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胡宗憲:「我胡宗憲不是出賣朋友的人。我現在要跟你說的是糧。我還是浙直總督,以浙江的身份是向你借,以總督的身份是從你這裡調。你給也得給,不給也得給。」
「胡部堂!」趙貞吉不再叫他的字,「你雖然管著兩省,可沒有內閣的廷寄,應天沒有給浙江調糧的義務。」
胡宗憲:「調軍糧呢?」
趙貞吉一怔:「要打仗?」
胡宗憲:「我告訴你,浙江一亂,倭寇便會立刻舉事!戚繼光那兒已經有軍報,倭寇的船正在浙江沿海一帶聚集。你們總以為我在躲退,我躲得了改稻為桑,也躲得了抗倭的軍國大事嗎!」
趙貞吉沉吟了:「要是軍糧,我當然得調。可軍糧也要不了這麼多。」
胡宗憲的聲調有些激憤了:「當年跟我談陽明心學的那個趙貞吉那兒去了!以調軍糧的名義給我多調些糧食,救災民也就是為了穩定後方,也沒你的責任,你還怕什麼?」
趙貞吉又沉吟了:「好,我儘力去辦。但有一條我還得說,改稻為桑的事你能不管就不要再去管。給自己留條退路。」
胡宗憲的聲調也低沉了下來:「只要我還在當浙直總督,就沒有退路。」
太陽落下去了,杭州漕運碼頭上,一張張白帆卻升起來了,隨著升起的白帆,桅杆上還升起了一盞盞燈籠。燈籠上通明地映出「織造局」幾個醒目的大字。
一條條船上都裝滿了糧包。
舳艫蔽江,桅燈映岸。
碼頭上階梯的兩邊布滿了執槍挎刀和提著火銃的官兵。兩頂大轎邊站著鄭泌昌和何茂才。
「總是這樣。到了要命的時候就不見人!」何茂才一開口就急,「船等著開了,你們沈老闆到底還來不來?」
沈一石作坊的那個管事賠著笑:「找去了,立刻就來。」
何茂才:「真是!」
鄭泌昌也不耐煩了:「派人分頭去找!」
立刻有幾個人應著,跑了開去。
鄭泌昌轉對何茂才:「不能在這裡等了。我得立刻去知府衙門。」
何茂才:「沈一石還不見人影,你去知府衙門幹什麼?」
鄭泌昌:「高翰文畢竟是小閣老派來的人,把他弄成這樣,我們還得安撫。你也得立刻去給小閣老寫信,告訴他出了倭情,我們不得已必須立刻買田。」
何茂才想了想:「信還是你寫合適吧?」
鄭泌昌:「你寫個草稿,我回來照抄還不行?」
何茂才:「好吧。」
月亮圓了,白白地照著沈一石這座幽靜的別院。
剛走近院門,管事便是一驚,愣在那裡。
院子里,沈一石披散著頭髮,正抱著一張古琴扔了下去。
——院子中間已經堆著幾把古琴和大床上那張琴幾!
沈一石又提起了身邊一個油桶,往那堆古琴上灑油。
灑完油,沈一石將那隻桶向院牆邊一扔,掏出火石擦燃了火絨,往那堆古琴上一丟。
「蓬」的一聲,火光大起,那堆琴燒了起來!
沈一石就站在火邊,火光將他的臉映得通紅,兩隻眼中映出的光卻是冷冷的。
管事見狀悄悄地退了兩步。但見著火越燒越大,那個管事害怕了,往身旁左側望去。
外院的牆邊有一個大大的銅水缸。那管事悄悄地往水缸方向移去。
「過來。」沈一石早就發現了他,可兩眼還是死死地盯著那堆火。
那管事只好停住了,屏著呼吸走了過來。
沈一石還是盯著那堆火:「什麼事?」
那管事:「回、老爺的話,糧船都裝好了,巡撫衙門和臬司衙門派人在到處找老爺,等著老爺押糧去淳安和建德。」
沈一石像是根本沒有聽見他說的這些話:「去吧。」
那管事:「請問老爺,要是巡撫衙門的人再來催,小人怎麼回話?」
沈一石還是盯著那堆火:「就說我死了。」
那管事一怔,小聲地:「小人不敢……」
「滾!」沈一石終於發火了。
那管事連忙退了出去,退到院門外卻又不敢離開,遠遠地望著那堆火,又望向外院那個大大的水缸。
沈一石這時拿起了早放在他身旁的一個堂鼓和鼓架,朝琴房走去。
見沈一石進了琴房,管事連忙走近水缸,拿起水缸邊的桶從水缸里打出一桶水,又折回到院門邊,遠遠地守著那堆火。
一陣鼓聲從琴房裡面傳了出來。
鼓竟然也能敲出這樣的聲音!
