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人生的宿命(3)
第220章 人生的宿命(3)
「嘀——」汽車鳴笛將他喚醒,卓木強巴堪堪避開幾次車禍,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到那小房間的,似乎那些唾罵和毆打,都引不起他的感覺,污穢和臟物,他也視而不見。這些天他踏遍上海各家醫院,得到的答覆都是一樣:你重症晚期,命不久關,要麼留下來,免費治療,做醫學實驗,要麼回家,乖乖等死。自己還有一年時間,這一年還能做什麼?卓木強巴需要交談,他好想找一個肯傾聽自己話語的人訴說,可是在哪裡去找這個人呢?他想到了自己的親人,阿爸阿媽……不能說,方新教授……不能說,敏敏……哼,那個小丫頭……英……終於無法忍受的時候,他拿起了手中的電話,只可惜,電話的另一頭,始終無人接聽。一遍,兩遍,三遍……電話的忙音響了幾個小時之後,卓木強巴的手已經無力舉起電話了。他側倚在窗下,靠牆坐地,窗外又黑又冷,心中又苦又悲,身邊沒有一個可以傾訴的人。他頓時覺得,自己像是被遺棄在荒野的孤兒,舉目蒼涼,群獸環視,還想著幫助那些受苦受窮的人,原來,連自己都顧不了。一夜間,卓木強巴的兩鬢,竟然出現了幾縷斑白的灰發,他整個人,也彷彿完全變了……
卓木強巴打了個電話,找朋友要了兩萬塊錢。換作以前,他是從來不會向朋友開口要這個數字的,如今,一切都無所謂了。他要好好享受生活。怎樣的生活,才算是好好享受呢?卓木強巴不知道,在他的世界里,所謂的生活,就是挑戰一個又一個不可戰勝的困難,他曾經無數次成功,就算跌倒,也能馬上站起來,而且站得更高,看得更遠。直到這一次,他才真正體會到失敗的滋味,那種徹底的失敗感,在天力面前,人力多麼渺小。你可以抗爭命運,但以一人之力,可以堵住即將爆發的火山嗎?不能。你可以挑戰極限,超越自己,但以一人之力,可以讓地球停止轉動嗎?不能。你也許可以戰勝所有的同類,也許能征服所有的異類,但以一人之力,你能讓滄海變桑田,時空扭轉,星鬥倒移么?不能!不能!不能!
卓木強巴曾堅信,只要努力,就一定會成功,但是這次,好像努力的方向錯了,紫麒麟是一個神話,它只應該存在於神話故事中,是不容凡人去褻瀆去觸摸的。卓木強巴想起一段古老的格言,大意是天上的神創造這諸世紀,卻將諸世紀的本相隱藏起來,讓人不可見,如果被人發現了這世界的本質,那這人豈不也成了神?凡有人慾去找尋真相,必遭天譴,必受天刑。如今自己所做的一切,似乎正是想將一個神話,搬到活生生的現實中來,因此現實,必將給自己最無情的回擊,天怒人怨,人神共憤,他們無情地剝奪了自己曾擁有的一切,將自己打入再也不能爬起來的人間地獄。
我已失去家庭,又失去了努力的方向,現在還失去了事業和生命,已經真的是一無所有,在所剩不多的生命里,我又將為什麼而活著?我存在的意義,又在哪裡?
卓木強巴懷揣著那筆錢,逃離了那個天天被咒罵的小屋,開始頻頻出入於酒吧迪廳,讓那狂亂的音樂和刺喉的烈酒,使自己麻木,讓自己忘掉一切煩惱,忘掉是生是死,忘掉曾經發生過的一切,只當那是一個夢。那隻能是一個夢,如果不是夢,怎麼會在一夜之間,自己就什麼都沒有了呢?可每當頭痛欲裂地醒來,那刺眼的陽光在晃動,身邊的行人匆匆忙忙,他們也在機械而麻木地移動著,他們為什麼總是跟著自己?那一張張不同表情的臉,離自己如此貼近,那個殘酷而可怕的夢,又一次真實地再現了。於是,他只能再次尋求麻醉。
每次喝到物是人非、頭重腳輕時,卓木強巴滿意地看著身邊那些在舞林中扭動的肉體,那些人,在毫不熟識的肌膚摩擦間尋找快感,在酒精的興奮作用下又可以打發一天。哼哼,這就是享受生活,原來這就是享受生活……他滿意地擂桌而歌,歡暢大笑,往往笑到最後,都笑出了眼淚。
又是一個黃昏,卓木強巴從街頭宿醒,是怎麼到的這裡?被誰扔出來的嗎?他哪裡還記得那許多。來往的路人也沒有誰能認出,這個橫卧街頭的大個子,曾經在某些雜誌封面拋頭亮相,曾經在某些集會慷慨陳詞。如今,他只是街邊的一個醉漢而已。
卓木強巴踉蹌著爬起來,往往這時候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先用頭往牆角狠狠地撞上兩下。痛!好痛!竟然還有痛的感覺,原來自己今天還活著嗎?今天,又該去哪裡?他茫然地走著,和大多數人一樣,聽憑自己的雙腳將自己帶向下一個地方。前面到處都是路,根本不需要選擇,腳落在哪個方向,就繼續往那個方向,汽車得為自己讓道,行人都躲躲閃閃,哈哈,天地之間,還是數我最大。但往往身後,會傳來一些議論之聲:「那個人是個瘋子。」「看那模樣,多半是傻的吧!」「找死啊,白痴!」
哈哈,無所謂,瘋子也好,傻子也好,誰還在乎?想當年,我這個白痴,讓你們多少人羨慕崇拜!哈哈,原來你們就喜歡崇拜這樣的瘋子白痴。不,他們崇拜的不是我這個瘋子白痴,他們崇拜的,是我這個人以外的東西,他們崇拜的,是我那時擁有的東西,而我,什麼也不是!原來我什麼也不是!真奇怪,我為什麼會在街上雙足行走,我究竟能算作是什麼?
