中拉了出來。此後雖然又聽聞哥哥宋昱的慘死,目睹靈武朝廷的種種齷齪,但心中信念卻像頭頂上的星斗一般,再也沒有熄滅。
奪回長安,重建大唐,比先前那個更完美,比先前那個更強大。如今這個夢想就在咫尺之遙了,怎地讓人不激動,怎地讓人不興奮?!至於此舉是否有違朝廷的初衷,這會兒誰有功夫去管他!想必朝廷之所以像叛軍讓步,也是為了保全長安城內父老鄉親。只要安西軍入城后把破壞控制在最小,朝廷那邊又何不樂得坐享其成?!
「他們都說賈某是佞臣,是小人。賈某就要讓所有人看看,是賈某這個佞臣更對得起大唐的俸祿,還是他們那些正人君子!」賈昌的情緒顯然有些激動,四下看了看,低聲補充。
「賈大人不是佞臣!」宋武輕輕搖頭。忠奸善惡,在這個時代怎容易分得清楚。高仙芝大唐倒是忠心耿耿呢,卻被朝廷以貪污軍餉、消極避戰等罪名誅殺。而現在的安西軍主帥王洵,處處不給朝廷好臉色看。卻沒人敢公開指責他任何不是。
「令兄也不是!」賈昌迅速投桃報李。「我跟令兄打過交道,他雖然愛錢,卻不是一個壞人。若是朝廷能早日採納他跟楊國忠的建議,安祿山怎可能反得起來?!」
宋武苦笑,不再接對方的話茬。最初聞聽哥哥的死訊之時,他曾經想過,日後用自己的功勞,換取朝廷對哥哥平反昭雪。但是現在,這種心思卻非常淡了,淡到幾乎不願意提。哥哥宋昱是忠臣也罷,是佞幸也罷,都已經死去了。人死不能復生,至於朝廷和史官怎麼評價他,那是別人的事情。宋武不想管,也懶得管。
賈昌也沉默了一會,然後突然笑了笑,帶著幾分凄涼說道:「等此件事了,賈某準備關掉這裡和城中其他鬥雞場,告老還鄉!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養幾百隻能下蛋的雞,種幾畝菜,過自己的逍遙日子。」
「啊?!」宋武楞了楞,有些不明白賈昌為什麼突然變得如此消沉。「大人那一身絕技……」勸慰的話說到一半兒,他又將其吞了回去,「我是說,我是說,大人訓練鬥雞的本事,如果沒有個傳人的話,真的有些可惜了!」
「有什麼可惜的!」賈昌笑著搖頭。「終歸不是正業。你呢,重建大唐之後,你準備幹什麼?!打回安西去么?還是留在中原?」
「我……」宋武被問得楞了楞,無言以對。突然間,他現自己根本不知道答案。
想不明白的問題可以慢慢再想,眼前的事情確是耽誤不得。在漫無邊際的談談說說中,時間很快過去。三更天到,宋武叫醒麾下弟兄,換了叛軍將士的裝束,上馬出發。
前院的大廳里,還有不少人在徹夜賭博。花園附近的小樓上,也有幾名官員在繼續尋歡作樂。都知道大燕國已經日薄西山了,所以都抓緊最後機會醉生夢死。以免離開長安之後,在生命中留下太多的遺憾。
沒人注意到宋武等人的離開,包括一些徘徊在附近街道的巡夜士兵,也對賈府半夜送人出門司空見慣。為了掩人耳目,賈昌特地在宋武極其麾下精銳身上,潑了很多酒水。這樣一來,就更令巡夜的士兵相信,是某位高官喝完了花酒,帶著貼身衛隊從賈府返回。更不願意上前多事,以免惹得對方暴怒,將自己拉到路邊白挨狠揍一頓棍子。
轉眼過了市易署,糧庫已經遙遙在望。賈昌和宋武正在暗自慶幸好運,忽然間,斜刺里衝出一大隊衙役,手持木棍、鐵尺、鎖鏈、火把,氣勢洶洶攔住了大夥的去路。
「什麼人,居然敢半夜在街上縱馬?你們眼還有沒有王法?!」帶隊的捕頭長得五大三粗,抖擻著滿臉橫肉怒喝。
「瞎了你的狗眼,連老子都敢攔!」賈昌的心臟猛地往下一沉,隨即擺出一幅怒不可遏的姿態,揮鞭戟指,「你他娘的不認得老子,還不認得老子身上的衣服么?趕緊帶你手下的人滾開,否則,休怪老子不客氣!」
「賈,賈大人……」滿臉橫肉的捕頭被罵得氣焰全無,點頭哈腰地賠罪,「您,怎麼會是您老人家?看我這事兒鬧得!真是該打,該打!」說這話,他象徵性地抽了自己兩個嘴巴,身體卻一點點往前湊,「不過小的也是沒辦法,上邊最近盯得緊,叫弟兄們提防有宵小趁火打劫。您老看看,是不是抬抬手,隨便給小的個說法,也好讓小的好像上面交代!」
