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91章
「踢!踢!」世子天縱聰明,八個月大已能說出好些單字,身板也比平常人家一歲的孩子還顯大。這時騎在那個太監肩上,著急喊著,不過還是把「踢」字喊成了「欺」字。
奉李妃的命,馮保和五個太監奉著世子一行七人都到了這裡。還按在前院的玩法,馮保踢球,四個太監分站在院子的四個角落接球,一個太監權且做馬讓世子騎著拋球。
世子見馮保那隻腳仍然勾著球停在空中,便不停地叫著「欺」字。馮保勾著球躺在地上還是有些猶豫——雖然有李妃的吩咐,畢竟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知道王爺今天是什麼心情,目光游移禁不住瞟望向殿門。
這一瞟,他看見了寢宮外殿內站在窗前正望著自己的李妃那雙眼睛。
那眼神明確示意命他放開來陪著世子玩球!
世子這時除了夜間睡覺,白日里是一刻也離不開馮保了。裕王和李妃也放得下心,乾脆將世子從睜開眼就交給了他。馮保這時已然大徹大悟,外面鬧翻了天一切都是虛的,只面前這個世子是實的,自己後半生系著他便有著落,其他的事都是應付而已。有了這番徹悟便著實上了心,每日諄諄善誘地既要教規矩,還得挖空心思想著招術讓這個大明朝將來的儲君開開心心把身子養得結結實實。虧他能想招,每天一大早便把五個太監一起叫到前院,一起陪著世子玩球。就為了每晨這半個時辰的事,馮保也不知多少個夜晚苦練球功,練到現在,已經完全不用手了。那球全用腳踢頭頂,而且多數都能隨心所欲將球踢頂到讓世子能接著的地方。
此時此地,王妃意思又是如此明確,馮保明白,這可正是讓主子開心看自己苦勞的時候,渾身解數不使而何?但見他腳腕輕輕一縮,兩眼瞅准了世子的方向,將球踢了出去!
那球呈拋物線向世子的頭頂上方飛去。
太監肩上的世子立刻睜大了眼,興奮起來。
窗前,李妃也睜大了眼。
那球居然准准地在世子身前慢慢落下,世子一伸手就接到了,便咯咯地笑。
其他太監早就磨合默契,每當世子接著球時都會應聲喝彩,只不過知道這裡是有尺寸的地方,這聲彩壓低了些聲音而已。
「王爺快來看!」李妃本就為了讓裕王散心,這時含笑回頭望著裕王大聲喚道,「世子都能接住球了!」
裕王當然聽到了院子里的歡鬧聲,也明白李妃的用心,這時那顆心雖不在這兒,仍慢慢站了起來,踱到窗前。見世子接住了球,臉上沒有表情,但心裡卻是高興的。而更讓他高興的是,他看見高拱和張居正被門房領進了大院。
見高、張二人來了,李妃在寢宮的窗前立刻喊道:「馮大伴,領著世子到前院去玩!」
世子剛將那隻球拋來,馮保伸腳接住了,用腳鉤住了球踢到手中,疾步走到世子面前遞到他手裡:「世子爺,師傅們來了,咱們到前院去玩。」說完領著那幾個太監,走向院門,不忘向高拱和張居正躬身問禮:「二位師傅安好。」率先走出了院門。
高拱與張居正走進裕王寢宮,見裕王坐在正中的椅子上,二人行完禮走到兩旁的椅子前站著,二十幾天不見,見面后反倒誰也不說話,一時間一片沉默。
宮女這個時候照例都迴避了,李妃在親自給二人倒茶,兩個人連忙躬身側在一邊。
李妃倒了茶:「二位師傅請坐吧。」說著放下茶壺便向寢宮內室走去。
「你也聽聽吧。」裕王叫住了她,「《朱子語類》你也在讀,好不容易兩個師傅都來了,一起聽聽。」
李妃心中高興臉上肅然,在他身邊靜靜坐下了。