熟悉的味道從門裡飄來,卓木強巴就像即將折斷的老槐樹丫般仰起頭,「相約酒吧」四個字映入眼帘,字體周圍的霓虹燈已在閃爍。
相約酒吧
「相約酒吧」,一看見這四個字,就好像有盆涼水從頭澆到腳,卓木強巴看著自己的腳,喃喃問道:「是你,把我帶到這裡來的嗎?」
十幾年前,正是在這間小酒吧,第一次約見了英;兩年前,也是在這個酒吧,用酒精來告別與英的夫妻生活的終結,那一次也是失意至極,酒後發狂,被一群人打得住了一個月醫院。十幾年了,周圍的建築全變了,它還閃著那小小的霓虹燈,一點兒都沒變。如今,自己竟然不知不覺又走到了這裡,這就是宿命嗎?原來,人生的宿命,便是繞著一個看不見的中心,一圈一圈地轉著,你自以為自己脫離了那個圓圈,其實,你還是在繞著你的命運之輪轉動。
卓木強巴拖著灌鉛的腿,一步一步踏向他的宿命之門。一個酒保凶神惡煞地沖他走來,卻對一張紅色的紙笑容滿面地鞠躬點頭。「先生,這邊請」一個滿臉虯髯的大塊頭,偏偏要裝出一副娘娘腔。卓木強巴看著那張紅色的魔法紙,心想:「原來,它就是那個看不見的中心,可是,我怎麼現在能看見它呢?」
穿過昏暗狹窄的長廊,便來到一個可容兩三百人共舞的大舞池。勁爆的舞曲震耳欲聾,迷亂的燈光閃耀紛繁,舞池最里端,搭著小小舞台,幾名衣衫少得可憐的瘦身女子正在舞台上領跳勁舞,身後的搖滾樂隊將打擊樂器敲得震天響。舞池周圍一圈用圍欄圍著,那是安放桌椅的休息區,分為上下兩層,各式的酒精飲料正在被快速消耗。卓木強巴來到吧台前,選了曾經熟悉的角落坐下,又開始他的享受生活。
不記得喝了多少杯,不記得自己曾經是誰,卓木強巴要的就是這種效果。忘記時間,忘記對錯,這應該就是那位醫生口中所說的享受生活了吧。
「咿?快來看,老大,好像又是那個人,還記得他嗎?那是我打人打得最爽的一次。」
「怎麼會不記得呢?兩年前那個醉鬼,我他媽的印象深刻。哎呀,這次他受的打擊好像比那次還要大,嘖嘖嘖,真是的,一看見他我的手就發癢。」
步入酒吧的有二十餘人,他們的性質類似於黑社會勢力團伙,這一帶的夜酒吧都歸屬他們保護,有誰想生事就得問問他們,但是,如果他們想找誰麻煩,那……那個人就倒霉了。
為首的一人叫羊滇,黑色臉膛,火焰眉,獅鼻鱷唇,一口齙黃牙,身高一米八五,體重一百零八公斤,曾在廣州打地下黑拳,後來犯了點事四處流竄,風聲過去后才來的上海,從此收斂了許多。兩年前那次,他一看卓木強巴就不爽,他最不能忍受給自己壓力的傢伙。在卓木強巴失意之時他出面挑釁,兩人一言不合就打得昏天黑地,最後以卓木強巴被抬去醫院收場。那次羊滇聽說那個人沒被打死,心中自然鬆了口氣,只是沒想到,一晃兩年過去,那人居然還敢再來,他心道:「有意思,實在是有意思。」
羊滇帶著一干手下來到吧台後面,拍打卓木強巴的頭道:「嘿,哥們兒,還記得我嗎?」
卓木強巴半睜開眼,看了看羊滇,笑著舉起酒杯道:「來……乾杯……」說完,又將酒杯重重擱在吧台上,大量酒水灑了出來,頭也沉了下去。 羊滇聳肩一笑,揪著卓木強巴的頭髮將他頭拎起來,嘲諷道:「哼,不認識啦?我可是還記得你哦,嗯……」他朝著卓木強巴那矇矓的眼點點頭,狠狠地一記耳光扇了過去。
卓木強巴頭正處於一種失重狀態,連自己都不認識呢,他迷茫地看著那張醜陋的臉,好像認識,是誰呢?
