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那道奏疏此刻正捧在靜靜站著的呂芳手中。


  默然了許久,嘉靖在那尊圓形的明黃墊坐墩上慢慢站起了。嚴嵩也連忙吃力地在旁邊的矮墩上跟著站起了。


  嘉靖慢慢地踱著,顧自說道:「《道德經》第五十八章有云:『其政悶悶,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人之迷也,其日固久。』是寬亦誤,嚴亦誤,豈百姓迷哉?朕亦迷也。爾等不迷乎?」


  嚴嵩扶著那個矮墩慢慢跪下去了,呂芳也跟著跪下去了。


  嚴嵩:「寬嚴失誤都是臣等的過錯。浙江的事自然是胡宗憲最清楚,臣以為是否立刻召胡宗憲進京,一是賑災,一是改稻為桑,到底還能不能兼顧,臣等同他一起議個妥善的法子。」


  嘉靖這時已踱到了那排大書櫥前,在貼著「浙江」標籤的那個書櫥前站住了:「神仙下凡問土地。就把土地爺請來吧。」


  嚴嵩:「是。」


  嘉靖:「還有兩個人,一起請來。」


  跪在地上的嚴嵩和呂芳都默跪著,等聽下文。


  嘉靖:「這兩個人,一個姓楊名金水,是呂公公的人;一個姓譚名綸字子理,是裕王的人。連同嚴閣老你那個胡宗憲,三路諸侯,山神土地一起來!」


  嚴嵩不禁一怔,向呂芳望去。


  呂芳卻淳淳地跪在那裡,既不看他,也無表情。


  嚴嵩不得不又答道:「是。」


  農曆五月下午的太陽仍然很高,斜照在北京前門巍峨的城樓上反射出的光還是耀人眼目。


  北京的九門在辰時初到申時末雖都有官兵把守,但對所有進出的人都是敞開的。只是遇有皇室儀仗和二品以上大員進出時便會臨時禁止其他人出入,待儀仗或官駕過去后才解禁。嘉靖四十年五月二十一的下午未時,前門的官兵開始疏散進出人等,賢良祠的驛丞也已帶著四個驛卒和一頂綠呢大轎在這裡迎候。按規制,這是總督一級的封疆大吏進京了。


  然而在這裡迎候的不只是賢良祠的驛丞,還有一名宮裡的四品太監領著四個小太監,旁邊擺著一頂藍呢大轎也在這裡迎候。


  不遠處一群馬隊裹挾著一團煙塵漸馳漸近。胡宗憲的親兵隊長領著四騎在前,接著便是胡宗憲,跟著的是譚綸,再後面便是楊金水,還後面便是胡宗憲另外八個親兵和楊金水的四個隨從。


  到了前門,親兵隊長和所有的親兵還有四個隨從都下馬了。


  胡宗憲和譚綸也下馬了,把韁繩一扔,向迎來的賢良祠驛丞等人走去。


  只有楊金水還坐在馬上,此時仍在喘氣,兩個隨從費了好大勁才把他扶了下來,卻依然邁不動腿。在隨從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地跟了過來。


