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第109章


  兩個當值太監一人端著一個約一尺半高、一尺見方、上面鏤空著花紋的紅木凳子進來了,擺在嚴嵩和徐階的身後。


  「坐吧。」嘉靖溫和地說道。


  「謝皇上。」嚴嵩和徐階答著一齊坐了下去。


  屁股一挨著那凳立刻有了反應,那凳里生了火盆,滾滾燙燙。


  徐階立刻站起了:「皇上的精舍里不能有煙火氣,臣等不能壞了天規。呂公公,還是搬出去吧。」


  嚴嵩這時也慢慢站起了。


  嚴嵩是江西人,徐階是江蘇人,望著各自坐的所謂凳子空格裡面都顯出了紅紅的火炭,如何不知皇上賜給他們坐的是南方一帶老人在冬寒才坐的火桶。


  呂芳笑道:「皇上的天恩,這裡面燒的不是木炭,都是檀香。」


  嚴嵩也不得不說話了:「皇上如此恩寵,臣等實難消受。」


  嘉靖一笑:「八十多了,這麼晚從被窩裡拽出來,朕也不忍心哪。坐吧。」


  二人又一齊向嘉靖一躬,這才又坐下了。


  「徐閣老。」嘉靖望向徐階。


  「臣在。」徐階欠了欠身子。


  嘉靖:「你管著戶部,鄢懋卿那二百三十萬兩銀子收到了嗎?」


  徐階:「回皇上,臣剛從戶部來,都清點了,入了庫。」


  嘉靖:「還是嚴閣老調教出來的人能幹哪。有了這筆錢,今年過年你也不會向朕哭窮了。」


  徐階:「還是皇上廟籌有方,八月派了鄢懋卿南下巡鹽。要不臣真不知道今年這個年怎麼過了。」


  嚴嵩耳背,但正如鄢懋卿在他書房所言,喜歡聽的和該聽的時候耳朵就不那麼背了,這時他一直凝神細聽著,那一君一臣幾句問答大致都聽清了,卻依然裝作沒有聽清的樣子,安靜地坐在那裡,繼續聽著。


  「朕的廟籌也不是都靈。」嘉靖提高了聲音,「抓了楊金水,派了個趙貞吉去兼管江南織造局,快年底了,五十萬匹絲綢還沒有織出一半。徐閣老,朕看你這個學生本事也平常。」


  徐階只得又站起了:「是臣督促不力。臣明日就發廷寄嚴催趙貞吉。」


  嘉靖:「絲綢是織出來的,不是催出來的。朕問你,江南織造局現在還掛在五個徽商的名下是怎麼回事?聽說這幾個徽商還是胡宗憲的本家是怎麼回事?」


  徐階:「回皇上,當時沈一石死了,是鄭泌昌、何茂才找來的這幾個人……」


  「鄭泌昌、何茂才都死了,賬總不能記在死人頭上吧!」嘉靖打斷了他。


  徐階跪了下去:「是。這件事明天臣一併在廷寄里追問,叫趙貞吉明白回話。」


  「胡宗憲的病養得怎麼樣了?」嘉靖問這句話時沒有看徐階,似是在問嚴嵩。


  君臣奏對,聲音傳向何方,語氣是在問誰,像徐階這般老臣都已能聞風知向,這句話便沒有回答,在等著讓嚴嵩回話。


  嚴嵩自從耳背以後,每次召對都倍感艱難,如果句句奏對都聽不清楚,那便是該致仕了,這時便望向嘉靖:「請問皇上,可是問臣?」


  嘉靖:「胡宗憲是你的學生,應該有信給你。」


  嚴嵩:「回皇上,胡宗憲自從告病前上了個奏疏,一直並未給臣寫信。可他的病況臣知道,南直隸巡撫最近去看過他一次,說是積勞成疾,只怕一年半載還養不過來。」


  嘉靖有些黯然:「胡宗憲是有大功勞的人。寫個信給他,叫他一是好好養病,二是管管自己的本家,不要摻和江南織造局的事。弄出事來,面子上不好看。」


  嚴嵩:「臣明天就給他寫信。」


  嘉靖提高了聲調:「朕上次就跟你們說過,各人的兒子各人的弟子各人管好。比方淳安那個知縣海瑞,這一次又給朕出了個難題,要朕將淳安百姓今年借織造局的糧債全免了,還要朕免去淳安全縣三年的賦稅。他愛民,叫朝廷出錢,朕也只得認了。現在有人出來替他說話了,還要升他為知州。可他自己卻提出來願意到江西分宜去當知縣,趙貞吉還准了他的請,請朕准他去分宜。分宜是嚴閣老的老家,他們這樣做是什麼意思?徐閣老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


