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活著(5)
第5章 活著(5)
我聽了這話,只能在心裡嘆息一聲,我還能說什麼呢?好端端的一個家成了砸破了的瓦罐似的四分五裂。到了晚上,我躺在床上常常睡不著,一會恨這個,一會恨那個,到頭來最恨的還是我自己。夜裡想得太多,白天就頭疼,整日無精打采,好在有鳳霞,鳳霞常拉著我的手問我:
「爹,一張桌子有四個角,削掉一個角還剩幾個角?」
也不知道鳳霞是從哪裡聽來的,當我說還剩三個角時,鳳霞高興得咯咯亂笑,她說:
「錯啦,還剩五個角。」
聽了鳳霞的話,我想笑卻笑不出來,想到原先家裡四個人,家珍一走就等於是削掉了一個角,況且家珍肚裡還懷著孩子,我就對鳳霞說:
「等你娘回來了,就會有五個角了。」
家裡值錢的東西都變賣光了以後,我娘就常常領著鳳霞去挖野菜,我娘挎著籃子小腳一扭一扭地走去,她走得還沒有鳳霞快。她頭髮都白了,卻要學著去干從沒幹過的體力活。看著我娘拉著鳳霞看一步走一步,那小心的樣子讓我眼淚都快掉出來了。
我想想再不能像從前那樣過日子了,我得養活我娘和鳳霞。我就和娘商量著到城裡親友那裡去借點錢,開個小鋪子。我娘聽了這話一聲不吭,她是捨不得離開這裡,人上了年紀都這樣,都不願動地方。我就對娘說:
「如今屋子和地都是龍二的了,家安在這裡跟安在別處也一樣。」
我娘聽了這話,過了半晌才說:
「你爹的墳還在這裡。」
我娘一句話就讓我不敢再想別的主意了,我想來想去只好去找龍二。
龍二成了這裡的地主,常常穿著絲綢衣衫,右手拿著茶壺在田埂上走來走去,神氣得很。鑲著兩顆大金牙的嘴總是咧開笑著,有時罵看著不順眼的佃戶時也咧著嘴,我起先還以為他對人親熱,慢慢地就知道他是要別人都看到他的金牙。
龍二遇到我還算客氣,常笑嘻嘻地說:
「福貴,到我家來喝壺茶吧。」
我一直沒去龍二家是怕自己心裡發酸,我兩腳一落地就住在那幢屋子裡了,如今那屋子是龍二的家,你想想我心裡是什麼滋味。
其實人落到那種地步也就顧不上那麼多了,我算是應了人窮志短那句古話了。那天我去找龍二時,龍二坐在我家客廳的太師椅子里,兩條腿擱在凳子上,一手拿茶壺一手拿著扇子,看到我走進來,龍二咧嘴笑道:
「是福貴,自己找把凳子坐吧。」
他躺在太師椅里動都沒動,我也就不指望他泡壺茶給我喝。我坐下後龍二說:
「福貴,你是來找我借錢的吧?」
我還沒說不是,他就往下說道:
「按理說我也該借幾個錢給你,俗話說是救急不救窮,我啊,只能救你的急,不會救你的窮。」
我點點頭說:「我想租幾畝田。」
龍二聽后笑眯眯地問:
「你要租幾畝?」
我說:「租五畝。」
「五畝?」龍二眉毛往上吊了吊,問,「你這身體能行嗎?」
我說:「練練就行了。」
他想一想說:「我們是老相識了,我給你五畝好田。」
龍二還是講點交情的,他真給了我五畝好田。我一個人種五畝地,差點沒累死。我從沒幹過農活,學著村裡人的樣子幹活,別說有多慢了。看得見的時候我都在田裡,到了天黑,只要有月光,我還要下地。莊稼得趕上季節,錯過一個季節就全錯過啦。到那時別說是養活一家人,就是龍二的租糧也交不起。俗話說是笨鳥先飛,我還得笨鳥多飛。
