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活著(11)
第11章 活著(11)
那個女老師嘴巴張了張,沒說話倒哭上了。旁邊教室的老師過來把我拉了出去,他們在外面將我圍住,幾張嘴同時對我說話,我是一句都沒聽清。後來又過來一個女老師,我聽到他們叫她校長,校長問我為什麼打有慶,我一五一十地把鳳霞過去送人,家珍病後沒讓有慶退學的事全說了,那位女校長聽后對別的老師說:
「讓他回去吧。」
我挑著擔子走時,看到所有教室的窗口都擠滿了小腦袋,在看我的熱鬧。這下我可把自己兒子得罪了,有慶最傷心的不是我揍他,是當著那麼多老師和同學出醜。我回到家裡氣還沒消,把這事跟家珍說,家珍聽完后埋怨我,她說:
「你呀,你這樣讓有慶在學校里怎麼做人。」
我聽后想了想,覺得自己確實有些過分,丟了自己的臉不說,還丟了我兒子的臉。這天中午有慶放學回家,我叫了他一聲,他理都不理我,放下書包就往外走,家珍叫了他一聲,他就站住了,家珍讓他走過去。有慶走到他娘身邊,脖子就一抽一抽了,哭得那個傷心啊。
後來的一個多月里,有慶死活不理我,我讓他幹什麼他馬上幹什麼,就是不和我說話。這孩子也不做錯事,讓我發脾氣都找不到地方。
想想也是自己過分,我兒子的心叫我給傷透了。好在有慶還小,又過了一陣子,他在屋裡進出脖子沒那麼直了。雖然我和他說話,他還是沒答理,臉上的模樣我還是看得出來的,他不那麼記仇了,有時還偷偷看我。我知道他,那麼久不和我說話,是不好意思突然開口。我呢,也不急,是我的兒子總是要開口叫我的。
食堂散夥以後,村裡人家都沒了家底,日子越過越苦,我想著把家裡最後的積蓄拿出來,去買一頭羊羔。羊是最養人的,能肥田,到了春天剪了羊毛還能賣錢。再說也是為了有慶,要是給這孩子買一頭羊羔回來,他不知道會有多高興。
我跟家珍一商量,家珍也高興,說你快去買吧。當天下午,我將錢揣在懷裡就進城去了。我在城西廣福橋那邊買了一頭小羊,回來時路過有慶他們的學校,我本想進去讓有慶高興高興,再一想還是別進去了,上次在學校出醜,讓我兒子丟臉,我再去,有慶心裡肯定不高興。
等我牽著小羊出了城,走到都快能看到自己家的地方,後面有人噼噼啪啪地跑來,我還沒回頭去看是誰,有慶就在後面叫上了:
「爹,爹。」
我站住腳,看著有慶滿臉通紅地跑來,這孩子一看到我牽著羊,早就忘了他不和我說話這事,他跑到我跟前喘著氣說:
「爹,這羊是給我買的?」
我笑著點點頭,把繩子遞給他說:
「拿著。」
有慶接過繩子,把小羊抱起來走了幾步,又放下小羊,捏住羊的後腿,蹲下去看看,看完后說:
「爹,是母羊。」
我哈哈地笑了,伸手捏住他的肩膀,有慶的肩膀又瘦又小,我一捏住不知為何就心疼起來。我們一起往家裡走去時,我說道:
「有慶,你也慢慢長大了,爹以後不會再揍你了,就是揍你也不會讓別人看到。」
說完我低頭看看有慶,這孩子腦袋歪著,聽了我的話,反倒不好意思了。
家裡有了羊,有慶每天又要跑著去學校了,除了給羊割草,自留地里的活他也要多干。沒想到有慶這麼跑來跑去,到頭來還跑出名堂來了。城裡學校開運動會那天,我進城去賣菜,賣完了正要回家,看到街旁站著很多人,一打聽知道是那些學生在比賽跑步,要在城裡跑上十圈。
