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90章


  所謂烤漆,便是將凝固在一根銅簽上的漆棒先在火上烤熔了,然後糊上信封的封口,然後蓋上印,註明接件人開啟。


  漆棒原是應備的什物,那書辦立刻將信封的封口烤了,擺在書案上。


  海瑞從袍袖裡拿出自己一枚印章趁烤漆未硬蓋了上去,接著又從書案的一個木盒裡拿出三根羽毛粘在烤漆處。


  王用汲也從袍袖裡掏出了自己的印章,海瑞已經拿起了封文:「原案是我的封印,重審當然用我的封印。還有一個時辰天亮,送呈趙中丞急遞就是。」說到這裡轉向隔壁的錄房大聲說道:「將鄭泌昌、何茂才帶上,立刻去巡撫衙門!」說完疾步向門外走去。


  隔壁錄房立刻傳來應答聲押人出門時桌椅的碰撞聲。


  王用汲輕嘆了一聲,將印章塞回袍袖,跟了出去。


  一聲雞鳴,接著是此伏彼起的雞鳴聲從遠處傳來了。


  亮寅時開城門,這裡就戒了嚴,九門提督親自帶著好幾百官兵來了。進城的在外面擋住了,出城的在裡面擋住了,此時北京的永定門被把得鐵桶也似。


  緊接著一抬大轎抬著一個司禮監秉筆太監來了,還帶著十個東廠的行刑太監十個鎮撫司的錦衣衛,走到城門以外弔橋以內站住了。


  大轎一傾,立刻有個東廠的行刑太監打開了轎簾,又有個東廠太監將一把椅子搬了過來,擺在門洞和弔橋之間,走出來的是那個司禮監秉筆太監石公公,背著手踱到椅子前坐下了,望著前方的驛道。


  城裡城外被擋住的士民人等都好了奇,便都不走了,遠遠地聚在那裡,議論紛紛,以為是哪個打了勝仗的大將軍要進京了,等著看。


  馬蹄車塵,等來的卻是押送的一輛囚車,在城門外護城河邊停住了。四面都能看見,楊金水手鐐腳銬兩眼望天坐在裡面。


  石公公慢慢站起了,帶著十個行刑太監和十個錦衣衛走上弔橋,迎了過去。


  石公公一行向囚車走來,城外的護城官兵立刻將浙江巡撫衙門押送囚車的官兵也趕開了,只兩個押送的錦衣衛迎向那石公公,走近便飛快地行了個單跪禮:「屬下見過石公公!」


  那石公公腳步兀自未停,走向囚車:「是楊金水嗎?」


  兩個錦衣衛緊跟在他身後:「回石公公,是。」


  說話間石公公已走近囚車,立刻聞見一陣臭氣,連忙站住了,隔著約有數尺,捂著嘴望向囚車裡的楊金水。


  那楊金水抬頭望天,一動不動。


  「作孽。」那石公公說了這兩個字,將手一揮,轉身向城門走去。


  跟他來的錦衣衛替換了浙江官兵,押著囚車向城門跟去。


  跟押囚車的兩個錦衣衛緊隨著石公公,一人從衣襟里掏出一封粘著三根羽毛的急遞文書,邊走邊說:「稟石公公,這是浙江巡撫衙門昨天追上來遞交的公文。趙中丞特地囑咐了,這裡面是司禮監和內閣吩咐重審鄭泌昌、何茂才的供詞,要屬下們連同楊公公一起遞交司禮監。」


  那石公公卻腳步未停看也不看:「帶著,親手交給陳公公吧。」說話間走過了弔橋,徑直鑽進了轎子。


  大轎在前,囚車在後,過了城門洞,進了永定門。


  遠遠圍觀的士民人群立刻轟動起來。


  有人一眼就看出了:「是個公公!」


  更有人認出了是楊金水:「是楊公公!江南織造局浙江市舶司總管,管的錢夠半個大明朝花銷!」


  一個老北京更是出語驚人:「今天什麼日子?七月十四,明天就是鬼節!皇上要殺人了!」


  重兵押送下,囚車偌大的車輪在磚地上慢慢向前滾動。議論聲卻在攢攢的人頭上像波浪般傳了開去,宮裡駐外的大財神江南織造局兼浙江市舶司總管楊金水逮拿進京了!

