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巴桑的回憶(1)
第9章 巴桑的回憶(1)
他用急促而略帶顫抖的聲音說道:「那純屬巧合,或者說是我們的報應,那簡直是魔鬼在給我們引路。我們在西風帶迷失了方向,在茫茫風雪中走了十五天,連我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了哪裡,只是知道我們仍在偌大的喜馬拉雅山脈中,我們似乎永遠都走不出去了。有三人被凍死,兩人患了雪盲,而活著的人,也都到了生命的極限。在翻越一座不知名高峰時,一名隊員失足跌落,順著雪坡滑了下去,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用對講機和我們通話,讓我們都下去,他發現了天堂!」
西藏活地圖
瘋子暫居的舊屋內,張立小心地勘察著,最後站起來,下結論道:「恐怕不是接走那麼簡單呢。你們看,這是用腳連續蹬踏留下的痕迹,這是雙腳在地上拖動的痕迹,門邊有劃破布料的碎片,那個瘋子,是被強行帶走的。三個人進屋,從足印看,身高都在一米八以上,會是什麼人呢?」
方新教授拿著一條破毛毯和一件小掛飾走出來,微有些得意地道:「看來他們走得很急,而且,他們並不知道瘋子身上那些東西的價值。」
卓木強巴看著那條骯髒的毛毯,問道:「這是什麼?」
方新道:「這是緙絲的毛毯,具體是什麼毛還不清楚,但從做工來看,很有13世紀藏區風格。這件掛飾是件鎦金嘎烏,裡面有一套佛祖受難圖,我想,這些都是那個瘋子身上的東西,可以帶回去讓你父親看看。」
三人悻悻回到卓木強巴家中,一路上卓木強巴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誰帶走了那個瘋子?是敏敏嗎?她又是為什麼呢?不!不會是她。」
一回到家,卓木強巴就忙著打電話給他們天獅基地在藏區的分所,讓所有的員工都注意一個瘋子,雖然怎麼說也不能說得很詳細,但卓木強巴還是儘可能詳細地告訴每一位員工。而方新教授則拿著他找到的東西去拜見德仁老爺。
德仁老爺已經很忙了,他要給一些遠道而來的朝拜者摸頂賜福,還要頌佛法,方新教授也只能趁空讓德仁老爺鑒定一下他帶回的東西。沒多久,方新教授滿懷欣喜地小跑出來,對卓木強巴他們道:「已經確定了,這是薩迦王朝時期的緙絲毯,上面是歡喜佛和眾明妃。至於材質,德仁老爺說他還未見過這種絨毛,非牛非馬,非羊非駱駝,十分少見。那個嘎烏,則是現代的,是戈巴族特有的。兩旁的小字是寂天菩薩文:世間諸災害,怖畏及眾苦,皆由我執生,此魔何年需。裡面的圖畫有佛釋,於悲天地獄,受萬鬼吞噬之難,後來是傳說中的麒麟,穿過九十九重天,才將佛從悲天地獄救出。並且……並且德仁老爺說,這個傳說是戈巴族獨有的,任何佛經盛典都沒有它的記載。德仁老爺說,他可以儘力幫助我們去尋找戈巴族人的地界。」
「啊!」卓木強巴這才喜上眉梢,他知道,父親這句話的分量是相當重的,以父親的影響力,他們在物質上將得到極大豐富,一些以他們的能力得不到的東西,現在都可以輕易到手。
張立在一旁道:「可是,現在你們唯一的線索已經斷了,該怎麼找呢?」
