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活著(2)
第2章 活著(2)
我遇到那位名叫福貴的老人時,是夏天剛剛來到的季節。那天午後,我走到了一棵有著茂盛樹葉的樹下,田裡的棉花已被收起,幾個包著頭巾的女人正將棉稈拔出來,她們不時抖動著屁股摔去根須上的泥巴。我摘下草帽,從身後取過毛巾擦去臉上的汗水,身旁是一口在陽光下泛黃的池塘,我就靠著樹榦面對池塘坐了下來,緊接著我感到自己要睡覺了,就在青草上躺下來,把草帽蓋住臉,枕著背包在樹陰里閉上了眼睛。
這位比現在年輕十歲的我,躺在樹葉和草叢中間,睡了兩個小時。其間有幾隻螞蟻爬到了我的腿上,我沉睡中的手指依然準確地將它們彈走。後來彷彿是來到了水邊,一位老人撐著竹筏在遠處響亮地吆喝。我從睡夢裡掙脫而出,吆喝聲在現實里清晰地傳來,我起身後,看到近旁田裡一個老人正在開導一頭老牛。
犁田的老牛或許已經深感疲倦,它低頭佇立在那裡,後面赤裸著脊背扶犁的老人,對老牛的消極態度似乎不滿,我聽到他嗓音響亮地對牛說道:
「做牛耕田,做狗看家,做和尚化緣,做雞報曉,做女人織布,哪頭牛不耕田?這可是自古就有的道理,走呀,走呀。」
疲倦的老牛聽到老人的吆喝后,彷彿知錯般地抬起了頭,拉著犁往前走去。
我看到老人的脊背和牛背一樣黝黑,兩個進入垂暮的生命將那塊古板的田地耕得嘩嘩翻動,猶如水面上掀起的波浪。隨後,我聽到老人粗啞卻令人感動的嗓音,他唱起了舊日的歌謠,先是咿呀啦呀唱出長長的引子,接著出現兩句歌詞——
皇帝招我做女婿,路遠迢迢我不去。
因為路途遙遠,不願去做皇帝的女婿。老人的自鳴得意讓我失聲而笑。可能是牛放慢了腳步,老人又吆喝起來:
「二喜、有慶不要偷懶,家珍、鳳霞耕得好,苦根也行啊。」
一頭牛竟會有這麼多名字?我好奇地走到田邊,問走近的老人:
「這牛有多少名字?」
老人扶住犁站下來,他將我上下打量一番后問:
「你是城裡人吧?」
「是的。」我點點頭。
老人得意起來,「我一眼就看出來了。」
我說:「這牛究竟有多少名字?」
老人回答:「這牛叫福貴,就一個名字。」
「可你剛才叫了幾個名字。」
「噢——」老人高興地笑起來,他神秘地向我招招手,當我湊過去時,他欲說又止,他看到牛正抬著頭,就訓斥它:
「你別偷聽,把頭低下。」
牛果然低下了頭,這時老人悄聲對我說:
「我怕它知道只有自己在耕田,就多叫出幾個名字去騙它,它聽到還有別的牛也在耕田,就不會不高興,耕田也就起勁啦。」
老人黝黑的臉在陽光里笑得十分生動,臉上的皺紋歡樂地遊動著,裡面鑲滿了泥土,就如布滿田間的小道。
這位老人後來和我一起坐在了那棵茂盛的樹下,在那個充滿陽光的下午,他向我講述了自己。
四十多年前,我爹常在這裡走來走去,他穿著一身黑顏色的綢衣,總是把雙手背在身後,他出門時常對我娘說:
「我到自己的地上去走走。」
我爹走在自己的田產上,幹活的佃戶見了,都要雙手握住鋤頭恭敬地叫一聲:
「老爺。」
我爹走到了城裡,城裡人見了都叫他先生。我爹是很有身份的人,可他拉屎時就像個窮人了。他不愛在屋裡床邊的馬桶上拉屎,跟牲畜似的喜歡到野地里去拉屎。每天到了傍晚的時候,我爹打著飽嗝,那聲響和青蛙叫喚差不多,走出屋去,慢吞吞地朝村口的糞缸走去。
