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活著(12)
第12章 活著(12)
明知道沒有野菜了,家珍還是整天拄著根樹枝出去找野菜,有慶跟著她。有慶正在長身體,沒有糧食吃,人瘦得像根竹竿。有慶總還是孩子,家珍有病路都走不動了,還是到處轉悠著找野菜,有慶跟在後面,老是對家珍說:
「娘,我餓得走不動了。」
家珍上哪兒去給有慶找吃的,只好對他說:
「有慶,你就去喝幾口水填填肚子吧。」
有慶也只能到池塘邊去咕咚咕咚地喝一肚子水來充饑了。
鳳霞跟著我,扛著把鋤頭去地里掘地瓜。那些田地不知道被翻過多少遍了,可村裡的人還都用鋤頭去掘,有時干一天也只是掘出一根爛瓜藤來。鳳霞也餓得慌,臉都青了,看她揮鋤頭時腦袋都掉下去了。這孩子不會說話,只知道幹活。我往哪兒走,她就往哪兒跟,我想想這樣不行,我得和鳳霞分開去挖地瓜,老湊在一起不是個辦法。我就打著手勢讓鳳霞到另一塊地里去。誰知道鳳霞一和我分開,就出事了。
鳳霞和村裡王四在一塊地里挖地瓜。王四那人其實也不壞,我被抓了壯丁去打仗那陣子,王四和他爹還常幫家珍幹些重活。人一餓就什麼缺德事都幹得出來,明明是鳳霞挖到一個地瓜,王四欺負鳳霞不會說話,趁鳳霞用衣角擦上面的泥時,一把搶了過去。鳳霞平常老實得很,到那時她可不幹了,撲上去要把地瓜搶回來。王四哇哇一叫,旁邊地里的人見了都看到是鳳霞在搶。王四對著我喊:
「福貴,做人得講良心啊,再餓也不能搶別人家的東西。」
我看到鳳霞正使勁掰他捏住地瓜的手指,趕緊走過去拉開鳳霞,鳳霞急得眼淚都出來了,她打著手勢告訴我是王四搶了她的地瓜,村裡別的人也看明白了,就問王四:
「是你搶她的?還是她搶你的?」
王四做出一副委屈的樣子,說:
「你們都看到的,明明是她在搶。」
我說:「鳳霞不是那種人,村裡人都知道。王四,這地瓜真是你的,你就拿走。要不是你的,你吃了也會肚子疼。」
王四用手指指鳳霞,說道:
「你讓她自己說,是誰的。」
他明知道鳳霞不會說話,還這麼說,氣得我身體都哆嗦了。鳳霞站在一旁嘴巴一張一張沒有聲音,倒是淚水刷刷地流著。我向王四揮揮手說:
「你要是不怕雷公打你,就拿去吧。」
王四做了虧心事也不臉紅,他直著脖子說:
「是我的我當然要拿走。」
說著他轉身就走,誰也沒想到鳳霞揮起鋤頭就朝他砸去,要不是有人驚叫一聲,讓王四躲開的話,可就出人命了。王四看到鳳霞砸他,伸手就打了鳳霞一巴掌,鳳霞哪有他有力氣,一巴掌就把鳳霞打到地上去了。那聲音響得就跟人跳進池塘似的,一巴掌全打在我心上。我衝上去對準王四的腦袋就是一拳,王四的腦袋直搖晃,我的手都打疼了。王四回過神來操起一把鋤頭朝我劈過來,我跳開后也揮起一把鋤頭。
要不是村裡人攔住我們,總得有一條命完蛋了。後來隊長來了,隊長聽我們說完后罵我們:
「他娘的,你們死了讓老子怎麼去向上面交代。」
罵完后隊長說:「鳳霞不會是那種人,說是你王四搶的也沒人看見,這樣吧,你們一家一半。」
說著隊長向王四伸出手,要王四把地瓜給他。王四雙手拿著地瓜捨不得交出來,隊長說:
「拿來呀。」