  有明一代,奉旨逮拿犯罪的官員進京已是司空見慣。這一次如此大張聲勢逮拿駐外的大宦官進京實屬罕見。聖意昭然,就是要讓大家都知道,浙江的貪墨大案要挖根了。無論牽涉到誰,也一秉大公,決不寬貸!這個根挖到內閣當然是嚴閣老、小閣老,挖到宮裡只怕還牽涉到呂芳。一場政潮從浙江波及到北京已是暗流洶湧了!


  進了西苑,石公公也只能步行,這時大步進了外院。他身後的楊金水反倒坐在一把粗笨的椅子上,被兩個提刑司太監抬著,只是兩手被銬在椅子的扶手上,抬到了這裡。


  椅子放在了院子中間,石公公一個人徑直向司禮監值房內院的圓門走了進去。


  院落里早等著一群烏鴉般的當值太監。一撥人遠遠地望著楊金水,臉顯兔死狐悲之色。一撥人卻被陳洪新近提拔為貼身隨從的那個太監領著,呼地圍了上去,挽袖翻眼,目露落井下石之光,還沒挨近卻被一股臭氣熏站在那裡。


  楊金水坐在椅子上,兩眼直直地望著天空,七月流火的日光如此刺目,他竟連眼睛也一眨不眨。


  值房內院的圓門裡又走出了一個當值太監的頭,也是還沒走近便被一股臭氣熏著了,皺著眉對押送的兩個錦衣衛:「陳公公他們都在等著呢。這麼臭怎麼抬進去?」


  一個錦衣衛:「半夜離開潞河驛給他洗的澡,可抬到半路上屎尿又拉了一身。只好有勞各位先幫他洗了再抬進去。」


  當值太監的頭立刻對身邊幾個太監:「拿套衣服來,從井裡提水,就在這裡把身子沖了。」


  院落里原就有一口井,一個太監連忙奔到井邊搖動軲轆去吊水。一個太監連忙奔出去拿衣服。


  當值太監的頭這才又對那兩個押送來的錦衣衛說道:「你們先跟我進去吧。」領著他們向內院圓門走去。


  水提過來了。兩個行刑太監打開了楊金水椅子扶手上的手銬,便走開了站在一旁。


  兩個太監冷臉走過來了,手伸得老長,伸出爪子抓住楊金水的衣服便猛地一扯,那衣服本是絲的,這一扯便破了,他們往地上一扔,又扯下裡面的衣服,往地上一扔。被陳洪提拔為貼身隨從的那個太監將一桶水從他肩背潑了下去。


  大熱的天,冰涼的井水,潑到身上楊金水依然一點感覺都沒有。


  所有的太監都愣在那裡睜大了眼望著。


  提水的太監又將一桶水提了過來,遞給陳洪的貼身隨從太監。那隨從太監繞到楊金水身前,提起桶又劈頭潑了下去。


  一身的水還濕淋淋的,那隨從太監便命另一個太監:「拿衣服,給他穿上!」


  另一個太監便拿著衣服走了過來。


  「站了!」一個聲音喝住了他。


  原來黃錦正從玉熙宮奉命來拿浙江的急遞,站在院門外早看見了他們這般糟踐的行徑,這時又瞥見了地上被他們扯碎的衣服,一股怒氣衝上腦門:「混賬王八羔子沒良心的東西!萬歲爺和老祖宗還沒治他的罪呢,你們就敢這樣不把他當人待?」目光炯炯掃了一遍那些太監,最後盯在那個陳洪提拔的隨從太監臉上:「你自己平時洗了屍也是這樣穿衣嗎?把你的皮扒下來,給楊金水擦乾了身子!」


  那隨從太監這幾日正春風得意,今日也是有心討了這個差使進一步取陳洪的歡心,這時正人五人六揚威立腕,卻被突然出現的黃錦逮著了,當眾呵斥,那張臉登時紅了,賠著笑還想討回些面子:「回黃公公,奴才也是奉了祖宗陳公公之命行事……」


