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第102章
「喲呵!」一個已經滑過海瑞身子的差役並未看出是海瑞,只當有人出來找死,大叫了一聲轉過身來便欲看這個找死的人是誰,可一看到那幾個差役和牢卒都張皇地殭屍般站著,這才看出,這個人是海老爺。
遠處,差役班頭和王牢頭也看清了突然出現的海瑞,二人一下子懵了。
王牢頭首先害怕了,望了望被抓在那裡的十幾個人,又望向差役班頭低聲說道:「把這些人都放了!」
差役班頭:「不是說他待罪在家不理事了嗎?待罪了便不是官,去,告訴他,這是二老爺奉趙中丞的命令叫我們乾的。」
王牢頭依然怵海瑞:「那我在這裡看著這十幾個人,你去跟他說。」
差役班頭乜了他一眼:「我也沒叫你來,來了你又這麼怕?」
其他差役和牢卒都望向王牢頭。
王牢頭面子下不來了:「各干各的差使,我怕什麼了?那你在這裡看著,我過去。到底看是你怕還是我怕。」說著一個人向海瑞走去。
奔逃的百姓都不逃了,慢慢停了下來,有膽大的還走近了些,遠遠地圍著看。
王牢頭走近海瑞便堆出笑來,屈下一條腿行了個半禮:「參見海老爺。」
「跪下。」海瑞聲音不高威嚴不減。
王牢頭那一條腿還沒伸直便僵在那裡,望著海瑞。
海瑞見他兀自不跪兩眼閃出光來:「衙門公幹之員見堂尊行什麼禮都不知道嗎?」
王牢頭囁嚅著:「不說海老爺在家裡待、待……」
海瑞:「待什麼?」
「待罪嗎?」王牢頭咬著牙說完了這句話。
海瑞冷笑了:「你聽誰說我在家裡待罪?」
王牢頭有些發瘮了:「二、二老爺……」
海瑞:「二老爺叫大老爺在家裡待罪,大明朝的王法什麼時候改的?」
王牢頭雙腿一屈跪下了。
那些差役和牢卒都跟著跪下了。
「為什麼抓百姓?搶百姓的生絲?」海瑞緊盯著他。
王牢頭:「回堂尊的話,二老爺說奉了趙中丞的命,淳安的百姓借了織造局的糧,現在要立刻拿生絲還糧。」
海瑞:「你是個管大牢的,為什麼也出來抓人?」
王牢頭:「回堂尊的話,趙班頭那邊人手不夠,叫小的出來幫忙。」
海瑞又冷笑了一聲:「看樣子你們是想把淳安的百姓都抓了!」
王牢頭:「堂、堂尊,這可不幹小人的事,上有二老爺,下有趙班頭,小人只是臨時調來幫手的。」
海瑞盯著他:「田縣丞現在哪裡?」
王牢頭:「稟堂尊,聽說胡部堂的公子來了,二老爺去驛站侍候差使去了。」
海瑞眼中又閃出光來:「侍候差使?胡部堂的兒子是朝廷什麼官員?」
王牢頭:「好、好像沒有什麼官職。」
海瑞:「立刻去驛站,把田有祿叫來,就說現任淳安知縣海瑞不待罪了,只怕還要陞官。現在在大堂等他。」
王牢頭:「大老爺……」
海瑞:「去不去?你不去現在就免了你的牢頭,叫別人去。」
王牢頭:「小人立刻就去。」爬起來飛奔而去。
海瑞又把目光掃向跪在地上的那些差役和牢卒:「去告訴你們那個大落落的趙班頭,叫他立刻把百姓放了,東西還了,都到大堂來。」
「是!」那些差役和牢卒一齊磕了個頭,慌忙爬起,向兀自大落落站在那邊的差役班頭和那群依然抓著百姓的差役跑去。
海瑞拿起擱在菜籃上的斗笠,提起菜籃,一個人回身走去。
街兩旁圍觀的百姓都跪下了:「海老爺!」