兩個鼓槌,一個在鼓面的中心,一個在鼓面的邊沿,交替敲著。中心那個鼓槌一記一記慢慢敲著,發出低沉的聲音;邊沿那個鼓槌卻雨點般擊著,發出高亢的聲音。
——低沉聲像雄性的呼喚,高亢聲像雌性的應和!
琴房裡大床上的紅氍毹被抽走了,琴幾和琴也沒有了,剩下的只是一張大床了。
坐在大床上的芸娘此時沒有任何反應,兩眼仍怔怔地望著門的方向。
兩個鼓槌都擊向了鼓面中心,越來越快,越來越重,發出憤怒的吼聲!
芸娘還是靜靜地坐在那裡,目光也還是怔怔地望著門的方向。
沈一石剛才還血脈賁張的臉慢慢白了,汗水從披散的髮際從額上向面頰流了下來。
鼓槌從鼓面的中心都移向了鼓面的邊沿,輕輕地敲擊著,像是在追訴曾幾何時夜半無人的月下低語。
芸娘的目光動了,慢慢望向了那面鼓,但也就少頃,她的目光又移向了門的方向。
鼓聲越來越弱,發出了漸漸遠去的蒼涼。
終於,一切都歸於沉寂。
沈一石手裡還握著鼓槌,兩眼卻虛望著上方:「你走吧。」
芸娘似乎動了一下,卻還坐在那裡。
沈一石:「你欠我的都還清了。走吧。」 芸娘慢慢坐直了身子,慢慢從床上下來,又慢慢向門邊走去。
沈一石還是那個姿勢,面對著大床,手握著鼓槌,站在那裡。
芸娘卻停住了,轉過身來,慢慢提起了裙裾,面對沈一石跪了下去,拜了一拜,然後站起,拉開了門閂,走了出去。
兩滴淚珠從沈一石的眼角流了下來。
映著「織造局」字樣的燈籠圍著一頂四人大轎飄過來了。
「來了!」沈一石作坊那個管事大聲招呼著,「我們沈老爺到了,準備開船!」
站列在碼頭上和糧船邊的官兵都立刻動了起來,按照各自的隊形,分別跑向每條糧船。
大轎停下了,那管事連忙跑過去掀開了轎簾,兩盞燈籠照著沈一石從轎簾里出來了。
那管事突然驚了一下——一向布衣布鞋的老闆今天卻穿著一身上等蟬翼的綢衫,頭上也系著一根綉著金花的緞帶,站在那裡,河風一吹,有飄飄欲飛之態!
手裡也多了一把灑金的扇子,這時打開了扇了扇,又一收,徑直向碼頭階梯走去。
管事隨從立刻簇擁著他跟去。
下階梯了,沈一石一改往日隨遇而安的習慣,竟然輕輕地提起了長衫下擺。
那管事何等曉事?立刻在他身側彎下腰幫著捧起了他長衫的后幅,以免拂在石階上。
前面兩盞燈籠在前邊照著,後面兩盞燈籠也跟過來了,在沈一石的身前兩側照著。
隨從們都有些失驚,老闆今天頭梳得亮亮的,臉上還敷了粉,儼然一個世家公子!
驚疑間,一行前引后擁,把沈一石領到了碼頭正中那條大船邊。
「老爺小心了。」那管事招呼著。
沈一石依然大步如故,登上了那條寬寬的跳板,登上了那條大船。
跳板被收起了,一條條船都在解著纜繩。
沈一石站在大船的船頭,望著江面突然說道:「你,立刻去錢塘院叫四個姑娘來。」
那管事在他身後一怔:「現在?」
沈一石:「坐蚱蜢舟,一個時辰后趕上船隊。」
「是。」那管事慌忙向船邊走去,跳板卻收起了,他倒好手段,踴身一跳,向岸上跳去。
「撲通」一聲,人還是落在淺水裡。那管事下身透濕,不管不顧向碼頭階梯奔去。
不在這般地方,不知道什麼叫月明如晝!
