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49章


  「我說的不是他們,他們眼下還倒不了。」譚綸面容十分嚴峻,「倭寇最近會有大的舉動,東南會起大戰事。這一仗要打贏,就要用大錢,國庫是空的,誰也接不了手,皇上眼下還要靠嚴嵩、嚴世蕃他們支撐局面。他們拿不出錢便會拿有錢的開刀。胡部堂分析,眼下有巨財能填補國庫虧空的只有一個人——沈一石!」


  海瑞:「沈一石是織造局的人,他們敢動?」


  譚綸:「織造局靠他發財,可他的財不是織造局的。要是這一次能賤買百姓的田地,織造局會依靠他多產絲綢賣給西洋換回銀子。現在百姓的田地賤買不了了,朝廷就只好抄他的家財來補虧空。因為只有抄了他的家才有足夠的絲綢賣與西洋商人!那麼多作坊也就順理成章歸了織造局,這樣的結果皇上也會同意。」


  海瑞沉默了,稍頃說道:「可沈一石這一次自己拿出了錢買糧借給百姓,抄他的家未免不近天理,也有違律法。」


  「正因為這樣做他才是自尋死路!」譚綸望著他,「他看出了上面有裕王反對,下面有你們抵制,知道要兼并百姓的田地已不可能,這才自己拿錢替皇上買面子買人心,以為這樣做了就能自保。可他忘記了一條最要命的古訓,歷來國庫虧空,要麼打百姓的主意,要麼打商人的主意。現在百姓保住了,他焉能自保!」


  海瑞:「總得有個罪名吧?」


  譚綸:「罪名還不容易。就拿他私自打著織造局的招牌買糧賑災,朝廷就能給他安上一條『商人亂政』的罪名!」


  海瑞有些震撼了:「士農工商都是朝廷的子民,朝廷揮霍無度,官場貪墨橫行,到這個時候用這些手段,立國如此不正,大明朝再不整治,亡國無日!」


  「整治是以後的事!」譚綸立刻止住了他,「這一次你能保住幾十萬災民,又打亂了嚴黨的陣腳,已經是石破天驚了。有句話你不愛聽我還得說。接下來朝廷有任何舉動你都千萬不要再去插言。嚴黨一倒台,朝廷必定會重用你。為了謀國,你也得學會謀身。」


  話說到這個份上,海瑞也著實有些感動了:「兵者凶也。你這一次去更要多保重。」


  見他接受了自己的勸告,譚綸也甚是欣慰:「前方打仗就怕後方不穩。淳安是重災縣,你穩住了淳安就是穩住了半個浙江。你海剛峰穩住了,我譚子理就不怕。半月內讓百姓把桑苗都插下去,產了生絲全賣給織造局。既要為百姓謀利,也要對上面有個交代。我向上面也好替你說話。」說完深深地望著海瑞。


  海瑞沉默了稍頃,終於重重地點了點頭。


  「老夫人這一次我就不能拜見了。你代我磕個頭吧。我走了!」說著便向門口走去。


  海瑞搶著走到了他的前面,邁出了門檻,替他拿起了放在門檻外的鞋子,示意譚綸把腳伸過來。


  譚綸站在門內,望著海瑞,沒有抬腿。


  海瑞仍然捧著他的鞋,固執地候在那裡。


  庭院上空那輪月光好白好亮,靜靜地照著這兩個人。


  「何處無月,何月不照人,只無人如我二人也!」譚綸說完這句,一手扶住門框,慢慢抬起了一隻光著的腳朝門檻外伸去。


  海瑞替他把鞋套在了腳上。


  明嘉靖四十年,公元1561年,日本倭寇在胡宗憲、戚繼光於前一年捕殺了他們的頭目王直和毛海后便一直尋找戰機大舉進犯。這時他們窺見了明朝內部出現的矛盾和危機,選擇了圍台州而攻桃渚的戰略,一場由日本倭寇勾結明朝東南沿海走私海匪屠戮浙江桃渚的歷史慘案悄悄發生了。


  月光靜靜地照著,桃渚城籠罩在一片安寧中。


  城裡一家小客棧內,幾條披著黑色大氅的身影走向馬廄,開始解開一匹匹馬套著的韁繩。


  一道門「吱呀」一聲開了,店家舉著油燈走了出來,望著那些黑影:「客官,才半夜呢,這時走,城門也沒開。」


  那些黑影沒有接言,牽著馬向他走了過來。


  那店家:「還是再歇歇,天亮了再走……」


  突然,從為頭的那條黑影的大氅腰間閃出一道刀光!