羊滇點頭道:「認出我了?怎麼,這次不敢還手了?看著我,躲什麼躲!瞧瞧你那個熊樣,真讓人覺得噁心。」說著,又有些憐憫道,「你為什麼還敢到這裡來,就不怕被我們打死嗎?還是說……你不把我羊老五放在眼裡!啐——」他將一口痰吐在卓木強巴的酒杯里,拎過卓木強巴的頭道,「喝了它,喝了它我就放你走。」周圍的人都笑看著,平日里他們便時常滋事生斗,喜歡這種欺負傻子的樂子。
卓木強巴好像聽懂了羊滇的話,舉起了酒杯,敲一敲桌面,說道:「乾杯!」接著一昂頭,好像要喝酒了。羊滇滿意地看著,他喜歡看別人屈服,特別是那些看起來比他更高大的人向他屈服。不料,卓木強巴突然手一揚,一杯帶痰的酒全潑在了羊滇臉上,自己跟著哈哈大笑起來,空酒杯不停敲著吧台。
羊滇氣得臉色發青,用衣袖擦去臉上的酒漬,惡狠狠道:「你找死!」一隻力量可以達到二百八十公斤重的鐵拳奔著卓木強巴鼻樑正中就去了。
或許是羊滇的姿勢擺得太正,或許是與卓木強巴間距太近,又或許是出手太慢,總之,卓木強巴幾乎是無意識地,出於一種本能,輕巧地避開了羊滇的直拳,跟著反身橫向一肘,將羊滇的頭重重地砸在吧台上,又像一顆乒乓球般反彈了起來,唾沫直甩,不辨東西。
羊滇回過神來,退了一步,有些吃驚地看著眼前這個醉漢。太快了,出手太快了,和兩年前完全是兩個人,他心中在遲疑:「這個傢伙,究竟是真的醉了,還是在裝醉?是來報兩年前的仇嗎?」
跟在羊滇身邊的一個小混混一看老大吃了虧,這還了得,順手操起一隻啤酒瓶,給卓木強巴當頭開花。這重重一擊,讓卓木強巴清醒了些,剛才是什麼感覺?是痛嗎?啊,難道已經天亮了?怎麼我還在酒吧里?這次沒被人扔出去啊?嗯?手裡還端著杯子?看來是喝多了,怎麼連酒量也越來越不行了?「酒!」卓木強巴又叫了起來,對身邊環繞的眾人不聞不問。
羊滇又吃了一驚,這傢伙腦袋是鐵打的啊?這樣一瓶子砸下去還能沒事。卓木強巴還衝著羊滇拿杯子敲吧台:「酒,酒啊!」
羊滇一看這情形,似乎不是裝的,剛才那一擊,肯定是巧合。他媽的,老子真是背運,居然被他無意中打了一肘!他重新衝過去,把卓木強巴拎起來,惡狠狠道:「你他媽的算老幾,敢在我的場子上撒酒瘋!」
這次卓木強巴認出來了,他眼睛一亮,反手拎住了羊滇的衣領,似乎半帶歡喜道:「我……我認得你……你是上次打我那個……你的拳很重,來,打我,我讓你打,打死我好了。」
羊滇反而愣了愣,這要求倒是挺合心意的,這傢伙到底是一味求死來了?接著又聽卓木強巴威脅道:「你不打死我,我就打死你!」
羊滇此時還沒有意識到這句話對他是多大的威脅,心道:「這個瘋子。」同時口中加重語氣道:「這是你自找的——啊!」又是全力一拳擊出,接著,他左手捏著右腕大叫起來。只見卓木強巴,不知什麼時候拎了一張鐵凳子橫在胸前,羊滇那一拳,完全地打在鐵凳的鋼管上,差點沒把他手骨折斷。
卓木強巴醉眼迷離道:「別……別打身上,那樣沒……沒感覺……打,這兒……」他指著自己頭道,「要打這兒。」
羊滇兀自捏著手腕跺腳直跳,罵道:「你媽媽的奶羔子,給我打,往死里打!」二三十名青頭一擁而上,頓時將卓木強巴圍了起來。
羊滇的手痛終於稍稍好一點了,他想看看那個被圍著的人究竟死了沒有,撥開身邊的幾名愣頭青道:「滾開,我要親自收拾他!」話音剛落,前面幾名混混就像被炸彈掀翻一樣倒飛了出來,那人堆空出一個缺口,卓木強巴站在人圈中,兩眼通紅,渾身散發著酒氣,看樣子站都站不穩。可是,躺在他腳邊,捂著身體不同部位哀號的那十幾個人是怎麼回事?真是見鬼了!
剩餘不多的幾名小青年,敬若天神地看著中間這個醉漢,一個個捏著小拳頭手直發抖,卓木強巴向前一挪步,他們趕緊讓出一條道來。卓木強巴一步一踉蹌地朝羊滇走來,那晃悠悠的步姿猶如風中之燭,可身上散發的那股騰騰殺氣,讓羊滇不由緊張起來,心中反覆思量著:「怎麼回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