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活著(13)
第13章 活著(13)
我心都要跳出來了,他這才說:
「徐有慶快死啦,在醫院裡。」
我眼前立刻黑了一下,我問那孩子:
「你說什麼?」
他說:「你快去醫院,徐有慶快死啦。」
我扔下鋤頭就往城裡跑,心裡亂成一團。想想中午上學時有慶還好好的,現在說他快要死了。我腦袋裡嗡嗡亂叫著跑到城裡醫院,見到第一個醫生我就攔住他,問他:
「我兒子呢?」
醫生看看我,笑著說:
「我怎麼知道你兒子?」
我聽后一怔,心想是不是弄錯了,要是弄錯可就太好了。
我說:
「他們說我兒子快死了,要我到醫院。」
準備走開的醫生站住腳看著我問:
「你兒子叫什麼名字?」
我說:「叫有慶。」
他伸手指指走道盡頭的房間說:
「你到那裡去問問。」
我跑到那間屋子,一個醫生坐在裡面正寫些什麼,我心裡咚咚跳著走過去問:
「醫生,我兒子還活著嗎?」
醫生抬起頭來看了我很久,才問:
「你是說徐有慶?」
我急忙點點頭,醫生又問:
「你有幾個兒子?」
我的腿馬上就軟了,站在那裡哆嗦起來,我說:
「我只有一個兒子,求你行行好,救活他吧。」
醫生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可他又說:
「你為什麼只生一個兒子?」
這叫我怎麼回答呢?我急了,問他:
「我兒子還活著嗎?」
他搖搖頭說:「死了。」
我一下子就看不見醫生了,腦袋裡黑乎乎一片,只有眼淚嘩嘩地掉出來,半晌我才問醫生:
「我兒子在哪裡?」
有慶一個人躺在一間小屋子裡,那張床是用磚頭搭成的。我進去時天還沒黑,看到有慶的小身體躺在上面,又瘦又小,身上穿的是家珍最後給他做的衣服。我兒子閉著眼睛,嘴巴也閉得很緊。我有慶有慶叫了好幾聲,有慶一動不動,我就知道他真死了,一把抱住了兒子,有慶的身體都硬了。中午上學時他還活生生的,到了晚上他就硬了。我怎麼想都想不通,這怎麼也應該是兩個人,我看看有慶,摸摸他的瘦肩膀,又真是我的兒子。我哭了又哭,都不知道有慶的體育教師也來了。他看到有慶也哭了,一遍遍對我說:
「想不到,想不到。」
體育老師在我邊上坐下,我們兩個人對著哭,我摸摸有慶的臉,他也摸摸。過了很久,我突然想起來,自己還不知道兒子是怎麼死的。我問體育老師,這才知道有慶是抽血被抽死的。當時我想殺人了,我把兒子一放就沖了出去。衝到病房看到一個醫生就抓住他,也不管他是誰,對準他的臉就是一拳,醫生摔到地上亂叫起來,我朝他吼道:
「你殺了我兒子。」
吼完抬腳去踢他,有人抱住了我,回頭一看是體育老師,我就說:
「你放開我。」
體育老師說:「你不要亂來。」
我說:「我要殺了他。」
體育老師抱住我,我脫不開身,就哭著求他:
「我知道你對有慶好,你就放開我吧。」
體育老師還是死死抱住我,我只好用胳膊肘拚命撞他,他也不鬆開,讓那個醫生爬起來跑走了。很多的人圍了上來,我看到裡面有兩個醫生,我對體育老師說:
「求你放開我。」
體育老師力氣大,抱住我我就動不了,我用胳膊肘撞他,他也不怕疼,一遍遍地說:
「你不要亂來。」
這時有個穿中山服的男人走了過來,他讓體育老師放開我,問我:
「你是徐有慶同學的父親?」
我沒理他,體育老師一放開我,我就朝一個醫生撲過去,那醫生轉身就逃。我聽到有人叫穿中山服的男人縣長,我一想原來他就是縣長,就是他女人奪了我兒子的命,我抬腿就朝縣長肚子上蹬了一腳,縣長哼了一聲坐到了地上。體育老師又抱住了我,對我喊:
「那是劉縣長。」
我說:「我要殺的就是縣長。」
抬起腿再去蹬,縣長突然問我:
「你是不是福貴?」
我說:「我今天非宰了你。」
縣長站起來,對我叫道:
「福貴,我是春生。」
他這麼一叫,我就傻了。我朝他看了半晌,越看越像,就說:
「你真是春生?」
春生走上前來也把我看了又看,他說:
「你是福貴。」
看到春生我怒氣消了很多,我哭著對他說:
「春生你長高長胖了。」
春生眼睛也紅了,說道:
「福貴,我還以為你死了。」
我搖搖頭說:「沒死。」
春生又說:「我還以為你和老全一樣死了。」
一說到老全,我們兩個都嗚嗚地哭上了。哭了一陣我問春生:
「你找到大餅了嗎?」
春生擦擦眼睛說:「沒有,你還記得?我走過去就被俘虜了。」
我問他:「你吃到饅頭了嗎?」 他說:「吃到的。」
我說:「我也吃到了。」
說著我們兩個人都笑了,笑著笑著我想起了死去的兒子,我抹著眼睛又哭了,春生的手放到我肩上,我說:
「春生,我兒子死了,我只有一個兒子。」
春生嘆口氣說:「怎麼會是你的兒子?」
我想到有慶還一個人躺在那間小屋裡,心裡疼得受不了,我對春生說:
「我要去看兒子了。」
我也不想再殺什麼人了,誰料到春生會突然冒出來,我走了幾步回過頭去對春生說:
「春生,你欠了我一條命,你下輩子再還給我吧。」
那天晚上我抱著有慶往家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抱累了就把兒子放到背脊上,一放到背脊上心裡就發慌,又把他重新抱到了前面,我不能不看著兒子。眼看著走到了村口,我就越走越難,想想怎麼去對家珍說呢?有慶一死,家珍也活不長,家珍已經病成這樣了。我在村口的田埂上坐下來,把有慶放在腿上,一看兒子我就忍不住哭,哭了一陣又想家珍怎麼辦?想來想去還是先瞞著家珍好。我把有慶放在田埂上,回到家裡偷偷拿了把鋤頭,再抱起有慶走到我娘和我爹的墳前,挖了一個坑。
要埋有慶了,我又捨不得。我坐在爹娘的墳前,把兒子抱著不肯鬆手,我讓他的臉貼在我脖子上,有慶的臉像是凍壞了,冷冰冰地壓在我脖子上。夜裡的風把頭頂的樹葉吹得嘩啦嘩啦響,有慶的身體也被露水打濕了。我一遍遍想著他中午上學時跑去的情形,書包在他背後一甩一甩的。想到有慶再不會說話,再不會拿著鞋子跑去,我心裡是一陣陣酸疼,疼得我都哭不出來。我那麼坐著,眼看著天要亮了,不埋不行了,我就脫下衣服,把袖管撕下來蒙住他的眼睛,用衣服把他包上,放到了坑裡。我對爹娘的墳說:
「有慶要來了,你們待他好一點,他活著時我對他不好,你們就替我多疼疼他。」
有慶躺在坑裡,越看越小,不像是活了十三年,倒像是家珍才把他生出來。我用手把土蓋上去,把小石子都揀出來,我怕石子硌得他身體疼。埋掉了有慶,天蒙蒙亮了,我慢慢往家裡走,走幾步就要回頭看看,走到家門口一想到再也看不到兒子,忍不住哭出了聲音,又怕家珍聽到,就捂住嘴巴蹲下來,蹲了很久,都聽到出工的吆喝聲了,才站起來走進屋去。鳳霞站在門旁睜圓了眼睛看我,她還不知道弟弟死了。鄰村的那個孩子來報信時,她也在,可她聽不到。家珍在床上叫了我一聲,我走過去對她說:
「有慶出事了,在醫院裡躺著。」
家珍像是信了我的話,她問我:
「出了什麼事?」
我說:「我也說不清楚,有慶上課時突然昏倒了,被送到醫院,醫生說這種病治起來要有些日子。」
家珍的臉傷心起來,淚水從眼角淌出,她說:
「是累的,是我拖累有慶的。」
我說:「不是,累也不會累成這樣。」
家珍看了看我又說:
「你眼睛都腫了。」
我點點頭:「是啊,一夜沒睡。」
說完我趕緊走出門去,有慶才被埋到土裡,屍骨未寒啊,再和家珍說下去我就穩不住自己了。
接下去的日子,白天我在田裡幹活,到了晚上我對家珍說進城去看看有慶好些了沒有。我慢慢往城裡走,走到天黑了,再走回來,到有慶墳前坐下。夜裡黑乎乎的,風吹在我臉上,我和死去的兒子說說話,聲音飄來飄去都不像是我的。坐到半夜我才回到家中,起先的幾天,家珍都是睜著眼睛等我回來,問我有慶好些了嗎?我就隨便編些話去騙她。過了幾天我回去時,家珍已經睡著了,她閉著眼睛躺在那裡。我也知道老這麼騙下去不是辦法,可我只能這樣,騙一天是一天,只要家珍覺得有慶還活著就好。
有天晚上我離開有慶的墳,回到家裡在家珍身旁躺下后,睡著的家珍突然說:
「福貴,我的日子不長了。」
我心裡一沉,去摸她的臉,臉上都是淚。家珍又說:
「你要照看好鳳霞,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她。」
家珍都沒提有慶,我當時心裡馬上亂了,想說些寬慰她的話也說不出來。
第二天傍晚,我還和往常一樣對家珍說進城去看有慶,家珍讓我別去了,她要我背著她去村裡走走。我讓鳳霞把她娘抱起來,抱到我背脊上。家珍的身體越來越輕了,瘦得身上全是骨頭。一出家門,家珍就說:
「我想到村西去看看。」
那地方埋著有慶,我嘴裡說好,腿腳怎麼也不肯往那地方去,走著走著走到了東邊村口。家珍這時輕聲說:
「福貴,你別騙我了,我知道有慶死了。」
她這麼一說,我站在那裡動不了,腿也開始發軟。我的脖子上越來越濕,我知道那是家珍的眼淚,家珍說:
「讓我去看看有慶吧。」
我知道騙不下去,就背著家珍往村西走,家珍低聲告訴我:
「我夜夜聽著你從村西走過來,我就知道有慶死了。」
走到了有慶墳前,家珍要我把她放下去,她撲在了有慶墳上,眼淚嘩嘩地流,兩隻手在墳上像是要摸有慶,可她一點力氣都沒有,只有幾根指頭稍稍動著。我看著家珍這副樣子,心裡難受得要被堵住了,我真不該把有慶偷偷埋掉,讓家珍最後一眼都沒見著。
家珍一直撲到天黑,我怕夜露傷著她,硬把她背到身後。家珍讓我再背她到村口去看看,到了村口,我的衣領都濕透了,家珍哭著說:
「有慶不會在這條路上跑來了。」
我看著那條彎曲著通向城裡的小路,聽不到我兒子赤腳跑來的聲音,月光照在路上,像是撒滿了鹽。
那天下午,我一直和這位老人待在一起,當他和那頭牛歇夠了,下到地里耕田時,我絲毫沒有離開的想法,我像個哨兵一樣在那棵樹下守著他。