卓木強巴道:「不,你不明白。戈巴族的大致生活範圍我們是知道的,只是從來沒有人去過。如今所有的線索都集中在一起,我們要找的獒和失落的佛經都極可能就在戈巴族的生活範圍之內,我們只要帶齊足夠的設備,就可以出發了!」
方新道:「嗯,這件事宜早不宜遲,那個瘋子的失蹤,實在不是一件妙事。」
張立道:「那麼,我們需要一些什麼設備呢?」
卓木強巴道:「強力驅動的越野車、登珠峰的全套設備、食物和一名出色的嚮導。」
方新教授道:「既然德仁老爺開了口,我想前面的東西都很好辦吧,但是,出色的嚮導……」卓木強巴笑了。
方新訝道:「難道你已經有合適的人選?」
卓木強巴道:「是的。」他轉身走向內堂,卻並未進去,而是指著正在修剪枝葉的拉巴。這位白髮蒼蒼的老人還一臉茫然,卓木強巴已經開始介紹起來:「拉巴大叔,他就是我們西藏的活地圖。天空沒有留下翅膀劃過的痕迹,但大叔能在千里之外追尋雄鷹的氣息,念青唐古拉山的神聖無法安撫他內心的狂熱,雅魯藏布江的洶湧無法阻止他的腳步……」
拉巴笑呵呵地看著卓木強巴,布滿皺紋的臉有如春日的暖陽,他憨厚地笑道:「強巴少爺,你怎麼把阿初王子的故事強加到我身上啊!」
卓木強巴笑道:「拉巴大叔,你完全有資格擔當西藏的活地圖呢。你們知道嗎,拉巴大叔年輕時是茶馬古道最有名的頭馬,而後擔任過駝峰航線的地面導航員、藏尼邊境的勘察,90年代初還帶領登山隊開闢過南迦巴瓦登峰線。西藏有多少深溝、多少高山,他閉上眼睛也可以數出來。」
卓木強巴只說了簡短的三件事,可他每說一件,方新教授的嘴就張開一些,待他說完,方新教授的嘴已張大成「O」形了,他激動地走上前去,久久握住拉巴的手,不願鬆開。拉巴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老英雄,請原諒我以前的失敬。」方新教授誠懇地說道。
他數次來過卓木強巴家,但一直以為拉巴不過是一名普通的老僕。解放前西藏還有很多農奴,解放后他們有些分了地自給自足了,還有些並不願意離開原來的貴族主人,便一直留在貴族家裡。是以方新教授從來就沒太注意過這個滿臉皺紋、滿手老繭的老人,今天卓木強巴說起,他才知道這位老人竟然有如此功績。茶馬古道、駝峰航線,都是久負盛名的險絕之路,雖說一條是馬幫運貨樞紐,一條是空中死亡走廊,但都同樣兇險萬分;最令方新教授吃驚的還是南迦巴瓦峰線的開闢。
南迦巴瓦峰是雅魯藏布江旁一處絕壁,在西藏是七千米級的最高峰,藏語的意思是「直刺蒼穹的長矛」,其攀登難度之高可想而知,而拉巴,少說也在六七十歲以上,他勘察南迦巴瓦峰時已年過半百,那豈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拉巴被教授的激動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連忙道:「千萬別這麼說,方新教授是有智慧的人,和德仁老爺一樣,都是我拉巴非常非常尊敬的。我就是一個跑山的漢子,趁腿腳還走得動,喜歡多走走。八歲那年,若不是老爺救了我,我恐怕早就和馬幫掉進滾滾怒江餵魚去了,是老爺用金子把我從康土司手裡換回來的……」說起這些陳年舊事,拉巴總是感觸良多。
方新釋然道:「原來如此。這就好了,有您做我們的嚮導,我就放心了。」
拉巴愣道:「什麼?什麼嚮導?」