  那店家的頭立刻飛了出去!

  沒有了頭的身子竟還停了瞬間才轟的一聲倒了下去,手裡還緊緊地握著那盞油燈!

  那些黑影跨上馬衝出客棧大門。


  桃渚城的安寧被打破了。


  密集的鐵蹄踏在街石上發出爆響!


  大街兩邊偶爾掛著的燈籠被疾馳的馬飛一般拋在身後,飛奔的鐵蹄踏閃過的街石上迸濺出一溜火花!

  ——黑色的飄飛的大氅,黑色的直馳的大馬,閃電般穿過石街,馳向城樓。


  城門洞上「桃渚」兩個石刻大字撲面而來。


  「誰!」城樓上巡邏士兵喝問。


  沒有回答,也沒有停止,一溜馬蹄依然是閃電般的速度踏上直登城樓的石階。


  黑馬黑氅在城樓上馳飛,一個個守城士兵的頭顱連同刺來的槍尖在一把把掠過的雪亮的倭刀下飛了起來!

  一行黑影都停住了。馬上的人同時掀開了連接大氅的罩帽,露出了頭頂一溜束髮一直束到頭頂後部的髮辮!


  為頭的倭寇頭目井上十三郎手中的刀兀自停在了半空中——竟有四尺多長,上面耀著白光,居然沒有半點血跡。


  另外幾個倭寇坐在馬上,掏出尺八兀自吹了起來。


  黑沉沉的城牆腳下竟然潛伏著如此多的倭寇!這時聽到城樓上傳來的尺八聲全都躍了起來,一齊發出虎狼般的嘯聲,擁向城牆。


  緊接著,城堞上出現了一排城下扔來的鐵錨,緊緊地勾進城磚。


  無數腰前插著長短兩把倭刀背挎火銃的倭寇攀著繩索躍上了城頭。


  蜿蜒的城牆上這才陸續升起了火把,南面西面北面守城的士兵開始倉皇向東城樓跑來。


  可已經晚了,躍上城樓的倭寇一齊向迎來的守城士兵放銃。


  火光中,跑在前面的士兵的身子向後飛了起來,重重地摔在城牆的石地上。 螞蟻般躍上城樓的倭寇全都拔出了一長一短的倭刀,從東面城樓向南面城樓和北面城樓吼叫著擁去。一些守城士兵倒下了,又一些守城士兵倒下了!城樓上越來越多的倭寇衝下城樓,向城內的街道擁去。


  城樓上,那幾個披著黑氅的倭寇依然坐在馬上,吹著尺八——蒼涼卻充滿殺伐之氣的高亢的尺八聲,漂浮在無數的喊殺聲和虎狼般的嘯聲之上,在桃渚上空回蕩……


  無數把映著月光的倭刀高舉著掠過一條條街巷!


  虎狼般的喊殺聲過後,是無數百姓驚恐的叫聲和哭聲!

  開始是城的東南角冒起了火光,接著城內各處都冒起了火光!


  桃渚城很快吞沒在一片火光之中!

  到處是驚惶奔走的百姓,到處是刀光過後的血光!

  桃渚城失陷了!


  月光也靜靜地潑灑在台州炮台上。


  譚綸對海瑞而發的那句感嘆本是引自蘇東坡月下與友人那句千古的感嘆而來。正所謂「古人不見今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千古情懷無非冀名留身後與此月同在,使後人視今亦如今人視昔而已。恰是這個時候,胡宗憲和戚繼光並肩站立在月光中。


  他們的背後站滿了將士,將士的身後是朦朧的群山;他們的前面是無邊的濤聲,濤聲的遠處是影影幢幢的倭寇戰船!