那時候四周田地里庄稼人的說話聲飄來飄去,最為熱烈的是不遠處的田埂上,兩個身強力壯的男人都舉著茶水桶在比賽喝水,旁邊年輕人又喊又叫,他們的興奮是他們處在局外人的位置上。福貴這邊顯得要冷清多了,在他身旁的水田裡,兩個扎著頭巾的女人正在插秧,她們談論著一個我完全陌生的男人,這個男人似乎是一個體格強壯有力的人,他可能是村裡掙錢最多的男人,從她們的話里我知道他常在城裡干搬運的活。一個女人直起了腰,用手背捶了捶,我聽到她說:
「他掙的錢一半用在自己女人身上,一半用在別人的女人身上。」
這時候福貴扶著犁走到她們近旁,他插進去說:
「做人不能忘記四條,話不要說錯,床不要睡錯,門檻不要踏錯,口袋不要摸錯。」
福貴扶著犁過去后,又扭過去腦袋說:
「他呀,忘記了第二條,睡錯了床。」
那兩個女人嘻嘻一笑,我就看到福貴一臉的得意,他向牛大聲吆喝了一下,看到我也在笑,對我說:
「這都是做人的道理。」
後來,我們又一起坐在了樹陰里,我請他繼續講述自己,他有些感激地看著我,彷彿是我正在為他做些什麼,他因為自己的身世受到別人重視,顯示出了喜悅之情。
我原以為有慶一死,家珍也活不長了。有一陣子看上去她真是不行了,躺在床上喘氣都是呼呼的,眼睛整天半閉著,也不想吃東西,每次都是我和鳳霞把她扶起來,硬往她嘴裡灌著粥湯。家珍身上一點肉都沒有了,扶著她就跟扶著一捆柴火似的。
隊長到我家來過兩次,他一看家珍的模樣直搖頭,把我拉到一旁輕聲說:
「怕是不行了。」
我聽了這話心直往下沉,有慶死了還不到半個月,眼看著家珍也要去了。這個家一下子沒了兩個人,往後的日子過起來可就難了,等於是一口鍋砸掉了一半,鍋不是鍋,家不成家。
隊長說是上公社衛生院請個醫生來看看,隊長說話還真算數,他去公社開會回來時,還真帶了個醫生回來。那個醫生很瘦小,戴著一副眼鏡,問我家珍得了什麼病,我說:
「是軟骨病。」
醫生點點頭,在床邊坐下來,給家珍切脈,我看著醫生邊切脈邊和家珍說話,家珍聽到有人和她說話,只是眼睛睜了睜,也不回答。醫生不知怎麼搞的沒找到家珍的脈搏,他像是嚇了一跳,伸手去翻翻家珍的眼皮,然後一隻手捧住家珍的手腕,另一隻手切住家珍的脈搏,腦袋像是要去聽似的歪了下去。過了一會,醫生站起來對我說:
「脈搏弱得都快摸不到了。」
醫生說:「你準備著辦後事吧。」
做醫生的只要一句話,就能要我的命。我當時差點沒栽到地上,我跟著醫生走到屋外,問他:
「我女人還能活多久?」
醫生說:「出不了一個月。得了那種病,只要全身一癱也就快了。」
那天晚上家珍和鳳霞睡著以後,我一個人在屋外坐到天快亮的時候,先是嗚嗚地哭,哭了一陣我就開始想從前的事,想著想著又掉出了眼淚,這日子過得真是快,家珍嫁給我以後一天好日子都沒過上,眼睛一眨就到了她要去的時候了。後來我想想光哭光難受也沒用,事到如今也只好想些實在的事,給家珍的後事得辦得像樣一點。
隊長心好,他看到我這副樣子就說:
「福貴,你想得開些,人啊,總是要死的,眼下也別想什麼了,只要讓家珍死得舒坦就好。這村裡的地,你隨便選一塊,給家珍做墳。」
其實那時候我也想開了,我對隊長說:
「家珍想和有慶待在一起,他倆得埋在一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