「滾!」賈昌把手中令箭往外一亮,「這東西認得不?夠分量不?不認得就給老子滾開,找個長眼睛地過來說話!」
「認得,認得!」滿臉橫肉的捕頭連連作揖,「這是張通守的令箭,謝謝您老成全。不過這位將軍是………,小的沒別的意思,小的只是想登記一下,以免上頭問起了沒法回話!」
說著說著,他便裝起膽子往宋武馬前湊。宋武原本裝作爛醉如泥模樣,伏在馬背上。見那名捕頭得寸進尺,悄悄地將手按在了刀柄之上。
他麾下的衙役只有五十來人,如果宋武下令衝鋒,一個照面就可以全解決掉。但市易署附近還有一座兵營,裡邊駐紮著三千叛軍。萬一被他們聽見街道上的廝殺聲,今晚的行動就要徹底失敗了。
其他混進城裡來的安西軍弟兄看見主帥的動作,也紛紛將手按在了腰間。正在這千鈞一髮時刻,街道兩邊的黑影里,突然又傳來一聲低喝,「誰在那裡多事?!趕緊給老子滾回來!」
話音未落,長安縣尉孫仁已經躍到了火把前,一手扯住麾下捕頭脖領子,用力后拽。另外一隻手來回擺動著大聲向賈昌說道:「賈大人,您別跟他一般見識,回去我就替您狠狠收拾他。這小子就一根筋,要不是看在他做事認真的份上,下官早就把他打斷腿趕出去了。您別生氣,千萬別生氣!」
「我,我不過是盡分內之責罷了,有什麼錯?」滿臉橫肉的捕頭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剛剛在鬼門關上打了個轉,掙扎著頂嘴。
「盡個屁責,長安城的官老爺多著呢,輪到你一個捕頭來盡責!」孫仁宇掄開胳膊,狠狠給了屬下幾個大嘴巴。然而將對方丟給其他捕快,點頭哈腰地跑上前,向賈昌致歉,「是下官用人不當,用人不當。您老千萬別往心裡去。」 「你用的好手下!」賈昌脊背後冷汗直冒,臉上卻將跋扈姿態擺了個十足十,「老子今天忙著送人,回頭再找你算賬!把路讓開,別耽誤功夫!」
「您老別生氣,別生氣。」孫仁宇一邊擺手命令衙役們讓路,一邊繼續笑著作揖,「還有這位將軍,您也別跟他一般見識。他今晚不是故意的,絕對不是故意的。二位千萬給我個面子,放過他這一回。我姓孫,我表弟就在軍中,跟賈大人特別熟!」
最後一句話看似套近乎,卻讓賈昌後背上汗毛都豎了起來,「你表弟?你表弟……」
「就是當年跟您一道去縣衙撈人那個!您老忘了么?小的從中牽線搭橋,還得了您老不少好處呢!」孫仁宇笑得連抬頭紋都不見了,滿嘴流蜜,「不過也是,他跟您老都是大忙人,記不住這種小事。我可跟他有些日子沒見了,但我估摸著,這幾天,也該回家看看了!」
「是啊,是啊,該回來了!該回來了!」賈昌咧嘴而笑,懸在嗓子眼的心臟終於又落回肚子里。「我會跟他提起你,你儘管放心好了。」
「多謝大人,多謝大人!」孫仁宇連連作揖,然後招呼起一眾差役讓開大路,放宋武等人疾馳而過。
待馬蹄聲去遠,被揍得鼻青臉腫的捕頭大人湊到孫仁宇身邊,不服氣地提醒:「您老怎麼就這樣放他們走了,那個年青的將軍,明顯是在裝醉。還有他身後的那些親兵,一個個殺氣外泄……」
「就你聰明!」孫仁宇飛起一腳,將橫肉捕頭踹了個跟頭。「明知道殺氣外泄,還往跟前湊,你嫌自己活得太命長么?想死自己去死,別拖累其他弟兄們!」
「可是,可是……,軍營就在邊上,他們怎敢輕舉妄動。只要咱們拖住他們半柱香時間,」橫肉捕頭依舊不服氣,趴在地上小聲嘟囔。
孫仁宇火往上撞,又是一腳,將橫肉捕頭直接踢進了路邊臭水溝,「缺心眼兒的傢伙,大燕國給你多少好處,值得你替他這麼賣命。大人物們愛幹什麼,你就讓他們干去。誰當皇上,這長安城裡還能缺了捕頭?不想死的都給我回家,今晚,無論聽到什麼動靜,誰都不準出門!」
再完美的偽裝,也會被有心人看出破綻。只是眼下的長安城中,像橫肉捕頭這樣的有心人沒幾個,像孫仁宇這樣的聰明人卻非常多。從郭子儀的使者平平安安被送下城頭那一刻起,大夥心裡就都清楚,李歸仁和張通儒兩個,已經打算放棄長安了。誰也不想於此刻再多事兒,更不想因為一時較真兒,而給自己和背後的家族帶來滅頂之災。