我娘心疼我,也跟著我下地幹活,她一大把年紀了,腳又不方便,身體彎下去才一會工夫就直不起來了,常常是一屁股坐在了田裡。我對她說:
「娘,你趕緊回去吧。」
我娘搖搖頭說:「四隻手總比兩隻手強。」
我說:「你要是累成病,那就一隻手都沒了,我還得照料你。」
我娘聽了這話,才慢慢回到田埂上坐下,和鳳霞待在一起。鳳霞是天天坐在田埂上陪我,她采了很多花放在腿邊,一朵一朵舉起來問我叫什麼花,我哪知道是什麼花,就說:
「問你奶奶去。」
我娘坐到田埂上,看到我用鋤頭就常喊:
「留神別砍了腳。」
我用鐮刀時,她更不放心,時時說:
「福貴,別把手割破了。」
我娘老是在一旁提醒也不管用,活太多,我得快乾,一快就免不了砍了腳割破手。手腳一出血,可把我娘心疼壞了,扭著小腳跑過來,捏一塊爛泥巴堵住出血的地方,嘴裡一個勁兒地數落我,一說得說半晌,我還不能回嘴,要不她眼淚都會掉出來。
我娘常說地里的泥是最養人的,不光是長莊稼,還能治病。那麼多年下來,我身上哪兒弄破了,都往上貼一塊濕泥巴。我娘說得對,不能小看那些爛泥巴,那可是治百病的。
人要是累得整天沒力氣,就不會去亂想了。租了龍二的田以後,我一挨到床就呼呼地睡去,根本沒工夫去想別的什麼。說起來日子過得又苦又累,我心裡反倒踏實了。我想著我們徐家也算是有一隻小雞了,照我這麼幹下去,過不了幾年小雞就會變成鵝,徐家總有一天會重新發起來的。
從那以後,我是再沒穿過綢衣了,我穿的粗布衣服是我娘親手織的布,剛穿上那陣子覺得不自在,身上的肉被磨來磨去,日子一久也就舒坦了。前幾天村裡的王喜死了,王喜是我家從前的佃戶,比我大兩歲,他死前囑咐兒子把他的舊綢衣送給我,他一直沒忘記我從前是少爺,他是想讓我死之前穿上綢衣風光風光。我啊,對不起王喜的一片好心,那件綢衣我往身上一穿就趕緊脫了下來,那個難受啊,滑溜溜的像是穿上了鼻涕做的衣服。
那麼過了三個來月,長根來了,就是我家的僱工。那天我正在地里幹活,我娘和鳳霞坐在田埂上。長根拄著一根枯樹枝,破衣爛衫地走過來,手裡挎著個包裹,還拿一隻缺了口的碗,他成了個叫花子。是鳳霞先看到他的,鳳霞站起來叫著他喊:
「長根,長根。」
我娘一看到是從小在我家長大的長根,趕緊迎了上去。長根抹著眼淚說:
「太太,我想少爺和鳳霞,就回來看一眼。」
長根走到田間,看到我穿著粗布衣服滿身是泥,嗚嗚地哭,說道:
「少爺,你怎麼成這樣子了。」
我輸光家產以後,最苦的就是長根了。長根替我家幹了一輩子,按規矩老了就該由我家養起來。可我家一破落,他也只好離開,只能要飯過日子。
看到長根回來時的模樣,我心裡一陣發酸,小時候他整天背著我走東逛西,我長大后也從沒把他放在眼裡。沒想到他還回來看我們,我問長根:
「你還好吧?」
長根擦擦眼睛說:「還好。」
我問:「還沒找到雇你的人家?」
長根搖搖頭說:「我這麼老了,誰家會雇我?」
聽了這話,我眼淚都要掉出來了。長根卻不覺得自己苦,他還為我哭,說道:
「少爺,你哪受得起這種苦。」
那天晚上,長根在我家茅屋裡過的。我和娘商量著把長根留在家裡,這樣一來日子會更苦,我對娘說:
「苦也要把他留下,我們每人剩兩口飯也就養活他了。」 我娘點點頭說:「長根這麼好的心腸。」
第二天早晨,我對長根說:
「長根,你一回來就好了,我正缺一個幫手,往後你就住在這裡吧。」
長根聽后看著我笑,笑著笑著眼淚掉了出來,他說:
「少爺,我沒有幫你的力氣了,有你這份心意我就夠了。」說完長根就要走,我和娘死活攔不住他,他說:
「你們別攔我了,往後我還要來看你們。」
長根那天走後,還來過一次,那次他給鳳霞帶來一根扎頭髮的紅綢,是他撿來的,洗乾淨後放在胸口專門來送給鳳霞。長根那次走後,我就再沒有見到他了。
我租了龍二的田,就是他的佃戶了,便不能再像過去那樣叫他龍二,得叫他龍老爺。起先龍二聽我這麼叫,總是擺擺手說:
「福貴,你我之間不必多禮。」
時間一久他也習慣了,我在地里幹活時,他常會走過來說幾句話。有一次我正割著稻子,鳳霞跟在後面撿稻穗,龍二一搖一擺走過來,對我說:
「福貴,我收山啦,往後再也不去賭啦。賭場無贏家,我是見好就收,免得日後也落到你這種地步。」
我向龍二哈哈腰,恭敬地說:
「是,龍老爺。」
龍二指指鳳霞,問道:
「這是你的崽子嗎?」
我又哈哈腰,說一聲:
「是,龍老爺。」
我看到鳳霞站在那裡,手裡拿著稻穗,直愣愣地盯著龍二看,就趕緊對她說:
「鳳霞,快向龍老爺行禮。」
鳳霞也學我的樣子向龍二哈哈腰,說道:
「是,龍老爺。」
我時常惦記著家珍,還有她肚子里的孩子。家珍走後兩個多月,託人捎來了一個口信,說是生啦,生了個兒子出來,我丈人給取了個名字叫有慶。我娘悄悄問捎話的人:
「有慶姓什麼?」
那人說:「姓徐呀。」
那時我在田裡,我娘扭著小腳急匆匆地跑來告訴我,她話沒說完,就擦起了眼淚。我一聽說家珍給我生了個兒子,扔了手裡的鋤頭就要往城裡跑,跑出了十來步,我不敢跑了,想想我這麼進城去看家珍他們母子,我丈人怕是連門檻都不讓我跨進去。我就對娘說:
「娘,你趕緊收拾收拾,去看看家珍他們。」
我娘也一遍遍說著要進城去看孫子,可過了幾天她也沒動身,我又不好催她。按我們這裡的習俗,家珍是被她娘家的人硬給接走的,也應該由她娘家的人送回來。我娘對我說:
「有慶姓了徐,家珍也就馬上要回來了。」
她又說:「家珍現在身體虛,還是待在城裡好。家珍要好好補一補。」
家珍是在有慶半歲的時候回來的。她來的時候沒有坐轎子,她將有慶放在身後的一個包裹里,走了十多里路回來的。有慶閉著眼睛,小腦袋靠在他娘肩膀上一搖一搖回來認我這個爹了。
家珍穿著水紅的旗袍,手挽一個藍底白花的包裹,漂漂亮亮地回來了。路兩旁的油菜花開得金黃金黃,蜜蜂嗡嗡叫著飛來飛去。家珍走到我家茅屋門口,沒有一下子走進去,站在門口笑盈盈地看著我娘。
我娘在屋裡坐著編草鞋,她抬起頭來后看到一個漂亮的女人站在門口,家珍的身體擋住了光線,身體閃閃發亮。我娘沒有認出來是家珍,也沒有看到家珍身後的有慶。我娘問她:
「是誰家的小姐,你找誰呀?」
家珍聽后咯咯笑起來,說道:
「是我,我是家珍。」
當時我和鳳霞在田裡,鳳霞坐在田埂上看著我幹活,我聽到有個聲音喊我,聲音像我娘,也有些不像,我問鳳霞:
「誰在喊?」
鳳霞轉過身去看一看說:
「是奶奶。」
我直起身體,看到我娘站在茅屋門口彎著腰使勁喊我,穿水紅旗袍的家珍抱著有慶站在一旁。鳳霞一看到她娘,撒腿跑了過去。我在水田裡站著,看著我娘彎腰叫我的模樣,她太使勁了,兩隻手撐在腿上,免得上面的身體掉到地上。鳳霞跑得太快,在田埂上搖來晃去,終於撲到了家珍腿上,抱著有慶的家珍蹲下去和鳳霞抱在一起。我這時才走上田埂,我娘還在喊,越走近他們,我腦袋裡越是暈暈乎乎的。我一直走到家珍面前,對她笑了笑。家珍站起來,眼睛定定地看了我一陣。我當時那副窮模樣使家珍一低頭輕輕抽泣了。
我娘在一旁哭得嗚嗚響,她對我說:
「我說過家珍是你的女人,別人誰也搶不走的。」
家珍一回來,這個家就全了。我幹活時也有了個幫手,我開始心疼自己的女人了,這是家珍告訴我的,我自己倒是不覺得。我常對家珍說:
「你到田埂上去歇會兒。」
家珍是城裡小姐出身,細皮嫩肉的,看著她干粗活,我自然心疼。家珍聽到我讓她去歇一下,就高興地笑起來,她說:
「我不累。」
我娘常說,只要人活得高興,就不怕窮。家珍脫掉了旗袍,也和我一樣穿上粗布衣服,她整天累得喘不過氣來,還總是笑盈盈的。鳳霞是個好孩子,我們從磚瓦的房屋搬到茅屋裡去住,她照樣高高興興,吃起粗糧來也不往外吐。弟弟回來以後她就更高興了,再不到田邊來陪我,就一心想著去抱弟弟。有慶苦啊,他姐姐還過了四五年好日子,有慶才在城裡待了半年,就到我身邊來受苦了,我覺得最對不起的就是兒子。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年後,我娘病了。開始只是頭暈,我娘說看著我們時糊裡糊塗的。我也沒怎麼在意,想想她年紀大了,眼睛自然看不清。後來有一天,我娘在燒火時突然頭一歪,靠在牆上像是睡著了。等我和家珍從田裡回來,她還那麼靠著。家珍叫她,她也不答應,伸手推推她,她就順著牆滑了下去。家珍嚇得大聲叫我,我走到灶間時,她又醒了過來,定定地看了我們一陣,我們問她,她也不答應,又過了一陣,她聞到焦煳的味道,知道飯煮煳了,才開口說道:
「哎呀,我怎麼睡著了。」
我娘慌裡慌張地想站起來,她站到一半腿一松,身體又掉到地上。我趕緊把她抱到床上,她沒完沒了地說自己睡著了,她怕我們不相信。家珍把我拉到一旁說:
「你去城裡請個郎中來。」
請郎中可是要花錢的,我站著沒有動。家珍從褥子底下拿出了兩塊銀元,是用手帕包著的。看看銀元我有些心疼,那可是家珍從城裡帶來的,只剩下這兩塊了。可我娘的身體更叫我擔心,我就拿過銀元。家珍把手帕疊得整整齊齊重新塞到褥子底下,給我拿出一身乾淨衣服,讓我換上。我對家珍說:
「我走了。」
家珍沒說話,跟著我走到門口,我走了幾步回過頭去看看她,她往後理了理頭髮向我點點頭。自從家珍回來以後,我還是第一次離開她。我穿著雖然破爛可是乾乾淨淨的衣服,腳上是我娘編的新草鞋,要進城去了。鳳霞坐在門口的地上,懷裡抱著睡著的有慶,她看到我穿得很乾凈,就問:
「爹,你不是下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