走到了糞缸旁,他嫌缸沿臟,就抬腳踩上去蹲在上面。我爹年紀大了,屎也跟著老了,出來不容易,那時候我們全家人都會聽到他在村口嗷嗷叫著。
幾十年來我爹一直這樣拉屎,到了六十多歲還能在糞缸上一蹲就是半晌,那兩條腿就和鳥爪一樣有勁。我爹喜歡看著天色慢慢黑下來,罩住他的田地。我女兒鳳霞到了三四歲,常跑到村口去看她爺爺拉屎,我爹畢竟年紀大了,蹲在糞缸上腿有些哆嗦,鳳霞就問他:
「爺爺,你為什麼動呀?」
我爹說:「是風吹的。」
那時候我們家境還沒有敗落,我們徐家有一百多畝地,從這裡一直到那邊工廠的煙囪,都是我家的。我爹和我,是遠近聞名的闊老爺和闊少爺,我們走路時鞋子的聲響,都像是銅錢碰來撞去的。我女人家珍,是城裡米行老闆的女兒,她也是有錢人家出身的。有錢人嫁給有錢人,就是把錢堆起來,錢在錢上面嘩嘩地流,這樣的聲音我有四十年沒有聽到了。
我是我們徐家的敗家子,用我爹的話說,我是他的孽子。
我念過幾年私塾,穿長衫的私塾先生叫我念一段書時,是我最高興的。我站起來,拿著本線裝的《千字文》,對私塾先生說:
「好好聽著,爹給你念一段。」
年過花甲的私塾先生對我爹說:
「你家少爺長大了准能當個二流子。」
我從小就不可救藥,這是我爹的話。私塾先生說我是朽木不可雕也。現在想想他們都說對了,當初我可不這麼想,我想我有錢啊,我是徐家僅有的一根香火,我要是滅了,徐家就得斷子絕孫。
上私塾時我從來不走路,都是我家一個僱工背著我去,放學時他已經恭恭敬敬地彎腰蹲在那裡了,我騎上去后拍拍僱工的腦袋,說一聲:
「長根,跑呀。」
僱工長根就跑起來,我在上面一顛一顛的,像是一隻在樹梢上的麻雀。我說一聲:
「飛呀。」
長根就一步一跳,做出一副飛的樣子。
我長大以後喜歡往城裡跑,常常是十天半月不回家。我穿著白色的絲綢衣衫,頭髮抹得光滑透亮,往鏡子前一站,我看到自己滿腦袋的黑油漆,一副有錢人的樣子。
我愛往妓院鑽,聽那些風騷的女人整夜嘰嘰喳喳和哼哼哈哈,那些聲音聽上去像是在給我撓痒痒。做人哪,一旦嫖上以後,也就免不了要去賭。這個嫖和賭,就像是胳膊和肩膀連在一起,怎麼都分不開。後來我更喜歡賭博了,嫖妓只是為了輕鬆一下,就跟水喝多了要去方便一下一樣,說白了就是撒尿。賭博就完全不一樣了,我是又痛快又緊張,特別是那個緊張,有一股叫我說不出來的舒坦。以前我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整天有氣無力,每天早晨醒來犯愁的就是這一天該怎麼打發。我爹常常唉聲嘆氣,訓斥我沒有光耀祖宗。我心想光耀祖宗也不是非我莫屬,我對自己說:「憑什麼讓我放著好端端的日子不過,去想光耀祖宗這些累人的事。再說我爹年輕時也和我一樣,我家祖上有兩百多畝地,到他手上一折騰就剩一百多畝了。」我對爹說:
「你別犯愁啦,我兒子會光耀祖宗的。」
總該給下一輩留點好事吧。我娘聽了這話哧哧笑,她偷偷告訴我:我爹年輕時也這麼對我爺爺說過。我心想就是嘛,他自己幹不了的事硬要我來干,我怎麼會答應。那時候我兒子有慶還沒出來,我女兒鳳霞剛好四歲。家珍懷著有慶有六個月了,自然有些難看,走路時褲襠里像是夾了個饅頭似的一撇一撇,兩隻腳不往前往橫里跨,我嫌棄她,對她說:
「你呀,風一吹肚子就要大上一圈。」
家珍從不頂撞我,聽了這糟蹋她的話,她心裡不樂意也只是輕輕說一句:
「又不是風吹大的。」
自從我賭博上以後,我倒還真想光耀祖宗了,想把我爹弄掉的一百多畝地掙回來。那些日子爹問我在城裡鬼混些什麼,我對他說: 「現在不鬼混啦,我在做生意。」
他問:「做什麼生意?」
他一聽就火了,他年輕時也這麼回答過我爺爺。他知道我是在賭博,脫下布鞋就朝我打來,我左躲右藏,心想他打幾下就該完了吧。可我這個平常只有咳嗽才有力氣的爹,竟然越打越凶了。我又不是一隻蒼蠅,讓他這麼拍來拍去。我一把捏住他的手,說道:
「爹,你他娘的算了吧。老子看在你把我弄出來的分上讓讓你,你他娘的就算了吧。」
我捏住爹的右手,他又用左手脫下右腳的布鞋,還想打我。我又捏住他的左手,這樣他就動彈不得了,他氣得哆嗦了半晌,才喊出一聲:
「孽子。」
我說:「去你娘的。」
雙手一推,他就跌坐到牆角里去了。
我年輕時吃喝嫖賭,什麼浪蕩的事都干過。我常去的那家妓院是單名,叫青樓。裡面有個胖胖的妓女很招我喜愛,她走路時兩瓣大屁股就像掛在樓前的兩隻燈籠,晃來晃去。她躺到床上一動一動時,壓在上面的我就像睡在船上,在河水裡搖呀搖呀。我經常讓她背著我去逛街,我騎在她身上像是騎在一匹馬上。
我的丈人,米行的陳老闆,穿著黑色的綢衫站在櫃檯後面。我每次從那裡經過時,都要揪住妓女的頭髮,讓她停下,脫帽向丈人致禮:
「近來無恙?」
我丈人當時的臉就和松花蛋一樣,我呢,嘻嘻笑著過去了。後來我爹說我丈人幾次都讓我氣病了,我對爹說:
「別哄我啦,你是我爹都沒氣成病。他自己生病憑什麼往我身上推?」
他怕我,我倒是知道的。我騎在妓女身上經過他的店門時,我丈人身手極快,像只耗子忽地一下躥到裡屋去了。他不敢見我,可當女婿的路過丈人店門總該有個禮吧。我就大聲嚷嚷著向逃竄的丈人請安。
最風光的那次是小日本投降后,國軍準備進城收復失地。
那天可真是熱鬧,城裡街道兩旁站滿了人,手裡拿著小彩旗,商店都斜著插出來青天白日旗,我丈人米行前還掛了一幅兩扇門板那麼大的蔣介石像,米行的三個夥計都站在蔣介石左邊的口袋下。
那天我在青樓里賭了一夜,腦袋昏昏沉沉像是肩膀上扛了一袋米,我想著自己有半個來月沒回家了,身上的衣服一股酸臭味,我就把那個胖大妓女從床上拖起來,讓她背著我回家,叫了抬轎子跟在後面,我到了家好讓她坐轎子回青樓。
那妓女嘟嘟噥噥背著我往城門走,說什麼雷公不打睡覺人,才睡下就被我叫醒,說我心腸黑。我把一塊銀元往她胸口灌進去,就把她的嘴堵上了。走近了城門,一看到兩旁站了那麼多人,我的精神一下子上來了。
我丈人是城裡商會的會長,我很遠就看到他站在街道中央喊:
「都站好了,都站好了,等國軍一到,大家都要拍手,都要喊。」
有人看到了我,就嘻嘻笑著喊:
「來啦,來啦。」
我丈人還以為是國軍來了,趕緊閃到一旁。我兩條腿像是夾馬似的夾了夾妓女,對她說:
「跑呀,跑呀。」
在兩旁人群的鬨笑里,妓女呼哧呼哧背著我小跑起來,嘴裡罵道:
「夜裡壓我,白天騎我,黑心腸的,你是逼我往死里跑。」
我咧著嘴頻頻向兩旁鬨笑的人點頭致禮,來到丈人近前,我一把扯住妓女的頭髮:
「站住,站住。」
妓女哎喲叫了一聲站住腳。我大聲對丈人說:
「岳父大人,女婿給你請個早安。」
那次我實實在在地把我丈人的臉丟盡了,我丈人當時傻站在那裡,嘴唇一個勁地哆嗦,半晌才沙啞地說一聲:
「祖宗,你快走吧。」
那聲音聽上去都不像是他的了。
我女人家珍當然知道我在城裡這些花花綠綠的事,家珍是個好女人,我這輩子能娶上這麼一個賢惠的女人,是我前世做狗吠叫了一輩子換來的。家珍對我從來都是逆來順受,我在外面胡鬧,她只是在心裡打鼓,從不說我什麼,和我娘一樣。
我在城裡鬧騰得實在有些過分,家珍心裡當然有一團亂麻,亂糟糟的不能安分。有一天我從城裡回到家中,剛剛坐下,家珍就笑盈盈地端出四樣菜,擺在我面前,又給我斟滿了酒,自己在我身旁坐下來伺候我吃喝。她笑盈盈的樣子讓我覺得奇怪,不知道她遇上了什麼好事,我左思右想也想不出這天是什麼日子。我問她,她不說,就是笑盈盈地看著我。
那四樣菜都是蔬菜,家珍做得各不相同,可吃到下面都是一塊差不多大小的豬肉。起先我沒怎麼在意,吃到最後一碗菜,底下又是一塊豬肉。我一愣,隨後我就嘿嘿笑了起來。我明白了家珍的意思,她是在開導我:女人看上去各不相同,到下面都是一樣的。我對家珍說:
「這道理我也知道。」
道理我也知道,看到上面長得不一樣的女人,我心裡想的就是不一樣,這實在是沒辦法的事。
家珍就是這樣一個女人,心裡對我不滿,臉上不讓我看出來,弄些拐彎抹角的點子來敲打我。我偏偏是軟硬不吃,我爹的布鞋和家珍的菜都管不住我的腿,我就是愛往城裡跑,愛往妓院鑽。還是我娘知道我們男人心裡想什麼,她對家珍說:
「男人都是饞嘴的貓。」
我娘說這話不只是為我開脫,還揭了我爹的老底。我爹坐在椅子里,一聽這話眼睛就眯成了兩條門縫,嘿嘿笑了一下。我爹年輕時也不檢點,他是老了干不動了才老實起來。
我賭博時也在青樓,常玩的是麻將、牌九和骰子。我每賭必輸,越輸我越想把我爹年輕時輸掉的一百多畝地贏回來。剛開始輸了我當場給錢,沒錢就去偷我娘和家珍的首飾,連我女兒鳳霞的金項圈也偷了去。後來我乾脆賒賬,債主們都知道我的家境,讓我賒賬。自從賒賬以後,我就不知道自己輸了有多少,債主也不提醒我,暗地裡天天都在算計著我家那一百多畝地。
一直到解放以後,我才知道賭博的贏家都是做了手腳的,難怪我老輸不贏,他們是挖了個坑讓我往裡面跳。那時候青樓里有一位沈先生,年紀都快到六十歲了,眼睛還和貓眼似的賊亮,穿著藍布長衫,腰板挺得筆直,平常時候總是坐在角落裡,閉著眼睛像是在打盹。等到牌桌上的賭注越下越大,沈先生才咳嗽幾聲,慢悠悠地走過來,選一位置站著看,看了一會便有人站起來讓位:
「沈先生,這裡坐。」
沈先生撩起長衫坐下,對另三位賭徒說:
「請。」
青樓里的人從沒見到沈先生輸過,他那雙青筋突暴的手洗牌時,只聽到嘩嘩的風聲,那副牌在他手中忽長忽短,刷刷地進進出出,看得我眼睛都酸了。
有一次沈先生喝醉了酒,對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