穿長街,過窄巷,轉眼間將糧庫甩在了身後。一抬頭,西城門已經近在咫尺。賈昌向身後擺了擺手,迅速跳下坐騎,將白天從張通儒手中騙到令箭高高地舉了起來,走在了隊伍最前方。宋武則帶領一眾弟兄,拋棄戰馬,手持橫刀,氣勢洶洶地緊隨其後。一行人趾高氣揚地靠近了城門口,留下百餘名弟兄原地待命,另外一半兒則在守軍驚詫的目光中,沿著城門兩側的馬道,小跑著闖上了敵樓。
今晚當值的主將是張通儒的一個遠方侄兒,名字叫張寶玉,人品和本領都不入流,唯一的長處就是對自家叔叔惟命是從,所以才被張通儒指派在最關鍵位置,以便監督、牽制其他將領,確保城門萬無一失。而被監督的四名都尉當然不甘心每天被一個廢物呼來喝去,閑暇時便經常聚集在一起喝酒發牢騷。一來二去,就跟賈昌熟悉了,平素沒少從賈家撈好處。
幾名都尉吃人嘴短,見到來人是賈昌,又見到他手中高舉的令箭,當然說不出什麼硬氣話。當值守將張寶貴此刻正躲在敵樓二層的小格子間里酣睡,聽到外邊嘈雜的腳步聲,懶洋洋地翻了個身,皺著眉頭喝道:「什麼人在外邊?大半夜得瞎折騰個逑!還讓不讓大夥睡覺了!」
「是賈侯爺,拿著通守大人的令箭,說是來巡視城防!」站在門口打瞌睡的親兵隊正側過頭來,以極小的聲音稟報。
「他?!叔父手下沒人用了?拿個矬子當大將?甭搭理他,讓他自己折騰去!」張寶玉想都懶得多想,隨口給出了一道指示。
「是!」親兵隊正也正睏乏得緊,答應一聲,抱著橫刀繼續睡覺。距離敵樓最近一名王姓都尉聽到二人的對話,非常歉意沖賈昌攤了攤手,做出了一幅愛莫能助地表情。
「沒事兒,我只是走個過場而已!反正這長安城早晚都要交出去,沒必要太認真!」賈昌巴不得張寶玉不搭理自己,笑呵呵地說道。旋即,慢吞吞走向城牆邊,拔下只火把向下照了照,又緩緩將火把插了回去。
穿著都尉服色的宋武見樣學樣,也慢條斯理地走到城門另外一側,拔下了另外一支火把,向城外搖晃,一下,兩下,三下,稍作停頓,又是一下,兩下,三下。多停了片刻,再將火把舉起來,繼續來回搖動,一下,兩下,三下……
「這位弟兄,你幹什麼呢!」陪在賈昌身邊的那名王姓都尉猛然心生警覺,手按刀柄,快速沖向宋武。才走了幾步,絆甲絲絛卻被賈昌死死扯住。後者一邊扯,一邊大聲道:「他性子謹慎,估計是怕剛才沒看清楚唄!你跟他較什麼真兒,反正此城早晚都要交出去!」
「他……」王姓都尉一愣,回過頭,愕然看向賈昌。正對上賈昌那充滿善意的眼睛。
「兄弟,你自己想想,大燕國還有指望么?!」賈昌的另外一隻手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將令箭換成了短匕,綠油油地閃著冷光。
「你……」王姓都尉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想要向周圍示警,又怕被賈昌用毒匕首刺中,雙方同歸於盡。正猶豫間,只聽「嗯——」「嗯——」幾聲悶哼,不遠處,另外三名都尉,已經被賈昌帶來的人,捂住嘴巴用橫刀抹斷了喉嚨。
「發信號,奪城!」賈昌當機立斷,大聲命令。宋武、儲獨眼等人立即動手,揮刀便剁。敵樓附近的叛軍猝不及防,登時被砍翻了大半兒。剩下一半兒拔出刀來亂鬨哄擠成了一團,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嗚嗚——嗚嗚——嗚嗚——」城牆下傳來一聲低沉的號角,隨即,無數根鐵鉤子被人用弩弓拋上了城頭。而賈昌帶來的一眾弟兄,則紛紛靠向城垛口,將鐵鉤子和繩索護住,接應底下的安西軍向上攀爬。
「怎麼了,怎麼了!」到了此刻,敵樓二層里睡懶覺的張寶玉才被徹底驚醒,披著衣服向外邊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