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活著(8)

  第8章 活著(8)

  聽他這麼一喊,我慌了,想想還是離開吧,別看他怎麼死了。我從人堆里擠出去,一個人往外走,走了十來步就聽到「砰」的一槍,我想龍二徹底完蛋了,可緊接著又是「砰」的一槍,下面又打了三槍,總共是五槍。我想是不是還有別的人也給斃掉,回去的路上我問同村的一個人:


  「斃了幾個?」


  他說:「就斃了龍二。」


  龍二真是倒霉透了,他竟挨了五槍,哪怕他有五條命也全報銷了。


  斃掉龍二后,我往家裡走去時脖子上一陣陣冒冷氣,我是越想越險,要不是當初我爹和我是兩個敗家子,沒準被斃掉的就是我了。我摸摸自己的臉,又摸摸自己的胳膊,都好好的,我想想自己是該死卻沒死,我從戰場上撿了一條命回來,到了家龍二又成了我的替死鬼,我家的祖墳埋對了地方,我對自己說:

  「這下可要好好活了。」


  我回到家裡時,家珍正在給我納鞋底,她看到我的臉色嚇一跳,以為我病了。當我把自己想的告訴她,她也嚇得臉蛋白一陣青一陣,嘴裡噝噝地說:


  「真險啊。」


  後來我就想開了,覺得也用不著自己嚇唬自己,這都是命。常言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想我的後半截該會越來越好了。我這麼對家珍說了,家珍用牙咬斷了線,看著我說:

  「我也不想要什麼福分,只求每年都能給你做一雙新鞋。」


  我知道家珍的話,我的女人是在求我們從今以後再不分開。看著她老了許多的臉,我心裡一陣酸疼。家珍說得對,只要一家人天天在一起,也就不在乎什麼福分了。


  福貴的講述到這裡中斷,我發現我們都坐在陽光下了,陽光的移動使樹陰悄悄離開我們,轉到了另一邊。福貴的身體動了幾下才站起來,他拍了拍膝蓋對我說:


  「我全身都是越來越硬,只有一個地方越來越軟。」


  我聽后不由高聲笑起來,朝他耷拉下去的褲襠看看,那裡沾了幾根青草。他也嘿嘿笑了一下,很高興我明白他的意思。然後他轉過身去喊那頭牛:


  「福貴。」


  那頭牛已經從水裡出來了,正在啃吃著池塘旁的青草,牛站在兩棵柳樹下面,牛背上的柳枝失去了垂直的姿態,出現了紛亂的彎曲,在牛的脊背上刷動,一些樹葉慢吞吞地掉落下去。


  老人又叫了一聲:

  「福貴。」


  牛的屁股像是一塊大石頭慢慢地移進了水裡,隨後牛腦袋從柳枝里鑽了出來,兩隻圓滾滾的眼睛朝我們緩緩移來。老人對牛說:

  「家珍他們早在幹活啦,你也歇夠了。我知道你沒吃飽,誰讓你在水裡待這麼久?」


  福貴牽著牛到了水田裡,給牛套上犁的工夫,他對我說:


  「牛老了也和人老了一樣,餓了還得先歇一下,才吃得下去東西。」


  我重新在樹陰里坐下來,將背包墊在腰后,靠著樹榦,用草帽扇著風。老牛的肚皮耷拉下來,長長一條,它耕地時肚皮猶如一隻大水袋一樣搖來晃去。我注意到福貴耷拉下去的褲襠,他的褲襠也在晃動,很像牛的肚皮。


  那天我一直在樹陰里坐到夕陽西下,我沒有離開是因為福貴的講述還沒有結束。


  我回家后的日子苦是苦,過得還算安穩。鳳霞和有慶一天天大起來,我呢,一天比一天老了。我自己還沒覺得,家珍也沒覺得,我只是覺得力氣遠不如從前。到了有一天,我挑著一擔菜進城去賣,路過原先綢店那地方,一個熟人見到我就叫了:

  「福貴,你頭髮白啦。」


  其實我和他也只是半年沒見著,他這麼一叫,我才覺得自己是老了許多。回到家裡,我把家珍看了又看,看得她不知出了什麼事,低頭看看自己,又看看背後,才問:


  「你看什麼呀?」


  我笑著告訴她:「你的頭髮也白了。」


  那一年鳳霞十七歲了,鳳霞長成了女人的模樣,要不是她又聾又啞,提親的也該找上門來了。村裡人都說鳳霞長得好,鳳霞長得和家珍年輕時差不多。有慶也有十二歲了,有慶在城裡念小學。


  當初送不送有慶去念書,我和家珍著實猶豫了一陣,沒有錢啊。鳳霞那時才十二三歲,雖說也能幫我干點田裡活,幫家珍幹些家裡活,可總還是要靠我們養活。我就和家珍商量是不是把鳳霞送給別人算了,好省下些錢供有慶念書。別看鳳霞聽不到,不會說,她可聰明呢,我和家珍一說起把鳳霞送人的事,鳳霞馬上就會扭過頭來看我們,兩隻眼睛一眨一眨,看得我和家珍心都酸了,幾天不再提起那事。


  眼看著有慶上學的年紀越來越近,這事不能不辦了。我就托村裡人出去時順便打聽打聽,有沒有人家願意領養一個十二歲的女孩。我對家珍說:


  「要是碰上一戶好人家,鳳霞就會比現在過得好。」


  家珍聽了點著頭,眼淚卻下來了。做娘的心腸總是要軟一些。我勸家珍想開點,鳳霞命苦,這輩子看來是要苦到底了。有慶可不能苦一輩子,要讓他念書,念書才會有個出息的日子。總不能讓兩個孩子都被苦捆住,總得有一個日後過得好一些。


  村裡出去打聽的人回來說鳳霞大了一點,要是減掉一半歲數,要的人家就多了。這麼一說我們也就死心了。誰知過了一個來月,兩戶人家捎信來要我們的鳳霞,一戶是領鳳霞去做女兒,另一戶是讓鳳霞去侍候兩個老人。我和家珍都覺得那戶沒有兒女的人家好,把鳳霞當女兒,總會多疼愛她一些,就傳口信讓他們來看看。他們來了,見了鳳霞夫妻兩個都挺喜歡,一知道鳳霞不會說話,他們就改變了主意,那個男的說:


  「長得倒是挺乾淨的,只是……」


  他沒往下說,客客氣氣地回去了。我和家珍只好讓另一戶人家來領鳳霞。那戶倒是不在乎鳳霞會不會說話,他們說只要勤快就行。


  鳳霞被領走那天,我扛著鋤頭準備下地時,她馬上就提上籃子和鐮刀跟上了我。幾年來我在田裡幹活,鳳霞就在旁邊割草,已經習慣了。那天我看到她跟著,就推推她,讓她回去。她睜圓了眼睛看我,我放下鋤頭,把她拉回到屋裡,從她手裡拿過鐮刀和籃子,扔到了角落裡。她還是睜圓眼睛看著我,她不知道我們把她送給別人了。當家珍給她換上一件水紅顏色的衣服時,她不再看我,低著頭讓家珍給她穿上衣服,那是家珍用過去的旗袍改做的。家珍給她扣紐扣時,她眼淚一顆一顆滴在自己腿上。鳳霞知道自己要走了。我拿起鋤頭走出去,走到門口我對家珍說:


  「我下地了,領鳳霞的人來了,讓他帶走就是,別來見我。」


  我到了田裡,揮著鋤頭幹活時,總覺得勁使不到點子上。我是心裡發虛啊,往四周看看,看不到鳳霞在那裡割草,覺得心都空了。想想以後幹活時再見不到鳳霞,我難受得一點力氣都沒有。這當兒我看到鳳霞站在田埂上,身旁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拉著她的手。鳳霞的眼淚在臉上嘩嘩地流,她哭得身體一抖一抖,鳳霞哭起來一點聲音也沒有,她時不時抬起胳膊擦眼睛,我知道她這樣做是為了看清楚她爹。那個男人對我笑了笑,說道:

  「你放心吧,我會對她好的。」


  說完他拉了拉鳳霞,鳳霞就跟著他走了。鳳霞手被拉著走去時,身體一直朝我這邊歪著,她一直在看著我。鳳霞走著走著,我就看不到她的眼睛了,再過一會,她擦眼睛抬起的胳膊也看不到了。這時我實在忍不住了,歪了歪頭眼淚掉了下來。家珍走過來時,我埋怨她:


  「叫你別讓他們過來,你偏要讓他們過來見我。」


  家珍說:「不是我,是鳳霞自己過來的。」


  鳳霞走後,有慶不幹了。起先鳳霞被人領走時,有慶瞪著眼睛還不知道出了什麼事,直到鳳霞走遠了,他才撓著頭一步一步往回走。我看到他朝我這裡張望幾下,就是不過來問我。他還在家珍肚子里時我就打過他,他看到我怕。


  吃午飯時,桌子旁沒有了鳳霞,有慶吃了兩口就不吃了,眼睛對著我和家珍轉來轉去。家珍對他說:


  「快吃。」


  他搖搖小腦袋,問他娘:


  「姐姐呢?」


  家珍一聽這話頭便低下了,她說:


  「你快吃。」


  這小傢伙乾脆把筷子一放,對他娘叫道:「姐姐什麼時候回來?」


  鳳霞一走,我心裡本來就亂糟糟的,看到有慶這樣子,一拍桌子說:


  「鳳霞不回來啦。」 有慶嚇得身體抖了一下,看看我沒再發火,他嘴巴歪了兩下,低著腦袋說:

  「我要姐姐。」


  家珍就告訴他,我們把鳳霞送給別人家了,為了省下些錢供他上學。聽到把鳳霞送給了別人,有慶嘴一張哇哇地哭了,邊哭邊喊:

  「我不上學,我要姐姐。」


  我沒理他,心想他要哭就讓他哭吧,誰知他又叫了:


  「我不上學。」把我的心都叫亂了,我對他喊:


  「你哭個屁。」


  有慶給嚇住了,身體往後縮縮,看到我低頭重新吃飯,他就離開凳子,走到牆角,突然又喊了一聲:

  「我要姐姐。」


  我知道這次非揍他不可了,從門后拿出掃帚走過去,對他說:


  「轉過去。」


  有慶看看家珍,乖乖地轉了過去,兩隻手扶在牆上,我說:

  「脫掉褲子。」


  有慶腦袋扭過來,看看家珍,脫下了褲子后又轉過臉來看家珍,看到他娘沒過來攔我,他慌了。我舉起掃帚時,他怯生生地說:

  「爹,別打我好嗎?」


  他這麼說,我心也就軟了。有慶也沒有錯,他是鳳霞帶大的,他對姐姐親,想姐姐。我拍拍他的腦袋,說:


  「快去吃飯吧。」


  過了兩個月,有慶上學的日子到了。鳳霞被領走時穿了一件好衣服,有慶上學了還是穿得破破爛爛,家珍做娘的心裡怪難受的,她蹲在有慶跟前,替他這兒拉拉,那兒拍拍,對我說:

  「都沒件好衣服。」


  誰想到有慶這時候又說:

  「我不上學。」


  都過去了兩個月,我以為他早忘了鳳霞的事,到了上學這一天,他又這麼叫了。這次我沒有發火,好言好語告訴他,鳳霞就是為了他上學才送給別人的,他只有好好念書才對得起姐姐。有慶倔勁上來了,他抬起腦袋沖我說:


  「我就是不上學。」


  我說:「你屁股又癢啦?」


  他乾脆一轉身,腳使勁往地上蹬著走進了裡屋,進了屋后喊:

  「你打死我,我也不上學。」


  我想這孩子是要我揍他,就提著掃帚進去。家珍拉住我,低聲說:


  「你輕點,嚇唬嚇唬就行了,別真的揍他。」


  我一進屋,有慶已經卧在床上了,褲子褪到大腿一面,露著兩瓣小屁股,他是在等我去揍他。他這樣子反倒讓我下不了手,我就先用話嚇唬他:


  「現在說上學還來得及。」


  他尖聲喊:


  「我要姐姐。」


  我朝他屁股上揍了一下。他抱著腦袋說:

  「不疼。」


  我又揍了一下。他還是說:

  「不疼。」


  這孩子是逼我使勁揍他,真把我氣壞了。我就使勁往他屁股上揍,這下他受不了,哇哇地哭,我也不管,還是使勁揍。有慶總還小,過了一會,他實在疼得挺不住,求我了:


  「爹,別打了,我上學。」


  有慶是個好孩子。他上學第一天中午回來后,一看到我就哆嗦一下,我還以為他是早晨被我打怕了,就親熱地問他學校好不好,他低著頭輕輕嗯了一下,吃飯的時候,他老是抬起頭來看看我,一副害怕的樣子,讓我心裡很不是滋味,想想早晨我出手也太重了。到飯快吃完的時候,有慶叫了我一聲:

  「爹。」


  他說:「老師要我自己來告訴你們,老師批評我了,說我坐在凳子上動來動去,不好好念書。」


  我一聽火就上來了,鳳霞都送給了別人,他還不好好念書。我把碗往桌上一拍,他先哭了,哭著對我說:


  「爹,你別打我。我是屁股疼得坐不下去。」


  我趕緊把他褲子剝下來一看,有慶的屁股上青一塊紫一塊,那是早晨揍的,這樣怎麼讓他在凳子上坐下去。看著兒子那副哆嗦的樣子,我鼻子一酸,眼睛也濕了。


  鳳霞讓別人領去才幾個月,她就跑了回來。鳳霞回來時夜深了,我和家珍在床上,聽到有人在外面敲門,先是很輕地敲了一下,過了一會又敲了兩下。我想是誰呀,這麼晚了。爬起來去開門,一開門看到是鳳霞,都忘了她聽不到,趕緊叫:

  「鳳霞,快進來。」


  我這麼一叫,家珍一下子從床上下來,沒穿鞋就往門口跑。我把鳳霞拉進來,家珍一把將她抱過去嗚嗚地哭了。我推推她,讓她別這樣。


  鳳霞的頭髮和衣服都被露水沾濕了,我們把她拉到床上坐下,她一隻手扯住我的袖管,一隻手拉住家珍的衣服,身體一抖一抖哭得都哽住了。家珍想去拿條毛巾給她擦擦頭髮,她拉住家珍的衣服就是不肯鬆開,家珍只得用手去替她擦頭髮。過了很久,她才止住哭,抓住我們的手也鬆開了。我把她兩隻手拿起來看了又看,想看看那戶人家是不是讓鳳霞做牛做馬地幹活,看了很久也看不出個究竟來,鳳霞手上厚厚的繭在家裡就有了。我又看她的臉,臉上也沒有什麼傷痕,這才稍稍有些放心。


  鳳霞頭髮幹了后,家珍替她脫了衣服,讓她和有慶睡一頭。鳳霞躺下后,睜眼看著睡著的有慶好一會,偷偷笑了一下,才把眼睛閉上。有慶翻了個身,把手擱在鳳霞嘴上,像是打他姐姐巴掌似的。鳳霞睡著后像只小貓,又乖又安靜,一動不動。


  有慶早晨醒來一看到他姐姐,使勁搓眼睛,搓完眼睛看看還是鳳霞,衣服不穿就從床上跳下來,張著個嘴一聲聲喊:

  「姐姐,姐姐。」


  這孩子一早晨嘻嘻笑個不停。家珍讓他快點吃飯,還要上學去。他就笑不出來了,偷偷看了我一眼,低聲問家珍:

  「今天不上學好嗎?」


  我說:「不行。」


  他不敢再說什麼,當他背著書包出門時狠狠蹬了幾腳,隨即怕我發火,飛快地跑了起來。有慶走後,我讓家珍拿身乾淨衣服出來,準備送鳳霞回去,一轉身看到鳳霞提著籃子和鐮刀站在門口等著我了,鳳霞哀求地看著我,叫我實在不忍心送她回去,我看看家珍,家珍看著我的眼睛也像是在求我。我對她說:

  「讓鳳霞再待一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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