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活著(9)

  第9章 活著(9)

  我是吃過晚飯送鳳霞回去的,鳳霞沒有哭,她可憐巴巴地看看她娘,看看她弟弟,拉著我的袖管跟我走了。有慶在後面又哭又鬧,反正鳳霞聽不到,我沒理睬他。


  那一路走得真是叫我心裡難受,我不讓自己去看鳳霞,一直往前走,走著走著天黑了,風颼颼地吹在我臉上,又灌到脖子里去。鳳霞雙手捏住我的袖管,一點聲音也沒有。天黑后,路上的石子絆著鳳霞,走上一段鳳霞的身體就搖一下,我蹲下去把她兩隻腳揉一揉,鳳霞兩隻小手擱在我脖子上,她的手很冷,一動不動。後面的路是我背著鳳霞走去,到了城裡,看看離那戶人家近了,我就在路燈下把鳳霞放下來,把她看了又看,鳳霞是個好孩子,到了那時候也沒哭,只是睜大眼睛看我,我伸手去摸她的臉,她也伸過手來摸我的臉。她的手在我臉上一摸,我再也不願意送她回到那戶人家去了,背起鳳霞就往回走。鳳霞的小胳膊勾住我的脖子,走了一段她突然緊緊抱住了我,她知道我是帶她回家了。


  回到家裡,家珍看到我們怔住了,我說:


  「就是全家都餓死,也不送鳳霞回去。」


  家珍輕輕地笑了,笑著笑著眼淚掉了出來。


  有慶念了兩年書,到了十歲光景,家裡日子算是好過一些了,那時鳳霞也跟著我們一起下地幹活,鳳霞已經能自己養活自己了。家裡還養了兩頭羊,全靠有慶割草去喂它們。每天蒙蒙亮時,家珍就把有慶叫醒,這孩子把鐮刀扔在籃子里,一隻手提著,一隻手搓著眼睛跌跌撞撞走出屋門去割草,那樣子怪可憐的,孩子在這個年紀是最睡不醒的,可有什麼辦法呢?沒有有慶去割草,兩頭羊就得餓死。到了有慶提著一籃草回來,上學也快遲到了,急忙往嘴裡塞一碗飯,邊嚼邊往城裡跑。中午跑回家又得割草,餵了羊再自己吃飯,上學自然又來不及了。有慶十來歲的時候,一天兩次來去就得跑五十多里路。


  有慶這麼跑,鞋當然壞得快。家珍是城裡有錢人家出身,覺得有慶是上學的孩子了,不能再光著腳丫,給他做了一雙布鞋。我倒覺得上學只要把書念好就行,穿不穿鞋有什麼關係。有慶穿上新鞋才兩個月,我看到家珍又在納鞋底,問她是給誰做鞋,她說是給有慶。


  田裡的活已經把家珍累得說話都沒力氣了,有慶非得把他娘累死。我把有慶穿了兩個月的鞋拿起來一看,這哪還是鞋,鞋底磨穿了不說,一隻鞋連鞋幫都掉了。等有慶提著滿滿一籃草回來時,我把鞋扔過去,揪住他的耳朵讓他看看:


  「你這是穿的,還是啃的?」


  有慶摸著被揪疼的耳朵,咧了咧嘴,想哭又不敢哭。我警告他:

  「你再這樣穿鞋,我就把你的腳砍掉。」


  其實是我沒道理,家裡的兩頭羊全靠有慶喂它們,這孩子在家干這麼重的活,耽誤了上學時間總是跑著去,中午放學想早點回來割草,又跑著回來。不說羊糞肥田這事,就是每年剪了羊毛去賣了的錢,也不知道能給有慶做多少雙鞋。我這麼一說以後,有慶上學就光腳丫跑去,到了學校再穿上鞋。有一次都下雪了,他還是光著腳丫在雪地里吧嗒吧嗒往學校跑,讓我這個做爹的看得好心疼,我叫住他:


  「你手裡拿著什麼?」


  這孩子站在雪地里看著手裡的鞋,可能是糊塗了,都不知道說什麼。我說:

  「那是鞋,不是手套,你給我穿上。」


  他這才穿上了鞋,縮著腦袋等我下面的話。我向他揮揮手:

  「你走吧。」


  有慶轉身往城裡跑,跑了沒多遠,我看到他又脫下了鞋。這孩子讓我一點辦法都沒有。


  到了一九五八年,人民公社成立了。我家那五畝地全劃到了人民公社名下,只留下屋前一小塊自留地。村長也不叫村長了,改叫隊長。隊長每天早晨站在村口的榆樹下吹口哨,村裡男男女女都扛著傢伙到村口去集合,就跟當兵一樣,隊長將一天的活派下來,大夥就分頭去干。村裡人都覺得新鮮,排著隊下地幹活,嘻嘻哈哈地看著別人的樣子笑,我和家珍、鳳霞排著隊走去還算整齊,有些人家老的老小的小,中間有個老太太還扭著小腳,排出來的隊伍難看死了,連隊長看了都說:

  「你們這一家啊,橫看豎看還是不好看。」


  家裡五畝田歸了人民公社,家珍心裡自然捨不得,過去的十來年,我們一家全靠這五畝田養活,眼睛一眨,這五畝田成了大夥的了,家珍常說:

  「往後要是再分田,我還是要那五畝。」


  誰知沒多少日子,連家裡的鍋都歸了人民公社,說是要煮鋼鐵。那天隊長帶著幾個人挨家挨戶來砸鍋,到了我家,笑嘻嘻地對我說:


  「福貴,是你自己拿出來呢,還是我們進去砸?」


  我心想反正每家的鍋都得砸,我家怎麼也逃不了,就說:


  「自己拿,我自己拿。」


  我將鍋拿出來放在地上,兩個年輕人揮起鋤頭就砸,才那麼三五下,好端端的一口鍋就被砸爛了。家珍站在一旁看著心疼得都掉出了眼淚,家珍對隊長說:

  「這鍋砸了往後吃什麼?」


  「吃食堂。」隊長揮著手說,「村裡辦了食堂,砸了鍋誰都用不著在家做飯啦,省出力氣往共產主義跑,餓了只要抬抬腿往食堂門檻里放,魚啊肉啊撐死你們。」


  村裡辦起了食堂,家中的米鹽柴什麼的也全被村裡沒收了,最可惜的是那兩頭羊,有慶把它們養得肥肥壯壯的,也要充公。那天上午,我們一家扛著米、端著鹽往食堂送時,有慶牽著兩頭羊,低著腦袋往曬場去。他心裡是一百個不願意,那兩頭羊可是他一手喂大的,他天天跑著去學校,又跑著回來,都是為家裡的羊。他把羊牽到曬場上,村裡別的人家也把牛羊牽到了那裡,交給飼養員王喜。別人雖說心裡捨不得,交給王喜后也都走開了,只有有慶還在那裡站著,咬著嘴唇一動不動,末了可憐巴巴地問王喜:


  「我每天都能來抱抱它們嗎?」


  村裡食堂一開張,吃飯時可就好看了,每戶人家派兩個人去領飯菜,排出長長一隊,看上去就跟我當初被俘虜後排隊領饅頭一樣。每家都是讓女人去,嘰嘰喳喳聲音響得就和曬稻穀時麻雀一群群飛來似的。隊長說得沒錯,有了食堂確實省事,餓了只要排個隊就有吃有喝了。那飯菜敞開吃,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天天都有肉吃。最初的幾天,隊長端著個飯碗嘻嘻笑著挨家串門,問大夥:


  「省事了吧?這人民公社好不好?」


  大夥也高興,都說好。隊長就說:

  「這日子過得比當二流子還舒坦。」


  家珍也高興,每回和鳳霞端著飯菜回來時就會說:

  「又吃肉啦。」


  家珍把飯菜往桌上一放,就出門去喊有慶。有慶有慶地喊上一陣子,才看見他提著滿滿一籃草在田埂上橫著跑過去。這孩子是給兩頭羊送草去。村裡三頭牛和二十多頭羊全被關在一個棚里,那群牲畜一歸了人民公社,就倒霉了,常常挨餓,有慶一進去就會圍上來。有慶就對著它們叫:


  「喂喂,你們在哪裡?」


  他的兩頭羊在羊堆里拱出來,有慶才會把草倒在地上,還得使勁把別的羊推開,一直侍候自己的羊吃完,有慶這才呼哧呼哧滿頭是汗地跑回家來,上學也快遲到了,這孩子跟喝水似的把飯吃下去,抓起書包就跑。


  看著他還是每天這麼跑來跑去,我心裡那個氣,嘴上又不好說,說出來怕別人聽到了會說我落後。有一次我實在忍不住了,就說:

  「別人拉屎你擦什麼屁股?」


  有慶聽了這話,沒明白過來,看了我一會後撲哧笑了,氣得我差點沒給他一巴掌,我說:

  「這羊早歸了公社,關你屁事。」


  有慶每天三次給羊送草去,到了天快黑的時候,他還要去一次抱抱那兩頭羊。管牲畜的王喜見他這麼喜歡自己的羊,就說:

  「有慶,你今晚就領回家去吧,明天一早送回來就是了。」


  有慶知道我不會讓他這麼干,搖搖頭對王喜說:

  「我爹要罵我的,我就這麼抱一抱吧。」


  日子一長,棚里的羊也就越少,過幾天就要宰一頭。到後來只有有慶一個人送草去了。王喜見了我常說:


  「就有慶還天天惦記著它們,別人是要吃肉了才會想到它們。」


  村裡食堂開張后兩天,隊長讓兩個年輕人進城去買煮鋼鐵的鍋,那些砸爛的鍋和鐵皮什麼的都堆在曬場上,隊長指著它們說:


  「得趕緊把它們給煮了,不能老讓它們閑著。」


  兩個年輕人拿著草繩和扁擔進城去后,隊長陪著城裡請來的風水先生在村裡轉悠開了,說是要找一塊風水寶地煮鋼鐵。穿長衫的風水先生笑眯眯地走來走去,走到一戶人家跟前,那戶人家就得倒吸一口冷氣,這弓著背的老先生只要一點頭,那戶人家的屋子就完蛋了。


  隊長陪著風水先生來到了我家門口,我站在門前心裡咚咚地打鼓。隊長說:


  「福貴,這位是王先生,到你這兒來看看。」


  「好,好。」我連連點著頭。


  風水先生雙手背在身後,前後左右看了一會,嘴裡說:

  「好地方,好風水。」 我聽了這話眼睛一黑,心想這下完蛋了。好在這時家珍走了出來,家珍看到是她認識的王先生,就叫了一聲。王先生說:

  「是家珍啊。」


  家珍笑著說:「進屋喝碗茶吧。」


  王先生擺了擺手,說道:「改日再喝,改日再喝。」


  家珍說:「聽我爹說你這些日子忙壞了?」


  「忙,忙。」王先生點著頭說,「請我看風水的都排著隊呢。」


  說著王先生看看我,問家珍:


  「這位就是?」


  家珍說:「是福貴。」


  王先生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條縫,點著頭說:

  「我知道,我知道。」


  看著王先生這副模樣,我知道他是想起我從前賭光家產的事。我就對王先生嘿嘿笑了。王先生向我們雙手抱拳說:


  「改日再聊。」


  說過他轉身對隊長說:

  「到別處去看看。」


  隊長和風水先生一走,我才徹底鬆了一口氣,我這間茅屋算是沒事了,可村裡老孫家倒大霉了,風水先生看中了他家的屋子。隊長讓他家把屋子騰出來,老孫頭嗚嗚地哭,蹲在屋角就是不肯搬,隊長對他說:

  「哭什麼,人民公社給你蓋新屋。」


  老孫頭雙手抱著腦袋,還是哭,什麼話都不說。到了傍晚,隊長看看沒有別的法子了,就叫上村裡幾個年輕人,把老孫頭從屋裡拉出來,將裡面的東西也搬到外面。老孫頭被拉出來后,雙手抱住了一棵樹,怎麼也不肯鬆手,拉他的兩個年輕人看看隊長說:

  「隊長,拉不動啦。」


  隊長扭頭看了看,說:

  「行啦,你們兩個過來點火。」


  那兩個年輕人拿著火柴,站到凳子上,對著屋頂的茅草划燃了火柴。屋頂的茅草本來就發霉了,加上昨天又下了一場雨,他們怎麼也燒不起來。隊長說:


  「他娘的,我就不信人民公社的火還燒不掉這破屋子。」


  說著隊長卷了捲袖管準備自己動手。有人說:


  「澆上油,一點就燃。」


  隊長一想后說:「對啊,他娘的,我怎麼沒想到,快去食堂取油。」


  原先我只覺得自己是個敗家子,想不到我們隊長也是個敗家子。我啊,就站在不到百步遠的地方,看著隊長他們把好端端的油倒在茅草上,那油可都是從我們嘴裡挖出來的,被他們一把火燒沒了。那茅草澆上了我們吃的油,火苗子呼呼地往上躥,黑煙在屋頂滾來滾去。我看到老孫頭還是抱著那棵樹,他是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窩沒了。老孫頭可憐,等到屋頂燒成了灰,四面土牆也燒黑了,他才抹著眼淚走開,村裡人聽到他說:


  「鍋砸了,屋子燒了,看來我也得死了。」


  那晚上我和家珍都睡不踏實,要不是家珍認識城裡看風水的王先生,我這一家人都不知道要到哪裡去了。想來想去這都是命,只是苦了老孫頭,家珍總覺得這災禍是我們推到他身上去的,我想想也是這樣。我嘴上不這麼說,我說:


  「是災禍找到他,不能說是我們推給他的。」


  煮鋼鐵的地方算是騰出來了,去城裡買鍋的也回來了。他們買了一隻汽油桶回來,村裡很多人以前沒見過汽油桶,看著都很稀奇,問這是什麼玩意,我以前打仗時見過,就對他們說:


  「這是汽油桶,是汽車吃飯用的飯碗。」


  隊長用腳踢踢汽車的飯碗,說:

  「太小啦。」


  買來的人說:「沒有更大的了,只能一鍋一鍋煮了。」


  隊長是個喜歡聽道理的人,不管誰說什麼,他只要聽著有理就相信。他說:

  「也對,一口吃不成個大胖子,就一鍋一鍋煮吧。」


  有慶這孩子看到我們很多人圍著汽油桶,提著滿滿一籃草不往羊棚送,先擠到我們這兒來了。他的腦袋從我腰裡一擦一磨地鑽出來,我想是誰呀,低頭一看是自己兒子。有慶對著隊長喊:


  「煮鋼鐵桶里要放上水。」


  大夥聽了都笑。隊長說:


  「放上水?你小子是想煮肉吧。」


  有慶聽了這話也嘻嘻笑,他說:

  「要不鋼鐵沒煮成,桶底就先煮爛啦。」


  誰知隊長聽了這話,眉毛往上一弔,看著我說:


  「福貴,這小子說得還真對。你家出了個科學家。」


  隊長誇獎有慶,我心裡當然高興,其實有慶是出了個餿主意。汽油桶在原先老孫頭家架了起來,將砸爛的鍋和鐵皮什麼的扔了進去,裡面還真的放上了水,桶頂蓋一個木蓋,就這樣煮起了鋼鐵。裡面的水一開,那木蓋就撲撲地跳,水蒸氣呼呼地往外沖,這煮鋼鐵跟煮肉還真是差不多。


  隊長每天都要去看幾次,每次揭開木蓋時,裡面發大水似的衝出來蒸氣都嚇得他跳開好幾步,嘴裡喊著:

  「燙死我啦。」


  等到水蒸氣少了一些,他就拿著根扁擔伸到桶里敲了敲,敲完后罵道:


  「他娘的,還硬邦邦的。」


  村裡煮鋼鐵那陣子,家珍病了。家珍得了沒力氣的病,起先我還以為她是年紀大了才這樣的。那天村裡挑羊糞去肥田,那時候田裡插滿了竹竿,原先竹竿上都是紙做的小紅旗,幾場雨一下,紅旗全沒了,只在竹竿上沾了些紅紙屑。家珍也挑著羊糞,她走著走著腿一軟坐在了地上。村裡人見了都笑,說是:

  「福貴夜裡干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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