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活著(3)

  第3章 活著(3)

  「賭博全靠一雙眼睛一雙手,眼睛要練成爪子一樣,手要練成泥鰍那樣滑。」


  小日本投降那年,龍二來了。龍二說話時南腔北調,光聽他的口音,就知道這人不簡單,是闖蕩過很多地方、見過大世面的人。龍二不穿長衫,一身白綢衣,和他同來的還有兩個人,幫他提著兩隻很大的柳條箱。


  那年沈先生和龍二的賭局,實在是精彩,青樓的賭廳里擠滿了人,沈先生和他們三個人賭。龍二身後站著一個跑堂的,托著一盤干毛巾,龍二不時取過一塊毛巾擦手。他不拿濕毛巾拿干毛巾擦手,我們看了都覺得稀奇。他擦手時那副派頭像是剛吃完了飯似的。起先龍二一直輸,他看上去還滿不在乎,倒是他帶來的兩個人沉不住氣,一個罵罵咧咧,一個唉聲嘆氣。沈先生一直贏,可臉上一點贏的意思都沒有,沈先生皺著眉頭,像是輸了很多似的。他腦袋垂著,眼睛卻跟釘子似的釘在龍二那雙手上。沈先生年紀大了,半個晚上賭下來,就開始喘粗氣,額頭上汗水滲了出來,沈先生說:


  「一局定勝負吧。」


  龍二從盤子里取過最後一塊毛巾,擦著手說:


  「行啊。」


  他們把所有的錢都押在了桌上,錢差不多把桌面佔滿了,只在中間留個空。每個人發了五張牌,亮出四張后,龍二的兩個夥伴立刻泄氣了,把牌一推說:


  「完啦,又輸了。」


  龍二趕緊說:「沒輸,你們贏啦。」


  說著龍二亮出最後那張牌,是黑桃A,他的兩個夥伴一看立刻嘿嘿笑了。其實沈先生最後那張牌也是黑桃A,他是三A帶兩K,龍二一個夥伴是三Q帶兩J。龍二搶先亮出了黑桃A,沈先生怔了半晌,才把手中的牌一收說:


  「我輸了。」


  龍二的黑桃A和沈先生的都是從袖管里換出來的,一副牌不能有兩張黑桃A,龍二搶了先,沈先生心裡明白也只能認輸。那是我們第一次看到沈先生輸,沈先生手推桌子站起來,向龍二他們作了個揖,轉過身來往外走,走到門口微笑著說:

  「我老了。」


  後來再沒人見過沈先生,聽說那天天剛亮,他就坐著轎子走了。


  沈先生一走,龍二成了這裡的賭博師傅。龍二和沈先生不一樣,沈先生是只贏不輸,龍二是賭注小常輸,賭注大就沒見他輸過了。我在青樓常和龍二他們賭,有輸有贏,所以我總覺得自己沒怎麼輸,其實我贏的都是小錢,輸掉的倒是大錢,我還蒙在鼓裡,以為自己馬上就要光耀祖宗了。


  我最後一次賭博時,家珍來了,那時候天都快黑了,這是家珍後來告訴我的,我當時根本不知道天是亮著還是要黑了。家珍挺了個大肚子找到青樓來了,我兒子有慶在他娘肚子里長到七八個月了。家珍找到了我,一聲不吭地跪在我面前,起先我沒看到她,那天我手氣特別好,擲出的骰子十有八九是我要的點數,坐在對面的龍二一看點數嘿嘿一笑說:


  「兄弟我又栽了。」


  龍二摸牌把沈先生贏了之後,青樓里沒人敢和他摸牌了,我也不敢,我和龍二賭都是用骰子,就是骰子龍二玩得也很地道,他常贏少輸,可那天他栽到我手裡了,接連地輸給我。他嘴裡叼著煙捲,眼睛眯縫著像是什麼事都沒有,每次輸了都還嘿嘿一笑,兩條瘦胳膊把錢推過來時卻是一百個不願意。我想龍二你也該慘一次了。人都是一樣的,手伸進別人口袋裡掏錢時那個眉開眼笑,輪到自己給錢了一個個都跟哭喪一樣。我正高興著,有人扯了扯我的衣服,低頭一看是自己的女人。看到家珍跪著我就火了,心想我兒子還沒出來就跪著了,這太不吉利。我就對家珍說:

  「起來,起來,你他娘的給我起來。」


  家珍還真聽話,立刻站了起來。我說:

  「你來幹什麼?還不快給我回去。」


  說完我就不管她了,看著龍二將骰子捧在手心裡跟拜佛似的搖了幾下,他一擲出臉色就難看了,說道:

  「摸過女人屁股就是手氣不好。」


  我一看自己又贏了,就說:

  「龍二,你去洗洗手吧。」


  龍二嘿嘿一笑,說道:


  「你把嘴巴子抹乾凈了再說話。」


  家珍又扯了扯我的衣服,我一看,她又跪到地上。家珍細聲細氣地說:

  「你跟我回去。」


  要我跟一個女人回去?家珍這不是存心出我的丑?我的怒氣一下子上來了,我看看龍二他們,他們都笑著看我,我對家珍吼道:

  「你給我滾回去。」


  家珍還是說:「你跟我回去。」


  我給了她兩巴掌,家珍的腦袋像是撥浪鼓那樣搖晃了幾下。挨了我的打,她還是跪在那裡,說:


  「你不回去,我就不站起來。」


  現在想起來叫我心疼啊,我年輕時真是個烏龜王八蛋。這麼好的女人,我對她又打又踢。我怎麼打她,她就是跪著不起來,打到最後連我自己都覺得沒趣了,家珍頭髮披散眼淚汪汪地捂著臉。我就從贏來的錢里抓出一把,給了旁邊站著的兩個人,讓他們把家珍拖出去,我對他們說:


  「拖得越遠越好。」


  家珍被拖出去時,雙手緊緊捂著凸起的肚子,那裡面有我的兒子啊,家珍沒喊沒叫,被拖到了大街上,那兩個人扔開她后,她就扶著牆壁站起來,那時候天完全黑了,她一個人慢慢往回走。後來我問她,她那時是不是恨死我了,她搖搖頭說:

  「沒有。」


  我的女人抹著眼淚走到她爹米行門口,站了很長時間,她看到她爹的腦袋被煤油燈的亮光印在牆上,她知道他是在清點賬目。她站在那裡嗚嗚哭了一會,就走開了。


  家珍那天晚上走了十多里夜路回到了我家。她一個孤身女人,又懷著七個多月的有慶,一路上到處都是狗吠,下過一場大雨的路又坑坑窪窪。


  早上幾年的時候,家珍還是一個女學生。那時候城裡有夜校了,家珍穿著月白色的旗袍,提著一盞小煤油燈,和幾個女伴去上學。我是在拐彎處看到她,她一扭一扭地走過來,高跟鞋敲在石板路上,滴滴答答像是在下雨,我眼睛都看得不會動了,家珍那時候長得可真漂亮,頭髮齊齊地掛到耳根,走去時旗袍在腰上一皺一皺,我當時就在心裡想,我要她做我的女人。


  家珍她們嘻嘻說著話走過去后,我問一個坐在地上的鞋匠:


  「那是誰家的女兒?」


  鞋匠說:「是陳記米行的千金。」


  我回家后馬上對我娘說:


  「快去找個媒人,我要把城裡米行陳老闆的女兒娶過來。」


  家珍那天晚上被拖走後,我就開始倒霉了,連著輸了好幾把,眼看著桌上小山坡一樣堆起的錢,像洗腳水似的倒了出去。龍二嘿嘿笑個不停,那張臉都快笑爛了。那次我一直賭到天亮,賭得我頭暈眼花,胃裡直往嘴上冒臭氣。最後一把我押上了平生最大的賭注,用唾沫洗洗手,心想千秋功業全在此一擲了。我正要去抓骰子,龍二伸手擋了擋說:

  「慢著。」


  龍二向一個跑堂揮揮手說:

  「給徐家少爺拿塊熱毛巾來。」那時候旁邊看賭的人全回去睡覺了,只剩下我們幾個賭的,另兩個人是龍二帶來的。我是後來才知道龍二買通了那個跑堂,那跑堂將熱毛巾遞給我,我拿著擦臉時,龍二偷偷換了一副骰子,換上來的那副骰子龍二做了手腳。我一點都沒察覺,擦完臉我把毛巾往盤子里一扔,拿起骰子拚命搖了三下,擲出去一看,還好,點數還挺大的。


  輪到龍二時,龍二將那副骰子放在七點上,這小子伸出手掌使勁一拍,喊了一聲:

  「七點。」


  那副骰子裡面挖空了灌了水銀,龍二這麼一拍,水銀往下沉,抓起一擲,一頭重了滾幾下就會停在七點上。


  我一看那副骰子果然是七點,腦袋嗡的一下,這次輸慘了。繼而一想反正可以賒賬,日後總有機會贏回來,便寬了寬心,站起來對龍二說:

  「先記上吧。」


  龍二擺擺手讓我坐下,他說:


  「不能再讓你賒賬了,你把你家一百多畝地全輸光了。再賒賬,你拿什麼來還?」 我聽后一個哈欠沒打完猛地收回,連聲說:

  「不會,不會。」


  龍二和另兩個債主就拿出賬簿,一五一十給我算起來,龍二拍拍我湊過去的腦袋,對我說:


  「少爺,看清楚了嗎?這可都是你簽字畫押的。」


  我才知道半年前就欠上他們了,半年下來我把祖輩留下的家產全輸光了。算到一半,我對龍二說:

  「別算了。」


  我重新站起來,像只瘟雞似的走出了青樓,那時候天完全亮了,我就站在街上,都不知道該往哪裡走。有一個提著一籃豆腐的熟人看到我后響亮地喊了一聲:

  「早啊,徐家少爺。」


  他的喊聲嚇了我一跳,我獃獃地看著他。他笑眯眯地說:

  「瞧你這樣子,都成藥渣了。」


  他還以為我是被那些女人給折騰的,他不知道我破產了,我和一個僱工一樣窮了。我苦笑著看他走遠,心想還是別在這裡站著,就走動起來。


  我走到丈人米行那邊時,兩個夥計正在卸門板,他們看到我后嘻嘻笑了一下,以為我又會過去向我丈人大聲請安,我哪還有這個膽量?我把腦袋縮了縮,貼著另一端的房屋趕緊走了過去。我聽到老丈人在裡面咳嗽,接著呸的一聲一口痰吐在了地上。


  我就這樣迷迷糊糊地走到了城外,有一陣子我竟忘了自己輸光家產這事,腦袋裡空空蕩蕩,像是被捅過的馬蜂窩。到了城外,看到那條斜著伸過去的小路,我又害怕了,我想接下去該怎麼辦呢?我在那條路上走了幾步,走不動了,看看四周都看不到人影,我想拿根褲帶吊死算啦。這麼想著我又走動起來,走過了一棵榆樹,我只是看一眼,根本就沒打算去解褲帶。其實我不想死,只是找個法子與自己賭氣。我想著那一屁股債又不會和我一起吊死,就對自己說:

  「算啦,別死啦。」


  這債是要我爹去還了。一想到爹,我心裡一陣發麻,這下他還不把我給揍死?我邊走邊想,怎麼想都是死路一條了,還是回家去吧。被我爹揍死,總比在外面像野狗一樣吊死強。


  就那麼一會工夫,我瘦了整整一圈,眼都青了,自己還不知道,回到了家裡,我娘一看到我就驚叫起來,她看著我的臉問:


  「你是福貴吧?」


  我看著娘的臉苦笑地點點頭,我聽到娘一驚一乍地說著什麼,我不再看她,推門走到了自己屋裡,正在梳頭的家珍看到我也吃了一驚,她張嘴看著我。一想到她昨晚來勸我回家,我卻對她又打又踢,我就撲通一聲跪在她面前,對她說:


  「家珍,我完蛋啦。」


  說完我就嗚嗚地哭了起來,家珍慌忙來扶我,她懷著有慶哪能把我扶起來?她就叫我娘。兩個女人一起把我抬到床上,我躺到床上就口吐白沫,一副要死的樣子,可把她們嚇壞了,又是捶肩又是搖我的腦袋,我伸手把她們推開,對她們說:


  「我把家產輸光啦。」


  我娘聽了這話先是一愣,她使勁看看我后說:


  「你說什麼?」


  我說:「我把家產輸光啦。」


  我那副模樣讓她信了,我娘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抹著眼淚說:

  「上樑不正下樑歪啊。」


  我娘到那時還在心疼我,她沒怪我,倒是去怪我爹。


  家珍也哭了,她一邊替我捶背一邊說:


  「只要你以後不賭就好了。」


  我輸了個精光,以後就是想賭也沒本錢了。我聽到爹在那邊屋子裡罵罵咧咧,他還不知道自己是窮光蛋了,他嫌兩個女人的哭聲吵他。聽到我爹的聲音,我娘就不哭了,她站起來走出去,家珍也跟了出去。我知道她們到我爹屋子裡去了,不一會我就聽到爹在那邊喊叫起來:

  「孽子。」


  這時我女兒鳳霞推門進來,又搖搖晃晃地把門關上。鳳霞尖聲細氣地對我說:

  「爹,你快躲起來,爺爺要來揍你了。」


  我一動不動地看著她,鳳霞就過來拉我的手,拉不動我她就哭了。看著鳳霞哭,我心裡就跟刀割一樣。鳳霞這麼小的年紀就知道護著她爹,就是看著這孩子,我也該千刀萬剮。


  我聽到爹氣沖沖地走來了,他喊著:

  「孽子,我要剮了你,閹了你,剁爛了你這烏龜王八蛋。」


  我想爹你就進來吧,你就把我剁爛了吧。可我爹走到門口,身體一晃就摔到地上氣昏過去了。我娘和家珍叫叫嚷嚷地把他扶起來,扶到他自己的床上。過了一會,我聽到爹在那邊像是吹嗩吶般地哭上了。


  我爹在床上一躺就是三天,第一天他嗚嗚地哭,後來他不哭了,開始嘆息,一聲聲傳到我這裡,我聽到他唉聲說著:

  「報應啊,這是報應。」


  第三天,我爹在自己屋裡接待客人,他響亮地咳嗽著,一旦說話時聲音又低得聽不到。到了晚上的時候,我娘走過來對我說,爹叫我過去。我從床上起來,心想這下非完蛋不可,我爹在床上歇了三天,他有力氣來宰我了,起碼也把我揍個半死不活。我對自己說,任憑爹怎麼揍我,我也不要還手。我向爹的房間走去時一點力氣都沒有,身體軟綿綿,兩條腿像是假的。我進了他的房間,站在我娘身後,偷偷看著他躺在床上的模樣,他睜圓了眼睛看著我,白鬍須一抖一抖,他對我娘說:

  「你出去吧。」


  我娘從我身旁走了出去,她一走我心裡是一陣發虛,說不定他馬上就會從床上蹦起來和我拚命。他躺著沒有動,胸前的被子都滑出去掛在地上了。


  「福貴啊。」


  爹叫了我一聲,他拍拍床沿說:


  「你坐下。」


  我心裡咚咚跳著在他身旁坐下來,他摸到了我的手,他的手和冰一樣,一直冷到我心裡。爹輕聲說:

  「福貴啊,賭債也是債,自古以來沒有不還債的道理。我把一百多畝地,還有這房子都抵押出去了,明天他們就會送銅錢來。我老了,挑不動擔子了,你就自己挑著錢去還債吧。」


  爹說完后又長嘆一聲。聽完他的話,我眼睛里酸溜溜的,我知道他不會和我拚命了,可他說的話就像是一把鈍刀子在割我的脖子,腦袋掉不下來,倒是疼得死去活來。爹拍拍我的手說:


  「你去睡吧。」


  第二天一早,我剛起床就看到四個人進了我家院子,走在頭裡的是個穿綢衣的有錢人,他朝身後穿粗布衣服的三個挑夫擺擺手說:

  「放下吧。」


  三個挑夫放下擔子撩起衣角擦臉時,那有錢人看著我喊的卻是我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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