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8章


  譚綸被他這一番發作懵在那裡,好久才慢慢說道:「這句話是我說錯了,可你這樣說也沒有良心。把你請到淳安來的是我。你在這裡豁出命干,真要獲罪了朝廷,追究起來,連坐的人里第一個就是我譚綸!那時候裕王保不了你也保不了我。不是說后怕的話,從你動身那一天,我就跟家裡人說好了,為老夫人準備了住宅。你丟了命我坐了牢,就讓我的家人將老夫人和尊夫人、令愛接到我家去住。哪一天裕王爺真接了位,我能再有說話的機會,別的不敢說,替你討個追謚,替老夫人請個誥命,請朝廷拿出一份俸祿給你養家還是能做到的。這些心裡話你不會不信吧?」


  聽他這般分說,海瑞氣平了些:「這些我都信。你就是不該不跟我商量就把她們接來。」說著舀起一瓢水又向地上潑去。


  譚綸潑著水走近他的身邊,低聲道:「我接她們來其實也是為了給你安排一件大事,你想不想聽?」


  「不聽。」海瑞繼續潑水。


  譚綸:「這可是能讓老夫人最歡喜的事,你不能不聽。」


  海瑞的手這才又停在那裡,望著譚綸,見他一臉的肅穆,事關母親當然要問:「什麼事能讓家母歡喜?」


  譚綸:「我有辦法讓她老人家生個孫子。這件事他會不會歡喜?」


  海瑞始而一怔,接著臉色立刻又難看了:「譚綸,相交十幾年你應該明白我的為人,我不喜歡開這樣的玩笑。怪力亂神,尤其不要跟我說。」


  譚綸卻十分認真:「你不信神也不信醫?鼎鼎大名的李時珍李太醫這個人你總聽說過吧。」


  聽到這個名字,海瑞的神色立刻也肅穆起來:「在宮裡反對皇上信方術的那個李時珍?」


  譚綸:「對了,正是此人。他不是怪力亂神吧?」


  海瑞:「你能把他請來?」


  譚綸:「是胡部堂請的。本意是請他來救這裡患了瘟疫的災民。在蘇州我跟他談起了你,他答應了,願意給你和嫂夫人開幾個方子,十成的把握沒有,七成能替你海門點燃一支香火。這件事我可是實心為你做的。」


  海瑞的臉色慢慢舒緩了,心裡領情,嘴上卻避開這個話題:「有他來救災民就是天大的好事。李太醫什麼時候能到?」


  譚綸:「和我一起從陸路來的,已經到了。」


  海瑞:「在哪裡?」


  譚綸:「進縣衙看見你那些患病的災民就留在了那裡,這時大約正在察看疫情。」


  「搞什麼名堂!」海瑞將瓢往桶里一扔,「快帶我去見他。」


  縣衙的規制,除了大堂二堂,在兩側都有縣丞主簿和錢糧刑名書吏當值的院子和房舍,平時就能供好幾十號人辦公吃住。現在這些地方都騰空了,房舍里住著災疫重病的災民,發病輕一點的災民便躺在院子里的涼棚的席子上。這時一片月光,幾盞燈籠照著,更添了幾分「吾民病矣」的景象。幸虧有兩口好大的鐵鍋也架在院子里,鍋下正燃著熊熊大火在熬著葯,才使這所院子有些生氣。


  李時珍束著發,只穿著一件長衫,也不帶從人,便一個人在院子里一座座涼棚的病人之間慢慢走著,時而停下來看看地上的病人。沒人認識他,也沒人想認識他,慢慢走到了那兩口熬藥的鍋邊。


  大鍋旁邊擺著幾隻大竹筐,每個筐里都裝著藥材。李時珍伸手從一隻筐里拿起一把藥材看了看,又從另一隻筐里拿起一把藥材看了看。接著對正坐在鍋邊管熬藥的那人問道:「郎中在哪裡?」


  那人竟是王牢頭。因牢里這時也沒了犯人,他便向海瑞討了這份管熬藥的差使,為的將功贖罪。大熱天,又是大火邊,守著好幾百病人,幾天下來已是苦不堪言,這時正扇著一頭大汗滿心煩躁,便乜向李時珍:「一邊待著,等著吃藥就是,幾百人生病哪來的郎中一個個看。」


  李時珍:「我問你郎中在哪裡?」


  王牢頭望了望他,沒心思跟他生氣,便吩咐熬藥的差役:「給他一碗葯,讓他走。」


  熬藥的差役便從旁邊拿起一隻碗,用竹勺筒從大鍋里舀出湯藥倒在碗里一遞:「拿去吧。」


  李時珍接過那一碗葯,順手往地上一潑:「這葯不能吃,叫你們郎中來。」


  「哪裡來的混賬東西,竟敢潑衙門裡施的葯!」王牢頭倏地站了起來。


  李時珍:「哪本醫書上說過,衙門裡的葯就不許潑?」


  「來鬧事!」王牢頭平時那股凶氣又冒出來了,對熬藥那差役,「拉出去,交給外面的弟兄,問清楚是誰叫他來鬧事的。」


  那差役:「六老爺,海大老爺說了,這個時候不要跟這些災民計較,不理他就是。」


  「越讓越上臉。有事我擔著。拉出去!」王牢頭喝著,一把搶過那差役手中的竹勺筒往鍋里一扔,沒料想被扔的竹筒濺起的熱湯水迸了一臉,燙得跳了起來,又疼又惱,便一把揪住了李時珍的衣領,「走,跟老子出去!」揪著他就往外面走。