卓木強巴道:「拉巴大叔,我們想去戈巴族人的領地。」
「什麼?!」拉巴手裡的花剪掉落在地,「為……為什麼少爺突然想去那裡?老爺知道嗎?」
方新道:「德仁老爺已經同意了。」
卓木強巴道:「難道大叔您去過?為何這樣緊張?」他拍頭道,「對啊,拉巴大叔可是我們藏區的活地圖呢,什麼地方沒有去過啊。」
拉巴拾起花剪,緩緩搖頭,道:「不,不敢隱瞞少爺,你說的那片地方,拉巴知道,但從來沒有去過。老爺說過,那是片被神詛咒過的土地,不祥的黑雲帶來永遠的陰霾,暗夜被邪惡的氣息籠罩。只有失去良知的生命,才被拋入那永不能回頭的地獄。那不應該是少爺您涉足的地方,少爺。」
卓木強巴道:「父親大人的話,我也記得,但是這次是父親同意了的。而且,父親大人還說過,藥師琉璃光佛投身地獄,以六方曼陀羅之花,解開數千年積鬱的怨氣。千手千眼觀世音,曾以蓮花持說法,度劫無數極惡之靈。就連釋迦如來,也放下自身的坐騎,守護著那些靈魂被丟棄,徘徊在黃泉路上無法回頭的孤魂。」他知道,拉巴是一個虔誠的信徒,不是普通的道理就能說得通的,必須用父親的教誨來說動拉巴。 拉巴還是搖頭道:「老爺為什麼要同意呢?那可不是少爺能去的地方啊。老爺為什麼會同意呢?」
方新教授這才道:「戈巴族人,可能守護著藏區佛滅以來上千年的佛典。那些千年前的經典,應該是走出山谷的時候了。這就是德仁老爺同意我們去的原因。」
拉巴道:「不,你們不明白。那裡的環境惡劣到無法想象的地步。」
卓木強巴急道:「那你是知道的,到底是在哪裡啊,大叔?」
拉巴道:「在……準確地說,應該是在西藏的南部,南部偏西。」
「能不能再具體一些?」方新教授皺起了眉頭,因為他知道,拉巴所說的,極有可能就是喜馬拉雅山脈橫穿而過的區域,那裡有最高海拔的山峰、最惡劣的高原氣候、最寒冷的無人區,而且——將越過國界!
拉巴沉吟著,用藏語念叨道:「老爺不應該同意的,那是魔鬼居住的地方啊。」他突然抬起頭來,問道,「少爺、教授,你們可知道,當年拉巴隨國家測繪工作組勘測時的情況嗎?」
「嗯?」卓木強巴遲疑道。
拉巴撫摸著自己臉上的皺紋,似乎仍難以下抉擇,他微微閉目道:「勘測那片地方,太難了!解放后,拉巴曾和勘測隊一起去過,那是一片連綿不絕的大雪山。在你面前的,永遠都是白雪皚皚的山峰,不管你走多久,那些山峰還是在你眼前,彷彿你在前進,它們也在前進。我們在山下紮營,以十二人為最佳人數組合分組,勘測隊先後派出三十多支,從來就沒有隊伍回到過大本營。他們在風雪裡迷失了方向,死亡之後肉體也不會腐化,靈魂被禁錮在神峰之中,其中有一半,都是長年生活在高海拔地方受過專門培訓的藏民。本來我該隨第十三小分隊進山,是一次意外的重病,才讓拉巴活到今天啊。少爺,拉巴勸你,不要去,真的不能去。」
卓木強巴抬起頭,看著遠處的雪山神峰,他的決心卻是無比堅定,他只淡淡地問道:「難道說,戈巴族人的生活範圍,就在那裡?」
拉巴似乎從卓木強巴的眼睛里讀到他的信念,嘆息道:「是的,少爺。據說戈巴族人就在那一帶生活,誰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活下來的。那不是一塊小地方,在中國境內就有幾萬平方公里,還不包括不丹、印度、尼泊爾三國在內。如果少爺執意要去,可以從亞東往西走,要不就從定結或崗巴南下,我們這裡離定結近些,但是崗巴的路更好走。我只知道這個大致範圍了,不過也有人說,更靠西也見過戈巴族人,甚至他們的活動範圍要擴展至聶拉木縣城。」