當時城裡有中學了,那一年有慶也讀到了四年級。城裡是第一次開運動會,念初中的孩子和念小學的孩子都一起跑。我把空擔子在街旁放下,想看看有慶是不是也在裡面跑。過了一會,我看到一夥和有慶差不多大的孩子,一個個搖頭晃腦跑過來,有兩個低著腦袋跌跌撞撞,看那樣子是跑不動了。
他們跑過去后,我才看到有慶,這小傢伙光著腳丫,兩隻鞋拿在手裡,呼哧呼哧跑來了,他只有一個人跑來。看到他跑在後面,我想這孩子真是沒出息,把我的臉都丟光了。可旁邊的人都在為他叫好,我就糊塗了,正糊塗著看到幾個初中學生跑了過來,這一來我更糊塗了,心想這跑步是怎麼跑的,我問身旁一個人:
「怎麼年紀大的跑不過年紀小的?」
那人說:「剛才跑過去的小孩把別人都甩掉了幾圈了。」
我一聽,他不是在說有慶嗎?當時那個高興啊,是說不出來的高興。就是比有慶大四五歲的孩子,也被有慶甩掉了一圈。我親眼看著自己的兒子,光著腳丫,鞋子拿在手裡,滿臉通紅第一個跑完了十圈。這孩子跑完以後,反倒不呼哧呼哧喘氣了,像是一點事情都沒有,抬起一隻腳在褲子上擦擦,穿上布鞋后又抬起另一隻腳。接著雙手背到身後,神氣活現地站在那裡看著比他大多了的孩子跑來。
我心裡高興,朝他喊了一聲:
「有慶。」
挑著空擔子走過去時我大模大樣,我想讓旁人知道我是他爹。有慶一看到我,馬上不自在了,趕緊把背在身後的手拿到前面來,我拍拍他的腦袋,大聲說:
「好兒子啊,你給爹爭氣啦。」
有慶聽到我嗓門這麼大,急忙四處看看,他是不願意讓同學看到我。這時有個大胖子叫他:
「徐有慶。」
有慶一轉身就往那裡去,這孩子對我就是不親。他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說:
「是老師叫我。」
我知道他是怕我回家后找他算賬,就對他揮揮手:
「去吧,去吧。」
那個大胖子手特別大,他按住有慶的腦袋,我就看不到兒子的頭,兒子的肩膀上像是長出了一隻手掌。他們兩個人親親熱熱地走到一家小店前,我看著大胖子給有慶買了一把糖,有慶雙手捧著放進口袋,一隻手就再沒從口袋裡出來。走回來時有慶臉都漲紅了,那是高興的。
那天晚上我問他那個大胖子是誰。他說:
「是體育老師。」
我說了他一句:「他倒是像你爹。」
有慶把大胖子給他的糖全放在床上,先是分出了三堆,看了又看后,從另兩堆里各拿出兩顆放進自己這一堆,又看了一會,再從自己這堆拿出兩顆放到另兩堆里。我知道他要把一堆給鳳霞,一堆給家珍,自己留著一堆,就是沒有我的。誰知他又把三堆糖弄到一起,分出了四堆,他就這麼分來分去,到最後還是只有三堆。
過了幾天,有慶把體育老師帶到家裡來了,大胖子把有慶誇了又誇,說他長大了能當個運動員,出去和外國人比賽跑步。有慶坐在門檻上,興奮得臉上都出汗了。當著體育老師的面我不好說什麼,他走後,我就把有慶叫過來,有慶還以為我會誇他,看著我的眼睛都亮閃閃的,我對他說:
「你給我、給你娘你姐姐爭了口氣,我很高興。可我從沒聽說過跑步也能掙飯吃,送你去學校,是要你好好念書,不是讓你去學跑步,跑步還用學?雞都會跑!」
有慶腦袋馬上就垂下了,他走到牆角拿起籃子和鐮刀,我問他:
「記住我的話了嗎?」