  嚴嵩一驚。徐階跪在那裡也是一驚,這時不得不抬起了頭:「回皇上,這件事臣並不知道。」


  嘉靖便望向了嚴嵩:「嚴閣老,把這個人調到你的老家去你有何看法?」


  嚴嵩一時片刻哪裡知道嘉靖此時突然拿起這把雙刃劍是何用意!好在二十年來這樣的應對也不知多少次了,便只得依然以不變應萬變,順著嘉靖的話答道:「『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皇上認為誰該到哪裡任職就到哪裡任職。這個海瑞真要是個清官,能到臣的老家去,也是臣老家百姓之福。」


  嘉靖手一揮:「真是清官倒也罷了。就怕有些人打著清官的名頭,到處煽風點火,唯恐天下不亂。呂芳。」


  呂芳:「奴才在。」


  嘉靖:「朱七叫來了沒有?」


  呂芳:「回皇上,已經在殿外候旨。」


  嘉靖:「叫他進來。」


  呂芳走到那一麵條門邊向外面當值的太監:「傳朱七。」


  「是。」外面應答著。


  呂芳剛走回原位站好,朱七那高大的身影便在開著的條門外出現了,視線剛好能看著坐在蒲團上的嘉靖,他跪倒了,像一座山,「砰」地在門外磕了個頭:「奴才朱七叩見皇上萬歲爺!」


  「那個通倭的人押回來了?」嘉靖問道。


  朱七:「回萬歲爺,押回來了,關在詔獄。」


  嘉靖:「朕這裡有人上本,說這個人是海瑞放的。明知是通倭的人,海瑞為什麼要放他?」


  朱七:「回萬歲爺,據奴才等查問,海瑞當時認為這個人通倭沒有證據,因此放了他。」


  嘉靖:「那個倭賊頭子井上什麼郎的都招認了,這還不是證據?」


  朱七:「回萬歲爺,那個倭賊頭子叫井上十四郎,確與奴才抓的這個齊大柱在新安江船上拿糧食換生絲,因此被官兵拿了。海瑞認為這件事不足以證明齊大柱通倭。」


  嘉靖:「那你們呢?你們查了嗎?」


  朱七:「回萬歲爺,奴才也曾去查過,但那個井上十四郎被何茂才臬司衙門的人帶走後便不知去向,奴才們因此也查不下去了。」


  嘉靖:「那你認為這個人到底有沒有通倭情事?海瑞和這件事到底有沒有關節?」


  朱七沉默了。


  嘉靖:「啞了喉了?」 呂芳接言了:「該怎麼說就怎麼說,明白回話。」


  「是。」朱七應了一聲,提高了聲調,「回萬歲爺,以奴才多年辦案的閱歷,這個齊大柱不像通倭的人。還有海瑞,他是今年六月初三從福建到的杭州,六月初六到的淳安,從不認識齊大柱。縱算齊大柱有通倭情事,海瑞也不知道。」


  「不知道就敢放人?」嘉靖逼問道。


  朱七無法回答,沉默地趴跪在那裡。


  精舍內外都沉默了。


  這一段時間雖是嘉靖和朱七在一問一答,嚴嵩和徐階都一直緊張地聽著,心裡也一直在揣摩,等著嘉靖最後亮出底牌。


  「呂芳。」嘉靖打破了沉默。


  「奴才在。」呂芳連忙答道。


  嘉靖:「朕看鎮撫司這個衙門你們也該好好整治整治了。這個朱七,人稱七爺,你們一直在朕面前誇他何等了得,現在都看到了?一個這樣的案子都弄不明白,還幫著通倭的人說情。」說到這裡他盯向朱七聲轉嚴厲:「錦衣衛是拿人的,案子審都沒審,你憑什麼倒先把案子定了?誰在你那裡說了情了!」


  朱七一下子懵了,抬著頭茫然望著嘉靖怔在那裡。


  嚴嵩和徐階這時雖然頭都微低著,但一切似乎都明白了,皇上這一次是准了嚴氏父子的本。


  「回話!」呂芳見朱七懵了,一聲大喝。


  「奴才該死!」朱七回了這一句,猛地把頭磕向門外的磚地,銅頭鐵骨的人,一時情急失了分寸,這一頭碰下去,立時便見磚地上有無數碎片迸濺起來!