山似碧螺,水如玉帶。浩浩蕩蕩的船帆吃滿了風,行在新安江江心,船在動,水在動,山也像在動。
不到一個時辰,錢塘院四個姑娘的蚱蜢舟就趕上了沈一石的大船。同時與蚱蜢舟靠近沈一石乘坐的大船的還有一條烏篷船。
管事立刻走了過去,朝烏篷船上的船工叫道:「把纜繩拋上來!」
烏篷快船上一個船工從船頭立刻拋上來一條纜繩,大船船尾的船工接住了纜繩,在船碇上一繞,然後腳蹬著船碇將纜繩一拉,那條快船便靠緊了大船。
烏篷船上的人將幾桶裝著活魚的桶遞上來了。
管事對大船船工:「跟著我,提到船頭去。」
幾桶活魚擺在了船頭兩邊,管事輕聲在沈一石身後稟道:「老爺,放生的錦鯉買來了。」
沈一石的目光望向了水桶,紅色的錦鯉在水桶中擠游著,一條拍尾,數條齊拍,不堪擠迫。
沈一石彎下了腰,便去撈魚。
「衣袖,老爺。」那管事叫道。
沈一石渾若未聞,撈出了一條紅鯉,兩袖已然濡濕,蹲到船邊,雙手盡量伸向水面,將那條魚放了。
月照江面,波光粼粼。那魚在水裡一個打挺,躍出水面,又落入水裡,這才得水游去。
沈一石蹲在船邊看著,臉上露出了怔怔的笑容。
隨著那條魚消失在深水中,沈一石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他慢慢站了起來,不再看幾隻水桶中仍在擠跳著的那些錦鯉,而是又望向了上游遠方朦朧的群山。
那管事在他身後怯怯地問道:「老爺,這些魚還放不放生?」
沈一石仍望著遠方的群山:「叫那幾個婊子出來,讓她們放。」
「明白了。」那管事走到船艙門邊向裡面叫道,「姑娘們,老爺叫你們出來放生。」
艷紅翠綠,四個粉的是胭脂,青的是眉黛,濃妝艷抹的藝妓一窩蜂提著裙裾飄出了船艙,儘管知道沈老爺冷落她們,但笑是她們的行規,一陣咯咯聲,四人都碎步擁到了船板的水桶邊。
「大官人!」
「沈老爺!」
「阿拉放生了,儂過來看哉!」
「放你們的吧。」沈一石衣袂飄飄依然佇立船頭,「多做些功德,下輩子托生做個良人。」
四個藝妓對望了一眼。
為首的那個藝妓還想討好:「這是大官人的功德,阿拉姐妹跟著大官人比做良人還好。」
「賤!」沈一石嘴裡迸出來一個字,「抬起桶立刻給我放了!」
四個藝妓不敢再接言,各自撇了下嘴,兩人一桶,費了好大的勁將水桶抬到船舷邊,已是嬌喘吁吁,已無力將水桶提到船舷上,一個個只好又把桶放下了,望向站在一旁的管事。
為首的那個藝妓向管事求援了:「管事老哥,幫阿拉姐妹個忙吧。」
「不許幫。」沈一石的背影,「不想做良人,就叫她們四個跳到水裡去。錢塘院我拿錢去賠。」
四個藝妓臉都嚇白了,全愣在那裡。
那管事:「還不快倒!」
「倒!阿拉倒!」
沈一石一句話四個人都有了力氣,兩人一桶,立刻將盛滿了水和魚的水桶提到了船舷上沿。
有兩個把住了勁將桶一傾,桶里的魚和水都倒進了江中。
另兩個力氣小些,膽子也小些,一失手竟將桶連著魚和水都掉進了江中。
「撲通!」一聲,江面被砸下的桶濺起好大一片浪花。
四個藝妓都嚇了好一跳,慌忙望向仍然背立在船頭的沈一石。
沈一石:「叫她們都過來。」這句話是對管事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