他走到門口,背對著我點點頭,就走了出去。
那一年,稻子還沒黃的時候,稻穗青青的剛長出來,就下起了沒完沒了的雨,下了差不多有一個來月,中間雖說天氣晴朗過,沒出兩天又陰了,又下上了雨。我們是看著水在田裡積起來,雨水往上漲,稻子就往下垂,到頭來一大片一大片的稻子全淹沒到了水裡。村裡上了年紀的人都哭了,都說:
「往後的日子怎麼過呀?」
年紀輕一些的人想得開些,總覺得國家會來救濟我們的,他們說:
「愁什麼呀,天無絕人之路,隊長去縣裡要糧食啦。」
隊長去了三次公社,一次縣裡,他什麼都沒拿回來,只是帶回來幾句話:
「大夥放心吧,縣長說了,只要他不餓死,大夥也都餓不死。」
那一個月的雨下過去后,連著幾天的大熱天,田裡的稻子全爛了,一到晚上,風吹過來是一片片的臭味,跟死人的味道差不多。原先大夥還指望著稻草能派上用場,這麼一來稻子沒收起,稻草也全爛光了,什麼都沒了。隊長說縣裡會給糧食的,可誰也沒見到有糧食來,嘴上說說的事讓人不敢全信,不信又不敢,要不這日子過下去誰也沒信心了。 大夥都數著米下鍋,積蓄下來的糧食都不多,誰家也不敢煮米飯,都是熬粥喝,就是粥也是越來越稀。那麼過了兩三個月,也就坐吃山空了。我和家珍商量著把羊牽到城裡賣了,換些米回來,我們琢磨著這羊能換回來百十來斤大米,這樣就可以熬到下一季稻子收割的時候。
家裡人都有一兩個月沒怎麼吃飽了,那頭羊還是肥肥的,每天在羊棚里咩咩叫時聲音又大又響,全是有慶的功勞,這孩子吃不飽整天叫著頭暈,可從沒給羊少割過一次草,他心疼那頭羊,就跟家珍心疼他一樣。
我和家珍商量以後,就把這話對有慶說了。那時候有慶剛把一籃草倒到羊棚里,羊沙沙地吃著草,那聲響像是在下雨,他提著空籃子站在一旁,笑嘻嘻地看著羊吃草。
我走進去他都不知道,我把手放在他肩上,這孩子才扭頭看了看我,說:
「它餓壞了。」
我說:「有慶,爹有事要跟你說。」
有慶答應一聲,把身體轉過來。我繼續說:
「家裡糧食吃得差不多了,我和你娘商量著把羊賣掉,換些米回來,要不一家人都得挨餓了。」
有慶低著腦袋一聲不吭,這孩子心裡是捨不得這頭羊,我拍拍他的肩說:
「等日子好過一些了,我再去買頭羊回來。」
有慶點點頭,有慶是長大了,他比過去懂事多了。要是早上幾年,他准得又哭又鬧。我們從羊棚里走出來時,有慶拉了拉我的衣服,可憐巴巴地說:
「爹,你別把它賣給宰羊的好嗎?」
我心想這年月誰家還會養著一頭羊,不賣給宰羊的,去賣給誰呢?看著有慶那副樣子,我也只好點點頭。
第二天上午,我將米袋搭在肩上,從羊棚里把羊牽出來,剛走到村口,聽到家珍在後面叫我,回過頭去看到家珍和有慶走來。家珍說:
「有慶也要去。」
我說:「禮拜天學校沒課,有慶去幹什麼?」
家珍說:「你就讓他去吧。」
我知道有慶是想和羊多待一會,他怕我不答應,讓他娘來說。我心想他要去就讓他去吧,就向他招了招手,有慶跑上來接過我手裡的繩子,低著腦袋跟著我走去。
這孩子一路上什麼話都不說,倒是那頭羊咩咩叫喚個不停,有慶牽著它走,它時時腦袋伸過去撞一下有慶的屁股。羊也是通人性的,它知道是有慶每天去喂它草吃,它和有慶親熱。它越是親熱,有慶心裡越是難受,咬著嘴唇都要哭出來了。