高拱和張居正這才正襟坐到了椅子上,都知道裕王這次急召所為何事,靜靜地等著他說話。
裕王心裡當然也急著想說那番話,嘴上卻仍然從講書這個話題談起:「這一向在看朱子說理和氣。朱子說理是善的,氣是惡的。又說千五百年從堯舜到周公到孔子理都不得行,又說無處不在者都是個氣。為什麼善理總是不行,氣惡卻無處不在。請兩位師傅講講。」
高拱和張居正對望了一眼,見裕王這般謹慎地入題,立刻感受到了「君密臣安」的溫暖,二人欣慰地點了點頭。
高拱說道:「太岳,理氣之學你鑽得深,你給王爺講講吧。」
張居正:「王爺這個問提得好。朱子講的這個理是個亘古存在,你行不行它,它都在那裡。就像天風,春有東風秋有西風,春行東風萬物生焉,秋行西風萬物伏焉,生也是善,伏也是善,春秋代序,四季有常,萬物得以休養生息。這便是天時那個理。氣卻是個無處不在,順風它也在行,逆風它也在行,無風了它還在行。朱子在這裡說氣是惡的便是指的無風之氣。譬若人之慾望,是自己的要得,不是自己的也要得,人人都生個貪得無厭之心,這便是無風化疏導之氣。此氣一開,四處彌散,上下交征,做官的便貪,為民的便盜,於是邪惡之氣便無處不在。」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提高了聲調:「然則天上畢竟有個日頭在,日光蒸爍,此無風之氣終有散盡的一天。歷朝歷代到了沒有風只有氣的時候便是日光蒸爍氣數要盡了。」
裕王深以為然,重重地點了下頭,想順著他的這個話切入正題,卻依然有些猶豫,不禁望向了李妃。
李妃立刻明白了裕王的意思,這是想叫自己挑起話題,便會意地迎著裕王的目光:「王爺,我能不能問一句?」
裕王:「既叫你聽,你當然能問。」
李妃飛快地瞥了張居正一眼,連忙將目光垂下:「請問張師傅,譬若君主用人,什麼人是風,什麼人是氣?」
如此巧妙地切入正題,而且切進來便是偌大一個難題!張居正目光一閃,望向高拱,高拱也是眼睛一亮,兩人碰了一下目光,心中都不油而然對這個王側妃的精明既心生賞識,又生了幾分敬畏。
張居正尤其如此,不知為何,平時每當面對這位王妃,心中便怦然似有鹿跳,此時聽她向自己發出如此一問,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將這個回話遞給高拱:「肅卿兄,這個理你來給王妃說吧。」
高拱:「王妃此問讓臣等佩服。這個答案諸葛亮在《出師表》里已經說了,『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後漢所以衰替也』。這就是說,賢臣是風,小人是氣。」說到這裡他也激昂起來:「賢臣小人時時都有、處處都在,為君者擇用而已。適才太岳說歷朝歷代沒有風只有氣便是氣數要盡了,如果君主能及時選用賢臣罷黜小人,有風化在,這個朝的氣數便不會盡,只是小人的氣數盡了而已。」 「我大明朝也該是小人氣數當盡之時了!」裕王倏地站起了,不再諱言大聲問道:「你們說,楊金水這次拿了,尚衣監、巾帽局、針工局也拿了好些惡奴,父皇是不是要徹底清除奸黨了!」
「關鍵是浙江這次送來的供詞!」高拱也站起來激動地說,「要是這次送來的還是上次海瑞審訊的供詞,清除奸黨應該就在今日!」
張居正跟著站了起來。李妃也跟著站了起來。眾人眼中都閃著興奮的光。