  「根都沒有的東西,你哪裡又多出了個祖宗!」黃錦更加怒了,「還敢頂我的嘴。來人,扒他的皮給楊金水擦乾身子!」


  說到拉幫結夥,宮裡的太監可算天下之最了。只有司禮監例外,因呂芳掌印多年,從秉筆太監到最底層的跑腿太監都只認他一人,因此不敢也不能結成幫伙。可自陳洪暫署掌印以來,存了個改朝換代的心,升了幾個人的職位,意在打壓猶自忠於呂芳的人,那幾個人反了水,一心想做開國功臣,便開始結夥欺壓人了,司禮監開始有了兩派。被欺的那些太監這幾日飽受欺壓,一直不敢言語。這時黃錦出面撐腰了,按理正是他們瀉火的時候,偏又膽小的多膽大的少,畢竟怕著現在掌印的陳洪,竟沒人應聲來扒那個隨從太監的衣服,有些人還把頭都低了。 黃錦看在眼裡更是心裡難受,望向了站在門口的兩名提刑司行刑太監:「看樣子咱家只好叫提刑司的人了。你們過來,扒了這個奴才的皮!」


  陳洪暫署掌印,黃錦自然暫署首席秉筆,提刑司歸他直管,那兩個行刑太監當然聽命,答了一聲:「是!」大步走了進來。


  「別!」那隨從太監這才真怕了,「奴才自己扒,這就扒。」一邊說一邊苦著臉脫下了自己外面的長衫便給楊金水要擦。


  黃錦又喝道:「脫裡面的衣服擦!」


  那隨從太監哪敢再吭聲,只好又脫下了貼身的短衣,自己也光了身子,去給楊金水擦身上的濕水。擦乾了,又去拿衣服給他穿。


  黃錦又喝住了他:「這裡的活不用你幹了,你不配干侍候人的活。你原來那個搭檔不是去了浣衣局嗎?你就到上駟監侍候馬去吧!」


  那隨從太監臉刷地白了,光著身子咬了咬牙回道:「奴才現在是陳公公的人,要發配奴才,奴才也得稟告了陳公公。」


  黃錦望著他那副嘴臉,聲調壓低了,牙卻咬得更緊了:「我現在就叫你去上駟監。倘有哪個公公出來替你說話,咱家都跟他到皇上面前理論!滾,立刻滾到上駟監去!」


  那隨從太監這才真正懵了,遊魂般拾起了地上的衣服,也不穿,光著身子又遊魂般走了出去。


  其他的太監有些人暗喜,有些人沮喪,都低了頭站在那裡。


  黃錦的目光慢慢掃向他們:「在這裡我給你們打個招呼,不要打量著要改朝換代了,便這山望著那山高!想明白些我們這些人都不是人,因有了皇上我們才算半個人,因有了老祖宗這麼多年呵護,我們才活得像半個人樣。誰要是連這點良心都不講,就是半個人也不想做了。不想做人就去做畜生!都聽到了沒有?」


  「是!」所有的太監都一齊答道,有些聲高,有些聲低。


  黃錦這時目光才細細地望向了楊金水,見他木人一般,輕嘆了口氣,對那兩個提刑司行刑太監吩咐道:「給楊金水換上乾淨衣服,不用戴手銬了,抬到內院樹陰下去。」


  兩名提刑司太監:「是。」答著便過去給楊金水卸手銬穿衣。


  黃錦這才向院內值房走去。


  一向手不釋卷的裕王今天早晨起來竟連看書的心思都沒有了,梳洗畢后便穿上了親王的朝服,一直在外殿正中的椅子上閉目靜坐。雖是辰時,畢竟仍當酷暑時令,也不知是那套幾層的朝服穿著,還是心裡有事,額上冒著密密的汗珠。