  「元敬。」胡宗憲叫著戚繼光的字,「你能不能估算出這海面上有多少倭寇的船?」


  「三百艘。」戚繼光答得十分肯定。


  胡宗憲:「各地的軍報倭寇這一次共出動了多少戰船?」


  戚繼光:「五百多艘。」


  胡宗憲:「那兩百多艘現在應該在哪裡?」


  戚繼光:「應該都在桃渚圻頭一帶。」


  問和答都十分簡明,也十分默契。


  「桃渚要失陷。」胡宗憲作出了判斷。


  「今晚倭寇進犯的一定是桃渚,桃渚要失陷。」戚繼光重複了胡宗憲的話,但又不僅僅是重複。


  胡宗憲:「如果桃渚失陷,下面倭寇會進犯哪裡?」


  戚繼光:「那就是新城。」


  胡宗憲的面容十分嚴峻起來,比海面上空那輪冷月還白。


  海面上這時起了風浪,濤聲彷彿更大了,胡宗憲似乎在濤聲中聽到了遠處傳來的殺伐聲:「不能被倭寇把我們拖在台州。元敬,你第一仗準備在哪裡打?」胡宗憲望著沉沉的海面。


  「部堂,你留在這裡,我就只能守在這裡,哪一仗都無法打。」戚繼光的目光深深地望著胡宗憲。


  「那就讓沿海諸城都讓倭寇屠戮了?」胡宗憲緊緊地盯住戚繼光的眼。


  「可是以四千軍馬去進攻數倍於自己的……」


  「沒有可是!」胡宗憲手一揮,打斷了戚繼光,「你說,這一仗應該在哪裡打?」


  戚繼光沉默了,稍頃答道:「龍山。有三千人埋伏龍山可以全殲從桃渚掠殺之後撤回海面之敵!」


  胡宗憲:「留一千人隨我在這裡守台州,你率三千人立刻去龍山!」


  「除非部堂先行回杭州。」戚繼光依然十分固執,「部堂一身系著東南的大局,不能留在這裡!」


  胡宗憲嘆了口氣:「要怎樣說你才能明白?我告訴你吧,我在這裡比在杭州更安全。」


  戚繼光迷惘地望著胡宗憲。


  胡宗憲低聲地:「內閣發廷寄來了,叫我立刻回杭州推行改稻為桑。大戰在即,還能改稻為桑嗎?」


  戚繼光這才有些明白了:「部堂,你也太難了。要麼隨我的軍隊一起走。」


  胡宗憲轉過頭深深地也望向戚繼光,「我必須留在台州!我在這裡,朝廷才會改變決策。舉全國之力也要籌糧募軍,抗外患才會省內憂。這一次一定要布成與倭寇的決戰之局,打半年打一年也要畢其功於一役。你率三千人去打第一仗,打勝了這一仗,下面的事我就好部署。外除倭患,也為了內革弊政,我大明朝的朝局才會有轉機。明白了沒有?」


  戚繼光終於點了點頭,退後一步跪了下來:「部堂保重!」


  胡宗憲深望著他:「去吧。」


  戚繼光站起來雙手一揖這才轉過身向炮台階梯走去:「一二三營留在這裡,其他各營整隊!」


  立刻有幾個將官隨他走下階梯。


  「豎旗放炮!」胡宗憲大聲傳令,立刻打破了深夜的沉寂。


  無數面大旗頃刻間在炮台和各個山頭豎了起來,無數個指向海面的炮口噴出了火光!

  在日本倭寇為患明朝東南沿海已經十年的時候,也是在明朝內政日益腐敗的時候,一場由浙直總督胡宗憲坐鎮部署,由名將戚繼光的戚家軍為主力的抗倭決戰在這一年在中國東南沿海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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