方新教授瞪大了眼睛,苦笑道:「拉巴老哥,你可知道你給我們圈定的尋找範圍?你把世界最高峰,圈給了我們啊!」
第三個瘋子
拉巴嚴肅道:「不錯,整個神山的山脈,極有可能就是戈巴族人活動的範圍。少爺,你要考慮清楚,你將面臨的是什麼你可知道!最高的山峰,最冷的天氣,空氣稀薄,車輛難行,步行半個月也可能不見任何人煙,山口的風能把氂牛吹走;下一夜的雪就能把帳房填埋,那是連雪鷹也無法飛越的屏障。」
聽到拉巴這樣說,方新教授也不得不重新考慮,他木然道:「是啊,強巴拉,你要想清楚,這次與前幾次都不同。我們要去的地方,可是連高原鷹也飛不過去的神山啊。登山隊,只是征服一座山峰,而我們要挑戰的,卻是整個喜馬拉雅山脈。」
卓木強巴點了點頭。方新盯著卓木強巴,接著道:「平均海拔六千三百米,八千米以上的山峰十座,七千米以上的山峰五十餘座;日平均氣溫零下三十度,數萬平方公里的無人區,山口十二級颶風,可將一人高的石頭或小轎車吹得滿地亂滾,空氣含氧量不足百分之十,那隻占內地空氣含氧量的百分之五十不到。暴風雪、雪崩、地縫,每一處陷阱都是致命的,而我們的目標,卻是在——」
「會找到的,我堅信——」卓木強巴扭過頭來,露出無比自信的笑容,那一刻,他那高大而強有力的身軀,給他的話增加了不少分量。他又看著拉巴,懇請道,「大叔,帶我們去吧。我要尋找的,是我這一生都想要尋找的東西。」
拉巴露出愛憐的眼神,撫摸著這個他一手帶大的少爺,最後依然搖頭道:「少爺,拉巴老了,不能陪你去那大神山了。拉巴每天會念一百遍吉祥經,祈求扎西班覺次仁瑪給少爺指引方向,祈求偉大的格薩爾王消滅前路上的一切妖魔鬼怪。」
卓木強巴有些焦急了,說道:「可是大叔,如果沒有你的引路,我們又怎麼敢輕易踏入大雪山呢?」
拉巴陷入了長思,一時誰也不作聲,空氣似乎被凍結,時間卻如絲般被抽走。忽然,拉巴恍然大悟似的,叫道:「少爺!我可以向你推薦一個人!」
「嗯?!」就在卓木強巴準備豎起耳朵聽的時候,他注意到了,兩道凌厲的目光正看著自己,那目光邪惡、陰刻,就像吐著信子的毒蛇,又略有一絲熟悉,彷彿在哪裡見過。可是待卓木強巴側頭看時,那人已經轉身走入大堂,混入一群朝拜者當中,大家都是穿著寬鬆的藏袍,頭帶著氈帽,再也分不出誰是誰來。方新教授已經迫不及待地向拉巴發問道:「是誰?他去過那個地方嗎?」
「嗯,是的。他是我的親弟弟,我想他可能對那一帶比較熟悉,據我所知,他至少去過五次。而且我想,他是曾見過戈巴族人的。」拉巴回答道。
「那就快帶我們去見他吧,拉巴大叔。」卓木強巴已經將注意力轉了回來。
拉巴道:「可是這件事,恐怕也得老爺同意,你們才能見到他。」拉巴露出為難的樣子。
「為什麼?」兩人同時問道。
拉巴支吾道:「這個,因為……他,他在監獄里。」
卓木強巴和方新對望了一眼,看拉巴這個表情,看來他的親弟弟並不是在監獄里任職,而是在裡面勞動。只聽拉巴繼續說道:「每次我去探視,也是老爺事先關照過,不然是見不到巴桑的。」
「啊!」卓木強巴疑惑道,「難道是重刑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