看著有慶低著腦袋一個勁地往前走,我心裡怪不是滋味的,就找話寬慰他,我說:
「把它賣掉總比宰掉它好。羊啊,是牲畜,生來就是這個命。」
走到了城裡,快到一個拐彎的地方時,有慶站住了腳,看看那頭羊說:
「爹,我在這裡等你。」
我知道他是不願看到把羊賣掉,就從他手裡接過繩子,牽著羊往前走,走了沒幾步,有慶在後面喊:
「爹,你答應過的。」
我回頭問:「我答應什麼?」
有慶有些急了,他說:
「你答應不賣給宰羊的。」
我早就忘了昨天說過的話,好在有慶不跟著我了,要不這孩子肯定會哭上一陣子。我說:
「知道。」
我牽著羊拐了個彎,朝城裡的肉鋪子走去。先前掛滿肉的鋪子里,到了這災年連個肉屁都看不到了,裡面坐著一個人,懶洋洋的樣子。我給他送去一頭羊,他沒顯得有多高興。我們一起給羊上秤時,他的手直哆嗦,他說:
「吃不飽,沒力氣了。」
連城裡人都吃不飽了。他說他的鋪子有十來天沒掛過肉了,他的手往前指了指,指到二十米遠的一根電線杆,說:
「你等著吧,不出一個小時,買肉的排隊會排到那邊。」
他沒說錯,才等我走開,就有十來個人在那裡排隊了。米店也排隊,我原以為那頭羊能換回百十來斤米,結果我只背回家四十斤米。我路過一家小店時,掏出兩分錢給有慶買了兩顆硬糖,我想有慶辛辛苦苦了一年,也該給他甜甜嘴。
我扛著四十斤大米往回走,有慶在那地方走來走去,踢著一顆小石子。我把兩顆糖給他,他一顆放在口袋裡,剝開另一顆放進嘴裡。我們往前走去,有慶將糖紙疊得整整齊齊拿在手上,然後抬起腦袋問我:
「爹,你吃嗎?」
我搖搖頭說:「你自己吃。」
我把四十斤米扛回家,家珍一看米袋就知道有多少米,她嘆息一聲,什麼話也沒說。最難的是家珍,一家四張嘴每天吃什麼?愁得她晚上都睡不好覺。日子再苦也得往下熬,她每天提著籃子去挖野菜,身體本來就有病,又天天忍飢挨餓,那病真讓醫生說中了,越來越重,只能拄著根樹枝走路,走上二十來步就要滿頭大汗。別人家挖野菜都是蹲下去,她是跪到地上,站起來時身體直打晃。我見了心裡不好受,對她說:
「你就別出門了。」
她不答應,拄著樹枝往屋外走,我抓住她的胳膊一拉,她身體就往地上倒。家珍坐到地上嗚嗚地哭上了,她說:
「我還沒死,你就把我當死人了。」
我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女人啊,性子上來了什麼事都干,什麼話都說。我不讓她幹活,她就覺得是在嫌棄她。
沒出三個月,那四十斤米全吃光了。要不是家珍算計著過日子,摻和著吃些南瓜葉、樹皮什麼的,這些米不夠我們吃半個月。那時候村裡誰家都沒有糧食了,野菜也挖光了,有些人家開始刨樹根吃了。村裡人越來越少,每天都有拿著個碗外出去要飯的人。隊長去了幾次縣裡,回來時都走不到村口,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喘氣,在田裡找吃的幾個人走上去問他:
「隊長,縣裡什麼時候給糧食?」
隊長歪著腦袋說:「我走不動了。」
看著那些外出要飯的人,隊長對他們說:
「你們別走了,城裡人也沒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