那個剛才賣茄子和辣椒給海瑞的老漢就跪在人群前,膝行了兩步,雙手捧起十枚銅錢:「小民老花了眼,竟沒認出是青天海老爺。這錢請海老爺拿回去。那點辣椒和茄子小民自己種的,海老爺要看得起,就算小民送給海老爺了。」
海瑞伸出一隻手攙起了他:「買東西付錢與看得起、看不起無關。老丈既有這片好意,就請幫我做點事。」
那老漢:「海老爺只管吩咐,小民去做。」
海瑞又從袖裡掏出一弔銅錢:「煩你去南門口給我買兩斤牛肉送到縣衙后宅我的家裡去。錢要是不夠,家裡人會補給你。」
那老漢雙手捧接過那吊銅錢。
「拜託了。」海瑞又望向滿地跪著的百姓,「父老們都起來,該幹什麼去幹什麼。你們也沒犯王法,我也不在公堂上,不要見著就下跪。」
百姓們依然跪著。
海瑞便不再說什麼,戴上斗笠提著菜籃大步向衙門方向走去。
無數雙百姓的眼睛送著他前行的背影,鴉雀無聲。
大堂衙前的堂鼓聲敲響了,一陣陣傳來。
海瑞打開了面前那個木箱上的銅鎖,揭開了箱蓋,他的那套七品官服官帽和那方淳安正堂的大印顯了出來。
海瑞卻停住了,靜靜地站在箱前,望著那套疊得整整齊齊的官服官帽,望著那顆用黃布包著的淳安正堂大印。
嚴黨依然未倒,鄭泌昌、何茂才雖被正法,趙貞吉推行的依然是前任的苛政,遭受重災的淳安竟也未能倖免。決意辭官的海瑞又被激起了為民抗爭的憤怒。全身而退既已不能,直接跟趙貞吉一爭便勢所必行。他要吼出自己的最後一聲,上震朝廷!
堂鼓聲越敲越響了,海瑞更不猶豫,倏地拿出官帽戴上,接著拿出官服抖開穿在身上,繫上腰帶,再捧起那顆用黃布包好的大印,向前面大堂走去。
堂鼓聲把錢糧書吏、刑名書吏和三班衙役從各處都催來了,這時都在大堂上站好了班。
差役班頭領著那群抓人的差役和牢卒這時也只得都奔來了,把個本不寬敞的淳安縣衙大堂站得黑壓壓一片。
海瑞捧著印走到大案前坐下,靜坐不語本是他的習慣,這時更是一臉的嚴霜,把堂上冷得一片死寂。大家都知道,這是在等,在等著王牢頭把田有祿叫來。
跑到驛站,又領著田有祿的轎子跑回來,王牢頭已是滿臉滿身的大汗,進了衙門口也不等田有祿,自己先奔上大堂向海瑞跪下:「稟大、大老爺,小人將二老爺請來了。」
海瑞也不接言,目光向堂外望去。
田有祿雖有些驚疑卻仍作鎮定向大堂走來了。
上了堂,二人的目光碰上了,海瑞畢竟尚未罷官,田有祿還只好以下屬見堂官之禮向他一揖:「卑職見過堂尊。」
按規制,知縣大堂的大案邊擺有縣丞的一把椅子,海瑞這時卻並不叫他坐:「我問你件事。」 當著這麼多衙門的公人,田有祿有些掛不住了,目光瞟向那把椅子,又抬頭望了一眼海瑞。
海瑞依然不叫他坐:「我問你件事。」
田有祿只好站在那裡:「堂尊請問。」
海瑞:「為什麼派人抓百姓,搶百姓的生絲?」
田有祿挺直了腰,從懷裡掏出一紙公文:「堂尊有所不知,我淳安縣今年借了織造局那麼多糧食,現在也到該還的時候了。這是巡撫衙門趙中丞的公文,堂尊是否一看?」
海瑞冷笑了一下:「你口口聲聲稱我堂尊,省里的公文卻揣在懷裡,還問我看不看?」
田有祿怔了一下,接著又鎮定地說道:「堂尊已經向趙中丞遞了辭呈,趙中丞的公文自然便下給屬下了。」
海瑞:「公文上直接寫著下給你的嗎?」
田有祿這回真的怔了,自己拿著那紙公文重新看了起來,不好說話了。
海瑞:「回話。」