「去了趟江南,竟連回話都不會了!」黃錦走到值房門口便聽見陳洪也正在這裡發威,臉一陰,徑直走了進去。
司禮監值房北牆原來的五把椅子還是五把椅子,只是呂芳原來坐的正中那把椅子上現在坐著陳洪,陳洪右邊最後一把椅子還坐著石公公,陳洪左邊最後一把椅子還坐著原來那個秉筆太監,緊靠陳洪左右兩把椅子卻空著,右手那把原是陳洪坐的,左手那把仍是黃錦的位置。
今天兩側的椅子上倒坐著兩個特殊身份的人,便是太醫院的兩名太醫。
兩個押解楊金水的錦衣衛正跪在值房當中受陳洪呵斥。
見黃錦進來,石公公和另一個秉筆太監都站起了,兩個太醫也站起了。
陳洪原本不想站起,但知他從玉熙宮來,也只好慢慢站起,帶著客氣問道:「主子有旨意?」
黃錦走了過去,在自己那把椅子前站了:「著仔細訊問楊金水,然後將浙江的奏疏呈上去。」
陳洪:「這就是了,正訊問呢。」說完這句帶頭坐了下去。
黃錦、石公公和另一個秉筆太監跟著坐了下去。
兩個太醫屁股挨著椅子邊也慢慢坐了下去。
陳洪目光這才又盯向了兩個跪著的錦衣衛:「都聽見了,皇上在等著回話呢。咱家再問你們一句,楊金水是哪一天瘋的?怎麼瘋的?你們怎麼知道他真就瘋了?」
兩個錦衣衛對望了一眼。
「是。是屬下們回話不清。」年紀稍大那個只好重新稟道,「楊金水是六月二十一發的瘋,一連十天整日整夜鬧騰,說是好多鬼魂來找他。七月一日上諭到,宣了旨便痴獃了,不再鬧騰,也再不說話。喂飯便吃飯,喂水便喝水,不喂也不叫餓。便溺也都失了禁,全拉在身上。」
「可見這是裝瘋!」陳洪再不耐煩他們的回話,大聲喝道,「人呢?」
當值太監那頭在門外立刻答道:「回陳公公,正在外面給他洗呢。」
「聽說浙江重審鄭泌昌、何茂才的供詞你們也帶來了?」陳洪緊接著問那兩個錦衣衛。
「帶來了。」一個錦衣衛從懷中貼身處掏出了那份烤漆粘著三根羽毛的牛皮紙封口急遞,卻有些呈也不是不呈也不是,猶疑著說道,「趙中丞說了,要奴才們親手交給呂公公。然後由呂公公面呈皇上萬歲爺。」
「呂公公?這裡有呂公公嗎?」陳洪立刻拉下了臉。
呂芳突然被嘉靖派去永陵,旨意是察看萬年吉壤,並未明旨免去他的掌印太監,卻又讓陳洪暫署掌印,儘管宮裡宮外許多猜測,畢竟不敢明傳。兩個錦衣衛這段時間一直在路上,當然不明就裡,現在見陳洪坐在呂芳的位置上,又是這般神態,才知宮裡起了大變故,一時怔在那裡。
石公公這時說話了:「呂公公派到永陵監修萬年吉壤去了。這裡現在是陳公公當家。」
「跟這些奴才說這麼多幹什麼。」陳洪立刻端起了威勢,對那石公公吩咐道:「把東西拿過來就是!」
那石公公這時臉上也沒有什麼表情,只是起身過去接過了牛皮紙封口急遞,轉身遞給了陳洪。
陳洪接過奏呈便想撕開封口。
這時黃錦說話了:「陳公公,既然趙貞吉說了讓呂公公面呈皇上的話,那就是這裡面的東西只有皇上能夠御覽。呂公公不在,我們最好都不要看。」
陳洪的手停住了,一臉的陰沉:「以往的規矩各省的奏疏不是司禮監都要看了才呈奏皇上嗎?」
黃錦平時和陳洪一樣本都是呂芳的左右臂,這一向見他諸般曹操模樣心裡早就不是滋味,這時逮著了理硬頂上了:「以往是這樣。可眼下呂公公走了,我們幾個人誰都還不是正經掌印的主。宮裡的規矩,掌印不在奏疏就該直接呈送皇上。當然,陳公公愣是要看,我們也不擋你。你先看,你看了咱家再呈給皇上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