  側院的院門外海瑞和譚綸走進來了。


  「老爺來了!」


  「老爺!」


  「大老爺!」


  月光和燈籠光下,院子里那些病人看見海瑞和譚綸走了進來,紛紛坐起,向海瑞致意。


  「躺下,都躺下。」海瑞一邊打著招呼一邊偕著譚綸從涼棚間穿行過去。


  王牢頭正揪著李時珍的衣領往這邊走來,譚綸對面望見便是一驚,正要向前呵斥那差役,對面的李時珍用目光止住了他。


  王牢頭看見海瑞,便屈下一邊身子行了個禮,那隻手依然揪住李時珍:「太尊來得正好,這些人真是無法無天了。」


  海瑞問王牢頭:「什麼事?」


  王牢頭:「太尊說得好,『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太尊對這些人越好,他們便一發不知好歹了。就這個人,竟敢把太尊施的葯潑了。太尊說如何發落吧?」


  海瑞聽王牢頭這一番混說眉頭立刻皺了起來,可當他望向李時珍時,立刻一震,對王牢頭:「把手放了。」 王牢頭兀自不肯放手:「他潑了葯還不打緊,還說你老用的葯錯了。這分明是在煽動災民鬧事。太尊,這可饒不得他!」


  海瑞喝道:「放手!」


  王牢頭這才鬆了手,兀自恨恨地望著李時珍。


  海瑞將兩手在胸前一揖:「敢問先生可是李太醫?」


  王牢頭見海瑞竟向這個人行禮立時一驚,一口氣提到了嗓子眼,直望著李時珍。


  李時珍既不還禮,也不接言,只搖了搖頭。


  海瑞一怔,回頭望了望譚綸:「他不是李太醫?」


  譚綸知道這兩個都是怪人,沒想到見面時又有這段插曲,這時被李時珍的目光制止,只好站在那裡不置可否。


  海瑞便望了望李時珍:「有病養病,不要鬧事。」說著目光便向前面望去。


  王牢頭憋在嗓子眼那口氣這才長吐了出來,立刻湊過來給海瑞扇著扇:「太尊找誰?」


  「我找誰不要你管。」海瑞依然向四周望著,「你剛才胡說什麼『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我什麼時候跟你們說過了?為百姓做一點事便不耐煩,不情願在這裡熬藥你可以回去。以後要敢再拿聖人的話瞎說就自己掌嘴。」


  王牢頭討了個好大的沒趣,訕訕答道:「小的明白了。」答著連忙向葯鍋走去。


  海瑞便又對譚綸:「應該在裡面房舍里,我們到裡面找去。」說著便繼續向前走去。


  譚綸任他一個人向前走去,跟李時珍目光一碰,兩人都站在那裡,同時向兀自朝前走著的海瑞望去。


  「沒叫人跟著李太醫嗎?」海瑞以為譚綸還跟在身邊,便一邊走著一邊隨聲問道,卻不見應聲。便又站住了,往一旁看時,才發現譚綸不在,回過頭去,看見月光和燈籠光下譚綸和剛才那人站在一起,臉上隱約還發出詭笑,便立時明白了。怔了怔,連忙回身走去。


  「子理,這位便是李太醫?」海瑞一邊望著李時珍,一邊望著譚綸。


  譚綸這才點了點頭。


  「剛才問你為何不說?」海瑞立刻又向李時珍雙手一揖,「太失禮了,李太醫見諒。」


  李時珍這也才雙手一拱,卻說道:「你們對太醫就這般看重嗎?」


  海瑞一怔。


  李時珍:「我早已不是什麼太醫,海知縣今後不要這般稱呼。」


  海瑞望了望譚綸,又轉望向李時珍:「好。今後我就稱你先生。望先生也不要稱我知縣,叫剛峰就是。先生一路風塵,請先到後堂稍事歇息。」


  李時珍:「剛才那個事你也不問,現在就叫我去歇息?」


  海瑞一怔,接著答道:「公門的人欺壓百姓慣了,得罪了先生,我現在就叫他過來請罪。」


  李時珍:「誰跟你計較這些?你的藥用錯了,得趕快改過來。」


  海瑞一驚:「不會吧。我用的可都是解暑清熱的葯,全是按《千金方》上的方子抓的。」


  李時珍:「憑一本《千金方》就敢給這麼多人熬藥治病,難怪譚綸說你這個人一身都是膽,你的膽子確實忒大了。快給我安排一間屋子,把你的手下叫過來,我重新開方,叫他們立刻重新去抓藥。」


  「我立刻安排。」海瑞畢恭畢敬地答道。


  譚綸在一旁看著海瑞,怪怪地笑著。


  直到丑牌時分,月亮升到了中天。忙完了李時珍那邊的事,海瑞和譚綸又回到了後堂,在門口脫了鞋,光著腳進了屋子,兩人都有些倦了,便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李先生此人如何?」譚綸望著海瑞。


  海瑞:「有本事的人脾氣都大。」


  譚綸一笑:「脾氣比你還大?」


  海瑞:「我沒有他那麼大本事。」


  譚綸:「這我就放心了。今天來了個比你脾氣大的李先生,明天還會來個比你脾氣更大的老夫人。請來了這兩個人,我可以走了。」


  「你這就要走?」海瑞站了起來。


  譚綸:「有些事本想見面時就跟你說,時間不多了,我揀要緊的跟你說說吧。」


  海瑞嚴肅了面容又坐了下來,定定地望著譚綸。


  譚綸:「改稻為桑搞到眼下這個局面,是嚴黨原來預料不到的,連皇上也預料不到。他們想兼并百姓的田地補國庫的虧空再也搞不下去了。國策有了變數,總得有人頂罪,虧空還得補,也要拿人開刀。」


  海瑞:「嚴黨誤國誤民二十年,也該是要倒台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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