  那驛丞含著笑陪著胡宗憲走到綠呢大轎前,親自打開了轎簾。胡宗憲低頭鑽了進去。這座大轎立刻被抬起向城門洞走去。譚綸和親兵隊牽著馬緊跟著也走進了城門洞。


  那個迎候的四品太監這時也親自攙著楊金水走到了藍呢大轎前,替他掀開了轎簾。


  楊金水卻不上轎,握著他的手腕貼近去,低聲問道:「皇上為什麼叫我也來?老祖宗那兒有什麼話?」


  那四品太監搖了搖頭:「老祖宗是菩薩,您也知道,漫說是我們,司禮監那幾個頭都從他老人家那兒聽不到一星半點的聖意。」


  楊金水茫然了,愣在那裡兀自不上轎。


  那四品太監:「楊公公,老祖宗這時正在司禮監等你呢。」


  楊金水才猛地一下省了,費勁地貼著那四品太監的手臂鑽進了轎子。


  一刻鐘的時辰,抬著楊金水的轎子就到了司禮監值房的院內。


  「乾爹!」人還在門口,楊金水便一聲貼心貼肺的呼喊,邁進值房門直奔到坐在那裡的呂芳面前,跪在地上,端端正正地磕了三個響頭。


  「起來吧。」呂芳的聲音仍然很平和。


  楊金水爬了起來,從呂芳身旁的茶几上雙手捧起那個茶碗送了過去,兩眼中露出的那種探詢,如同在等候審判。


  呂芳靜靜地坐著,其實過了也不多久,但楊金水端茶碗的手已經開始有些微微發顫。


  「你喝了。」呂芳終於說出了這句話。


  這句話落在楊金水的耳里卻如同綸音!外任太監進京見呂芳通常都是在敬獻這一碗茶時便能知道自己的恩寵:茶遞過去呂芳倘若不接,這便是等著發落了,是貶是關是殺全在呂芳接下來的話里;茶遞過去呂芳倘若接過去喝了,那便是平安大吉,接著回去當差就是;要是呂芳賞敬茶的人喝下自己剩下的這碗茶,這便是當親兒子看待的禮遇!因此楊金水聽呂芳叫自己喝了這半碗茶,兩眼立刻閃出光來,揭蓋碗時手便止不住地顫抖,神情十分激動,一口將茶喝了。


  喝完茶,楊金水挨著呂芳腿邊慢慢蹲下,有輕有重地捶了起來,那張臉無限依戀地抬望著呂芳:「乾爹……四年了……您又見老了……」說到這裡,是真的哭了起來。


  呂芳輕嘆了一聲:「過一天是一天吧。去洗把臉,換身衣裳,我現在就帶你去見皇上。」


  楊金水嚇得一顫:「現、現在就見皇上……」


  呂芳:「你什麼都沒瞞我,我自然什麼都不會瞞皇上。毀堤淹田的事皇上都知道了。你去,再把詳情細細向他老人家說一遍。」


  楊金水依然六神無主:「那兒子這回的罪過……」


  呂芳:「你也是為了宮裡好。難得是你不隱瞞,這便是最大的忠。一兩個縣嘛,皇上心裡揣的是九州萬方。」


  楊金水還在遲疑著:「乾爹……兒子……」


  呂芳:「什麼也別說了,準備見皇上吧。」


  名曰見皇上,見其實是見不著的,楊金水只能跪在大殿和精舍間那道紗幔外,也許是因為洗了臉換了衣,更是因心裡有了底,跪在那裡便顯得端正而肅定。


  「嚴世蕃那封信你親眼看見了?」裡面傳來了嘉靖的問話聲。


  楊金水:「回主子,奴才親眼看見了。信是寫給鄭泌昌、何茂才的,叫他們乾脆把田給淹了,改稻為桑也就成了。」


  「馬寧遠的那份供狀你親眼見了嗎?」裡面又傳來嘉靖的問話聲。


  楊金水:「回主子,胡宗憲當時叫奴才和鄭泌昌、何茂才看,奴才和他們兩人都沒有看。」


  「你覺得胡宗憲這樣做是為了什麼?」嘉靖的這句問話聲明顯高了些。


  楊金水一凜,不禁望向站在旁邊的呂芳。


  呂芳:「有什麼就答什麼。」


  「是。」楊金水也提高了聲調,「回主子,奴才覺得胡宗憲這樣做至少有三個心思。」


  「哪三個心思?」嘉靖緊接下來的問話聲。


  楊金水:「回主子,第一,胡宗憲肩上的擔子重,倭寇鬧得厲害,他害怕百姓失了土地再一鬧事,內憂加上外患,那個時候他擔不起罪過。第二,裕王府那個譚綸在他身邊,他應該也受了些影響。第三,他對嚴閣老感情還是深的,但對小閣老做的事總是不以為然。」