  呂芳大驚,連忙閃身擋到嘉靖面前,以防迸起的碎片濺到嘉靖。


  嚴嵩和徐階也驚了,一齊望向門外。


  好在有門扇和門檻隔著,朱七那個頭磕下去砸碎的磚片並沒有一塊飛進精舍。只是地上那塊磚已經砸得破碎不堪,凹進一個大洞。


  呂芳的臉煞白,知道這個禍闖大了,說話便都急促了:「反、反了天了!來人!」


  兩個當值的太監很快出現在門外。


  呂芳指著朱七:「把他押到陳洪陳公公那裡去,等候發落!」


  「是。」兩個當值太監便去拿朱七。


  「用不著。」嘉靖一句話把兩個太監的手定在半空中,「無非是把朕這座金鑾殿拆了嘛。」


  這話一出,呂芳急忙跪下了。門外兩個當值太監也在朱七的身邊跪下了。


  既緊張又尷尬的是嚴嵩和徐階,這時想跟著跪下又不幹自己的事,不跪下嘉靖這時已然是龍顏震怒,二人都僵在那裡。


  嘉靖眼睛瞟向了他們:「就拆了金鑾殿,你們各人也分不了幾片瓦去。」


  這就不得不跪下了,嚴嵩和徐階都跟著跪了下去。


  這時反而是朱七抬起了頭挺直了身子望著嘉靖:「奴才無狀,犯了天大的罪,奴才這就自行去提刑司聽候處死!」


  那五個人都趴著,這時只有嘉靖的目光接著朱七的目光。朱七立刻感到萬歲爺的目光中並無怒意。嘉靖這時又把目光移望向他的額頭,見那額頭渾然無事,嘴角掠過一絲似笑非笑:「砸碎一塊磚,與天什麼相干?朕也不要你死,這塊磚朕也不換。朕還讓你去審那個齊大柱,與海瑞有關就辦海瑞,與別人有關就辦別人。要是與任何人無關,就除了這個禍根,讓他過了小年,臘月二十三朕等著你頂著塊磚來把地補上。」


  朱七似乎從嘉靖深邃的目光中看到了什麼,這時心亂如麻,這個頭只好磕在門檻上:「奴才謝萬歲爺隆恩!」接著站了起來向殿外走去。


  嘉靖的目光望著朱七山一般的背影欣賞到消失以後,才轉望向跪在地上的嚴嵩、徐階和呂芳:「朕都不驚,你們驚什麼?都起來吧。」


  嚴嵩、徐階和呂芳都站起了,兩個當值太監反而還跪在門外,呂芳:「朱七都走了,你們還待在那裡等著過年哪?」


  兩個當值太監慌忙爬起,躬著身子退了出去。


  呂芳的這句話使嘉靖破顏一笑,望向已然坐下的嚴嵩和徐階:「你們家裡的人是不是也這樣淘氣?」


  嚴嵩和徐階同時又欠了欠身子,幾乎同時胡亂答道:「是。」


  嘉靖:「浙江那個人通倭的事你們都聽到了。讓鎮撫司去審,牽涉到任何人朕都絕不姑息。徐階。」


  又直呼其名了,徐階連忙站起:「臣在。」


  嘉靖:「奏請朕調海瑞去嚴閣老家鄉的本章就是你的學生趙貞吉上的。你說,這個海瑞還能夠用嗎?」


  徐階:「至少在審清通倭情事之前,此人要革職待查。」


  「嗯。」嘉靖應了一聲,又望向嚴嵩,「嚴閣老,這樣辦這個案子,嚴世蕃滿意否?」


  嚴嵩也站了起來:「臣以為通倭這件事絕對與海瑞無關。臣同意趙貞吉的提議,讓海瑞去江西分宜任知縣。」


  嘉靖:「嚴閣老這是給朕的面子啊。呂芳。」


  呂芳:「奴才在。」


  嘉靖:「海瑞是朕的兒子向吏部推薦的。你向裕王傳朕的口諭,嚴閣老給他面子,這個海瑞朕也就不追究了,叫他往後不要再向吏部胡亂薦人。」


  呂芳:「是。」


  嘉靖:「江浙是朝廷賦稅重地,海瑞不能再待在浙江。調江西,但也不要去嚴閣老的老家,離嚴閣老老家二百里有個興國縣,那裡的百姓苦,就讓他去那裡。徐閣老,你明天就把這個廷寄寄給趙貞吉。」


  徐階:「是。」


  「悶。朕也要打開窗戶透透氣了。」嘉靖也從蒲團上站了起來。


  呂芳走到窗前將窗戶一扇一扇又打開了,寒風立刻襲了進來。


  嘉靖的絲綢袍子也立刻飄起來了,望著嚴嵩和徐階:「這裡冷,你們還是都回自己的熱窩裡去吧。快過年了,別的事過了年再說。」


  嚴嵩和徐階慢慢跪下了,磕了個頭:「是。」


  徐階自己站起了,呂芳攙了嚴嵩一把也站起了,二人慢慢退了出去。


  嘉靖用餘光望向退出隔門的二人。


  嚴嵩一臉茫然。


  徐階一臉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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