  半個月來,嘉靖潛伏在玉熙宮,嚴嵩潛伏在自己府里,徐階潛伏在內閣值房,裕王府更是一直大門緊閉,楊金水被押進宮,浙江重審的供詞如何,都像一塊巨石沉重地壓在裕王心頭。


  李妃也換上了王側妃的禮服,這時正從裡邊的寢宮走了出來,一眼便望見裕王滿臉的汗珠,便連忙走向一旁的面盆,從裡面絞了面巾,輕步走到裕王面前,輕輕地印干他額上的汗珠,輕聲問道:「王爺,今天是七月十四,明日才是祭祖的日子,大熱的天,明天再穿朝服吧?」


  「楊金水押解到京了。」裕王沒有回她這個話茬,依然閉著眼睛,突然提到了楊金水。


  李妃愣了一下,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輕聲答道:「是。」


  裕王還是閉著眼睛:「浙江重審的案卷也應該是今天送到宮裡。」


  李妃又輕聲答道:「是。」


  「父皇說不準今天會召我們進宮。」裕王這時才睜開了眼,望向門外。


  李妃想了想:「臣妾想,不會。」


  裕王望向了李妃。


  李妃:「這個時候,父皇不會將王爺卷進去的。」


  裕王站了起來,又望向門外,目光中不知是失望,還是釋負,心中一片空空落落:「那就請高師傅、張師傅進府吧。二十幾天沒見面了,這些天讀朱子的書,好些地方想不明白,叫他們過來講講。」


  李妃當然理解他此時的心情,但更明白這個時候召高拱、張居正進府只會惹來猜忌嫌疑,實在不好回話,便沉默在那裡。


  裕王有些焦躁了,「父皇不能朝見,祖廟不能朝拜,師傅們也不能請來講書,我這個儲君不做也罷。」


  「那就請師傅們來吧。」李妃不再勸阻,順著他的意答應了,卻又婉轉地說道,「臣妾擔心今天這個日子,高師傅、張師傅他們自己也不便來。王爺可以派人去叫,請的時候是否問上一句他們部衙有沒有公務,能否脫身?」


  這是已經周慮到極處了,裕王難掩會心地望了望李妃,接著對門外喊道:「來人。」


  兩個宮女連忙低頭走了進來:「奴婢在。」


  裕王望著年紀大些的那個宮女:「到前院告訴王詹事,叫他立刻派人去請高師傅、張師傅來講書。」


  那宮女:「是。」


  裕王緊接著說道:「派去的人問一聲,高師傅、張師傅有沒有公務,能不能來。」


  那宮女:「奴婢明白。」


  裕王:「趕緊去。」


  那宮女:「是。」這才提著裙裾退了出去。


  另一個宮女跟著也要退出去。


  「慢著。」李妃這時心裡欣慰,叫住了那宮女,轉笑對裕王,「王爺,今年是世子第一次祭拜列祖列宗。雖說明天才是祭日,說不準列祖列宗今天就急著要見世子了,見到世子長得壯實一定也會歡喜。高師傅、張師傅他們就是來也要些時辰,乾脆叫世子到這裡來玩,王爺也散散心。」


  裕王慢慢望向了李妃,見她如此曲意逢迎,滿眼懇色,只好說道:「叫來吧。」


  李妃立刻對那個宮女吩咐道:「去前院,叫馮大伴他們領著世子到這裡來玩。」


  那個宮女立刻蹲身答道:「是。」也提著裙裾退了出去。


  花開富貴,莫過牡丹,可春季一過也難逃凋謝飄零。十萬太監中楊金水就似那曾經大紅大紫的牡丹,富貴享過了頭,已然零落塵埃。馮保卻如春季一直潛伏的蓮籽,已從污泥中慢慢穿過水麵,結朵待放。


  裕王府寢宮前的院子里,地面上仰面躺著的馮保一套緊身短裝,但見他雙臂平展,一腿弓踏,一腿筆直伸在空中,腳腕處勾著一個球,兩眼上翻,正望著離頭頂不遠處坐在一個太監肩上的世子。


  從地面這個視角望上去,騎在太監肩上的世子就像一座小塔,頭頂上的小髻直指院落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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