  「呂芳。」嘉靖這時在裡面喚了一聲呂芳。


  呂芳連忙掀開紗幔走了進去。 楊金水的頭還低著,那兩隻耳朵卻豎了起來。


  裡面又傳來了嘉靖的聲音:「你用的這個楊金水還是得力的。明裡不要賞他,暗裡給他獎點什麼吧。」


  「是。」接著是呂芳的回答聲。


  楊金水那張臉雖然低著,但那份激動光看背影也能看了出來。


  「通知嚴嵩叫他明天就帶胡宗憲進宮。還有,叫裕王一起來。」


  嘉靖的聲音不高不低地在大殿里盤旋著。


  大轎還有親兵馬隊在離嚴嵩府大門還有三十餘丈開外便停下了,胡宗憲掀開轎簾走了出來。


  也就是戌時初,天也才將黑。胡宗憲連晚飯也沒吃,在賢良祠換了一身便服就來到了這裡。下轎后,他站住了,遠遠地望著那座自己曾經多次來過的府第。府門廊檐下那四盞大紅燈籠上,「嚴府」兩個顏體大字依然如故。世事滄桑,二十年前剛中進士時嚴嵩在這裡召見自己的情形恍同昨日。可這一次,前面也就不到三十丈的路程,他卻覺得是那樣遙遠。他決定一個人徒步走完這段路,即將紛至沓來的責難和難以逆料的謀局,也需要他完成最後的心理準備。


  「你們就在這裡候著。」說完,他從親兵隊長手裡接過一個四方的包袱,一個人向大門走去。


  「呦,是胡大人。」門口站著的門房顯然也是故人,見到胡宗憲這一聲里便能見出久違的親切,但這種親切中這一次又明顯透著陌生。


  胡宗憲當然能感覺到他目光中那種既有久違又有審視的神色,帶著笑問道:「閣老還好吧?」


  那門房:「還好。」


  胡宗憲:「煩請帶我去拜見老人家吧。」


  那門房沉吟了,好一陣才說:「真不好跟胡大人說這句話,下午閣老就有吩咐,胡大人是皇上召來的,他不宜先見你。」


  胡宗憲一怔。一路上,到嚴府後種種尷尬和難堪的局面他都想象過了,但嚴嵩竟不見他,這卻實在出人意料。他心裡突然湧出一種難言的酸楚,沉默了好一陣子,深深地望著那門房說道:「煩請你去稟告閣老,於公於私,我都應該先見他老人家。」


  那門房又猶豫了片刻,才勉強說道:「那胡大人就先在這裡等等吧。」


  其實胡宗憲已經不知道這兩年來嚴府格局的變化。由於年老力衰,嚴嵩已經失去當年那種左右一切局面的精力,在內閣,實際權勢都已經被嚴世蕃取代,何況家裡?闔府上下,所有的人做所有的事,實際上都得聽嚴世蕃的安排,然後才敢去干。不讓胡宗憲進府本就是嚴世蕃的吩咐,那門房這時當然得到嚴世蕃這裡來回話。


  他猶猶豫豫地來到書房門口,輕聲喚了一聲:「小閣老。」


  嚴世蕃正在屋子中間來回走著,一邊口述;鄢懋卿則坐在書案前飛快地記錄他說的話。


  嚴世蕃只是白了一眼站在門口的門房,繼續口述道:「臣既不能上體聖憂,又不能下蘇民困。臣之罪已不可以昏聵名之,誤國誤民,其何堪封疆之任?倘蒙聖恩,准臣革去浙直總督及浙江巡撫之職,則臣不勝感激涕零之至!臣胡宗憲叩首再拜。」說完這句,他才望向那門房:「是不是胡宗憲來了?」


  那門房:「回小閣老的話,是胡宗憲來了。」


  嚴世蕃:「我教你說的那些話,你沒跟他說?」


  門房:「小人說了,他說叫我稟報閣老,於公於私,他都應該先來看閣老。」


  嚴世蕃拿起鄢懋卿記錄的辭呈一邊看,一邊對門房說:「去告訴他,就說閣老說,這裡是私邸,要是談公事明天可以到朝堂上談,內閣也可以派人到賢良祠跟他談。要是談私事,嚴府跟他胡宗憲無私可言!」


  那門房有些躊躇,輕聲說道:「這樣說是不是有點太傷他……」


  「傷你媽的頭!」嚴世蕃近乎咆哮地抓起書案上的硯池便向門口砸去!