王四沒辦法,哭喪著臉把地瓜給了隊長。隊長向旁人要過來一把鐮刀,將地瓜放在田埂上,咔嚓一聲將地瓜切成兩半。隊長的手偏了,一半很大,另一半很小。我說:
「隊長,這怎麼分啊?」
隊長說:「這還不容易。」
又是咔嚓一聲將大的切下來一塊,放進自己口袋,算是他的了。他拿起剩下的兩塊地瓜給我和王四,說:
「差不多大小了吧?」
其實一塊地瓜也填不飽一家人的肚子,當初心裡想的和現在不一樣,在當初那可是救命稻草。家裡斷糧都有一個月了,田裡能吃的也都吃得差不多了,那年月拿命去換一碗飯回來也都有人干。
和王四爭地瓜的第二天,家珍拄著根樹枝走出了村口,我在田裡見了問她去哪兒,她說:
「我進城去看看爹。」
做女兒的想去看爹,我想攔也不能攔,看著她走路都費勁的模樣,我說:
「讓鳳霞也去,路上能照應你。」
家珍聽了這話頭也不回地說:
「不要鳳霞去。」
那些日子她脾氣動不動就上來,我不再說什麼,看著她慢慢吞吞往城裡走,她瘦得身上都沒肉了,原先綳起的衣服變得鬆鬆垮垮,在風裡蕩來蕩去。
我不知道家珍進城是去要吃的,她去了一天,快到傍晚時才回來。回來時都走不動路了。是鳳霞先看到她,鳳霞拉了拉我的衣服,我轉過身去才看到家珍站在那條路上,身體撐在拐杖上向我們招手,她抬起胳膊時腦袋像是要從肩膀上掉下去了。
我趕緊跑過去,等我跑近了,她身體一軟跪在了地上,雙手撐著拐杖聲音很輕地叫:
「福貴,你來,你來。」
我伸手去扶她起來,她抓住我的手往胸口拉,喘著氣說:
「你摸摸。」
我的手伸進她胸口一摸,人就怔住了,我摸到了一小袋米,我說:
「是米。」
家珍哭了,她說:
「是爹給我的。」
那時候的一袋米,可就是山珍海味了。一家人有一兩個月沒嘗過米的味道了,那種高興勁啊,實在是說不出來。我讓鳳霞扶著家珍趕緊回家,自己去找有慶。有慶那時正在池塘旁躺著,他剛喝飽了池水,我叫他:
「有慶,有慶。」
這孩子脖子歪了歪,有氣無力地答應了一聲。我低聲對他說:
「快回家去喝粥。」
有慶一聽有粥喝,不知哪來的力氣,一下子坐了起來,叫道:
「喝粥?」
我嚇了一跳,急忙說:
「輕點。」
可不能讓別人家知道,家珍是把米藏在胸口衣服裡帶回來的。等一家人回到了家裡,我關上門插上木銷,家珍這才從胸口拿出那一小袋米,往鍋里倒了半袋,加上水后鳳霞就生火熬粥了。我讓有慶站在門后,從縫裡看著有沒有村裡人走來。水一開,米香就飄滿了屋子,有慶在門後站不住了,跑到鍋前湊上去鼻子聞了又聞,說:
「好香啊。」
我把他拉開,說:
「去門后看著。」
這孩子猛吸了兩口熱氣才回到門后,家珍笑起來,說道:
「總算能讓你們吃上一頓好的了。」
說著家珍掉出了眼淚,她說:
「這米是從我爹牙縫裡擠出來的。」
這時外面有人走來,走到門口叫: 「福貴。」
我們嚇得氣都不敢出了,有慶站在那裡弓著腰一動不動,只有鳳霞笑嘻嘻地往灶里添柴,她聽不到。我拍拍她,讓她手腳輕一點。聽著屋裡沒有聲音,外面那人很不高興地說:
「煙囪呼呼地冒煙,裡面沒人答應。」
過了一會,那人像是走開了。有慶又在門后往外望了一陣,才悄悄地告訴我們:
「走啦。」
我和家珍總算舒了一口氣。粥熬成后,我們一家四口人坐在桌前,喝起了熱騰騰的米粥。這輩子我再沒像那次吃得那麼香了,那味道讓我想起來就要流口水。有慶喝得急,第一個喝完,張著嘴大口大口地吸氣,他嘴嫩,燙出了很多小泡,後來疼了好幾天。等我們吃完后,隊長他們來了。