田有祿:「公文當然是下給淳安縣的……可巡撫衙門的上差卻是親手交給屬下的。」
「咄咄怪事!」海瑞聲音陡轉嚴厲,「《大明會典》載有明文,現任官不管是調任還是辭任都必須見到吏部的迴文。吏部現在並無迴文免去我的淳安知縣,巡撫衙門卻把公文交給你,你竟也拿著公文擅自行知縣事。淳安正堂的大印現在就在這裡,你是不是也要拿去?」
田有祿:「堂、堂尊,你自己不也跟屬下說,叫屬下……」
「我跟你說了我是在待罪等候處置嗎?」海瑞目光如刀緊盯著田有祿,「你跟衙門的公人到處散布,說我已經待罪了,請問,我待的什麼罪?」
「待罪的話卑職可沒有說!」田有祿一下子慌了,「誰敢如此挑撥縣尊、縣丞!」
海瑞望向了差役班頭王牢頭:「田縣丞的話你們都聽到了,挑撥縣尊、縣丞可不是輕罪。」
這就不得不為自己洗刷了。王牢頭立刻抬起了頭:「二老爺,你老可是說過海老爺在省里犯了錯,正待罪在家。這話也不是一個兩個人聽見,怎麼反說是小人們挑撥了。」說著望向了差役班頭。
差役班頭卻比他油滑得多:「或許是二老爺聽信了誤傳。」
海瑞不看他,只盯著田有祿:「是不是聽信了誤傳?」
田有祿出汗了:「也、也許是誤傳……」
海瑞:「既是誤傳,那就是說我並沒有待罪。省里的公文現在是不是應該給我看看了?」
田有祿連忙走過去將巡撫衙門那紙公文雙手遞給海瑞。
海瑞飛快地看了,接著將目光向堂上所有的人掃了一遍,大聲說道:「沈一石當時將糧運到淳安跟我說得明明白白,那些糧都是織造局奉了聖命賑濟淳安災民的糧。萬民頌聖之聲猶在,為何還要追討皇上賑濟災民的糧?這紙公文於理不當、於事不合,不能聽從。」說到這裡他竟當著滿堂的人將那紙公文一撕兩半,接著又撕成碎片向案前扔去!
望著紙蝶般飛舞飄落的碎片,所有的人眼睛都睜大了,懵在那裡。
「堂尊。」田有祿終於省過神來,「擅自撕毀巡撫衙門的公文,這個罪我們可擔不起。」
海瑞:「有我在,還輪不到你擔罪。你的罪,我正要問你。」
田有祿擦了一把汗:「我、我有什麼罪?」
「你的父親接回家奉養了嗎?」海瑞突然話鋒一轉,緊盯著田有祿。
田有祿哪想到他突然又會問這個事,立時怔在那裡。
海瑞:「我大明朝以孝治天下。身為朝廷命官,虐待老父,忤逆不孝,這就是你的罪。身為淳安正堂,下屬犯此忤逆之罪,才是我份所當管。參你的公文我已經想好了,寫完后我會立即上呈都察院。你還有何話說?」
田有祿這才真慌了,腿一軟跪了下去:「堂尊明鑒。卑職本已將家父接回家裡奉養,無奈家父與兒媳不合,他、他老人家自己又搬出去了……」
海瑞:「與兒媳不合?你幹什麼的?」
田有祿:「堂尊明鑒。自從堂尊奉命去辦欽案,淳安縣的事都在卑職一人身上,忙得卑職焦頭爛額,家裡的事實在管不過來。」
海瑞一聲冷笑:「自己的父親管不過來,上司的兒子倒去孝敬。」
海瑞的厲害,田有祿早就如芒刺在背,自他當這個知縣以來,自己也不知已受了多少驚嚇,鬱悶、憋屈自不用說,擔驚受怕更是度日如年,好不容易等到他要辭官了,原想終能伸直了腰拚命巴結一把上司,趁這個機會或許能接了淳安正堂。偏是幾件事還沒做完,就讓他揪住了。現在竟然又追問胡部堂兒子這件事,牽涉到浙直總督也要追查,田有祿心裡也有了氣,心想在這件事上決不能伏軟。