  那門房嚇得連忙一躲:「小人這就去說……」一邊急忙向外面奔去。


  他這一砸,弄得正在寫字的鄢懋卿沒了墨汁,幸好平時就經慣了這樣的事,不驚慌也不尷尬,喃喃地說道:「得重新磨墨了……」


  嚴世蕃:「叫人來磨不就得了,這也要問?」說著,走了出去。


  那門房雖躲得快,沒被嚴世蕃的硯池砸著,但也嚇得心裡怦怦直跳,趕緊回來按原來的說法回了胡宗憲的話。


  胡宗憲怔怔地站在那裡,眼中浮出的滿是傷感。


  那門房也有些心中不忍了,輕輕地說道:「反正明天閣老會和胡大人一起去見皇上。有什麼心裡話,明天見了面也可以說……」


  胡宗憲慢慢望著他:「多承好意……方便的話,就請再稟報閣老一聲,有些話等到明天再說恐怕就晚了。」


  那門房:「好。我一定稟告。」


  「告辭了。」說完這句,胡宗憲大步走出門房。


  這邊嚴世蕃擋了胡宗憲駕,那邊一向篤定守靜的嚴嵩,今天晚上卻顯然有些心神不屬。


  他躺在書房中間那把躺椅上,平時聽讀時閉著的那兩隻眼睛,這時仍然睜著,望著屋頂上的橫樑,像是在聽耳旁的讀書聲,又像是在出神地想著什麼。


  羅龍文坐在他身旁一盞立竿燈籠下,正在讀著《道德經》第五十八章:「其政悶悶,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孰知其極?其無正邪。正復為奇,善復為妖。人之迷也,其日固久……」


  聽到這裡,嚴嵩抬了抬手,羅龍文便停下了。


  嚴嵩眼睛仍然望著屋頂:「你說,皇上說這段話,是不是在哪裡聽到了毀堤淹田的風聲……」


  羅龍文一怔,接著答道:「應該不知道。浙江各級衙門都是我們的人,織造局市舶司那邊都是呂公公的人。他們自己做的事自己肯定不敢露出半點風聲。別的人不知道內情,又沒有證據,誰也不敢聞風傳事。」


  嚴嵩:「那皇上為什麼要說這番話呢……」


  「皇上要是起疑,也一定是從胡宗憲那條線捅上去的!」一聲嚷叫,嚴世蕃已大步跨了進來,「胡宗憲是跟那個譚綸從淳安回杭州后抓的馬寧遠。馬寧遠這份供狀譚綸不準就知道。他知道了也就會告訴裕王,如果皇上真聽到什麼風聲,就是這條線來的!」


  嚴嵩搖了搖頭:「不會……胡汝貞平生謹慎,就是審馬寧遠也不會讓第二個人在場,更不會把供狀給譚綸看。」


  嚴世蕃:「都這個時候了,你老還這麼相信他。」


  嚴嵩:「不管怎麼說,胡汝貞是我一手帶著他走過來的。他的為人我比你們清楚。再說,皇上真是從裕王那兒知道了這事,高拱、張居正還有那個徐階,他們不會不知道,也不會沒動作。」說到這裡他就把著扶手要坐起來。


  羅龍文連忙攙著他坐了起來。


  「一切等胡汝貞來了以後,我一問也就明白了。」嚴嵩的目光望向了門外,「他這個時候也該到了。去問問門房,他來了沒有?他一到,立刻領他來見我。」


  嚴世蕃:「我剛問的門房,沒來。爹,事情都昭然若揭了,你老就不要再心存舊念好不好?胡宗憲不會來了。」


  嚴嵩又默了一會兒,接著肯定地說:「他一定會來……」


  裕王府里。高拱坐在這裡,張居正也坐在這裡,只有徐階沒來。


  裕王這時顯然也處於十分不安的狀態之中,一個人在屋子中間來回踱著。


  「這個時候只能以靜觀變。」高拱說道,「皇上公然點名叫譚綸一起進京,是已經把賬算到我們頭上了。在王爺見皇上以前,不能見譚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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