村裡人也都有一兩個月沒吃上米了,我們關上門,煙囪往外呼呼地冒煙,他們全看到了。剛才有人來叫門,我們沒答應,他回去一說,來了一伙人,隊長走在前頭。他們猜到我們有好吃的,都想來吃一口。
隊長一進屋鼻子就一抖一抖了,問:
「煮什麼吃啦,這麼香?」
我嘿嘿笑著沒說話,我不說話隊長也不好再問。家珍招呼著他們坐下,有幾個人不老實,又去揭鍋又掀褥子,好在家珍將剩下的米藏在胸口了,也不怕他們亂翻。隊長看不下去了,他說:
「你們幹什麼,這是在別人家裡。出去,出去,他娘的都出去。」
隊長把他們趕走後,起身關上門,也不先和我們套套近乎,一下子就把臉湊過來說:
「福貴,家珍,有好吃的分我一口。」
我看看家珍,家珍看看我,平日里隊長對我們不錯,眼下他求上我們了,總不能不答應。家珍伸手從胸口拿出那個小袋子,抓了一小把給隊長,說:
「隊長,就這麼多了,你拿回去熬一鍋米湯吧。」
隊長連聲說:「夠了,夠了。」
隊長讓家珍把米放在他口袋裡,然後雙手攥住口袋嘿嘿笑著走了。隊長一走,家珍眼淚馬上就下來了,她是心疼那把米。看著家珍哭,我只能連連嘆氣。
這樣的日子一直熬到收割稻子以後,雖說是歉收,可總算又有糧食了,日子一下子好過多了。誰知家珍的病越來越重了,到後來走路都走不了幾步,都是那災年把她給糟蹋成這樣的。家珍不甘心,幹不了田裡活,她還想幹家里的活。她扶著牆到這裡擦擦,又到那裡掃掃,有一天她摔倒后不知怎麼爬不起來了,等我和鳳霞收工回到家裡,她還躺在地上,臉都擦破了。我把她抱到床上,鳳霞拿了塊毛巾給她擦掉臉上的血,我說:
「你以後就躺在床上。」
家珍低著頭輕聲說道:
「我不知道會爬不起來。」
家珍算是硬的,到了那種時候也不叫一聲苦。她坐在床上那些日子,讓我把所有的破爛衣服全放到她床邊,她說:
「有活干心裡踏實。」
她拆拆縫縫給鳳霞和有慶都做了件衣服,兩個孩子穿上后看起來還很新。後來我才知道她把自己的衣服也拆了,看到我生氣,她笑了笑說:
「衣服不穿壞起來快。我是不會穿它們了,可不能跟著我糟蹋了。」
家珍說也給我做一件,誰知我的衣服沒做完,家珍連針都拿不起了。那時候鳳霞和有慶睡著了,家珍還在油燈下給我縫衣服,她累得臉上都是汗,我幾次催她快睡,她都喘著氣搖頭,說是快了。結果針掉了下去,她的手哆嗦著去拿針,拿了幾次都沒拿起來,我撿起來遞給她,她才捏住又掉了下去。家珍眼淚流了出來,這是她病了以後第一次哭,她覺得自己再也幹不了活了,她說:
「我是個廢人了,還有什麼指望?」
我用袖管給她擦眼淚,她瘦得臉上的骨頭都突了出來。我說她是累的,照她這樣,就是沒病的人也會吃不消。我寬慰她,說鳳霞已經長大了,掙的工分比她過去還多,用不著再為錢操心了。家珍說:
「有慶還小啊。」
那天晚上,家珍的眼淚流個不停,她幾次囑咐我:
「我死後不要用麻袋包我,麻袋上都是死結,我到了陰間解不開,拿一塊乾淨的布就行了,埋掉前替我洗洗身子。」
她又說:「鳳霞大了,要是能給她找到婆家我死也閉眼了。有慶還小,有些事他不懂,你不要常去揍他,嚇唬嚇唬就行了。」