田有祿抬起了頭:「堂尊,卑職是縣丞,禮敬堂尊是規矩,禮敬胡部堂更是規矩。大明朝各府州縣都是這個例子,卑職去接待一下胡部堂的公子,哪就說得上孝敬。堂尊這個話卑職萬難接受。」
海瑞:「你是怎麼接待的?」
田有祿:「他從我淳安縣過,我們是主人,他是客人,自然以主待客之禮接待。」
海瑞:「二百兩銀子的飯食費,四百兩銀子的贄敬,是你從自己家裡拿出來的?」
田有祿又懵在那裡。
海瑞:「一毫一厘均是民脂民膏。一家農戶全年穿衣吃飯也不過五兩銀子,你一次出手就送了六百兩銀子。張書吏,你管錢糧,你替我算算,六百兩銀子是莊戶人家多少戶一年的衣食錢?」
那錢糧吏首一直縮站在一邊,這時問到了他,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海瑞盯向了他:「算不過來是嗎?」
那錢糧吏首隻好答道:「回堂尊,是一百二十戶百姓一年的衣食。」
海瑞:「好個以主待客之禮。一出手就送掉了一百二十戶百姓一年的衣食銀子,你這個主人當得真是大方。你說我大明朝各府州縣都是這個例子,這個例子寫在朝廷哪個條文上,你拿來我看。」
田有祿哪裡還有話說,跪在那裡不停地流汗。
海瑞緊盯著田有祿:「我再問你一句,胡部堂的兒子你以前見過嗎?」
田有祿:「回堂尊,以前沒、沒見過。」
「這就是了。」海瑞站了起來,「我和胡部堂見過面,而且有過深談。胡部堂本人就對搜刮民財、耗費官帑以肥私囊深惡痛絕。真是他的兒子,就不會接受你這樣的贄敬。接受你的贄敬,就一定不是胡部堂的兒子。拿我的簽,帶著差役把這個人抓起來,你親自送到胡部堂那兒去。」說著從簽筒里抽出一支紅頭簽扔在田有祿面前。
田有祿知道自己這是又倒了血霉了,再也顧不得面子當堂磕起頭來:「堂、堂尊容稟,州里給卑職打的招呼,這個人確實是胡公子。再、再說,四百兩贄敬的銀票現在還在卑職身上,並沒有給他。卑職怎麼敢把胡公子押送到部堂大人那兒去。卑職萬萬不敢接這個差使。」
海瑞:「不接這個差使也可以,你就脫下官服官帽,等著杖四十,流三千里吧。」
田有祿眼睛睜得好大:「堂尊,卑職犯了什麼罪,你要這般置卑職於死地?」
海瑞:「我沒有叫你去死,我也不能置你於死地。我治你是按的《大明律》的條文。為了巴結上司,拿官帑行賄朝廷大臣,置胡部堂以收受賄賂的惡名,其罪一。虐待親生父親忤逆不孝,其罪二。《大明律》你那裡也有,翻翻看,犯了這二條,是不是杖四十,流三千里。」
田有祿知道這是來真的了,立刻說道:「堂尊,念在這幾個月卑職侍候的分上,容卑職先把家父接回家奉養,再把胡公子……或許不是胡公子,就是那個人送到胡部堂那裡去……」
海瑞見他驚惶失魄的樣子又好氣又可憐:「你的父親我會安排人去接。你現在立刻把驛站那個人送到胡部堂那裡去。」
「卑職就去,卑職這就去。」田有祿都快要哭了,「卑職立刻帶人把、把那個人送到胡部堂那兒去。」
海瑞:「去吧。」
田有祿站了起來,滿臉的汗水把眼睛糊得都睜不開了,擦了擦眼睛,望向了差役班頭:「你帶人跟我去。」
那差役班頭這時竟假裝沒聽見,眼睛望著別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