她是在交代後事,我聽了心裡酸一陣苦一陣,我對她說:
「按理說我是早就該死了,打仗時死了那麼多人,偏偏我沒死,就是天天在心裡念叨著要活著回來見你們,你就捨得扔下我們?」
我的話對家珍還是有用的,第二天早晨我醒來時,看到家珍正在看我,她輕聲說:
「福貴,我不想死,我想每天都能看到你們。」
家珍在床上躺了幾天,什麼都不幹,慢慢地又有點力氣了,她能撐著坐起來,她覺得自己好多了,心裡高興,想試著下地,我不讓,我說:
「往後不能再累著了,你得留著點力氣,日子還長著呢。」
那一年,有慶念到五年級了。俗話說是禍不單行,家珍病成那樣,我就指望有慶快些長大,這孩子成績不好,我心想別逼他去念中學了,等他小學一畢業,就讓他跟著我下地掙工分去。誰知道家珍身體剛剛好些,有慶就出事了。
那天下午,有慶他們學校的校長,那是縣長的女人,在醫院裡生孩子時出了很多血,一隻腳都跨到陰間去了。學校的老師馬上把五年級的學生集合到操場上,讓他們去醫院獻血,那些孩子一聽是給校長獻血,一個個高興得像是要過節了,一些男孩子當場捲起了袖管。他們一走出校門,我的有慶就脫下鞋子,拿在手裡就往醫院跑,有四五個男孩也跟著他跑去。我兒子第一個跑到醫院,等別的學生全走到后,有慶排在第一位,他還得意地對老師說:
「我是第一個到的。」
結果老師一把把他拖出來,把我兒子訓斥了一通,說他不遵守紀律。有慶只得站在一旁,看著別的孩子挨個去驗血,驗血驗了十多個沒一個血對上校長的血。有慶看著看著有些急了,他怕自己會被輪到最後一個,到那時可能就獻不了血了。他走到老師跟前,怯生生地說:
「老師,我知道錯了。」
老師嗯了一下,沒再理他,他又等了兩個進去驗血,這時產房裡出來一個戴口罩的醫生,對著驗血的男人喊:
「血呢?血呢?」
驗血的男人說:「血型都不對。」
醫生喊:「快送進來,病人心跳都快沒啦。」
有慶再次走到老師跟前,問老師:
「是不是輪到我了?」
老師看了看有慶,揮揮手說:
「進去吧。」
驗到有慶血型才對上了,我兒子高興得臉都漲紅了,他跑到門口對外面的人叫道:
「要抽我的血啦。」
抽一點血就抽一點,醫院裡的人為了救縣長女人的命,一抽上我兒子的血就不停了。抽著抽著有慶的臉就白了,他還硬挺著不說,後來連嘴唇也白了,他才哆嗦著說:
「我頭暈。」
抽血的人對他說:
「抽血都頭暈。」
那時候有慶已經不行了,可出來個醫生說血還不夠用。抽血的是個烏龜王八蛋,把我兒子的血差不多都抽幹了。有慶嘴唇都青了,他還不住手,等到有慶腦袋一歪摔在地上,那人才慌了,去叫來醫生,醫生蹲在地上拿聽筒聽了聽說:
「心跳都沒了。」
醫生也沒怎麼當回事,只是罵了一聲抽血的:
「你真是胡鬧。」
就跑進產房去救縣長的女人了。
那天傍晚收工前,鄰村的一個孩子,是有慶的同學,急匆匆跑過來,他一跑到我們跟前就扯著嗓子喊:
「哪個是徐有慶的爹?」
我一聽心就亂跳,正擔心著有慶會不會出事,那孩子又喊:
「哪個是他娘?」
我趕緊答應:「我是有慶的爹。」
孩子看看我,擦著鼻子說:
「對,是你,你到我們教室里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