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活著(14)
第14章 活著(14)
有慶可憐,包了件衣服就埋了。家珍可不能再這樣,家裡再窮也要給她打一口棺材,要不我良心上交代不過去。家珍當初要是嫁了別人,不跟著我受罪,也不會累成這樣,得這種病。我在村裡挨家挨戶地去借錢,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一說起給家珍打口棺材,就忍不住掉眼淚。大夥都窮,借來的錢不夠打棺材,後來隊長給我湊了些村裡的公款,才到鄰村將木匠請來。
鳳霞起先不知道她娘快去了,她看到我一閑下來就往先前村裡的羊棚跑,木匠就在那裡幹活。我在那裡一坐就是半晌,都忘了吃飯。鳳霞來叫我,叫了幾次看到棺材的形狀出來了,她才覺察到了一些,睜圓了眼睛做手勢問我,我心想鳳霞也該知道這些,就告訴了她。
這孩子拚命地搖頭,我知道她的意思,就用手勢告訴她,這是給家珍準備的,是給家珍以後用的。鳳霞還是搖頭,拉著我就往家裡走。回到了家中,鳳霞還拉著我的袖管,她推推家珍,家珍眼睛睜開來。她就使勁搖我的胳膊,讓我看家珍活得好好的。然後右手伸開了往下劈,她是要我把棺材劈掉。
鳳霞心裡根本就沒想她娘會死,就是這樣告訴她,她也不會相信。看著鳳霞的樣子,我只好低下頭,什麼手勢都不做了。
家珍在床上一躺就是二十多天,有時覺得她好些了,有時又覺得她真的快去了。後來有一個晚上,我在她身旁躺下準備熄燈時,家珍突然抬起胳膊拉了拉我,讓我別熄燈。家珍說話的聲音跟蚊子一樣大,她要我把她的身體側過來。我女人那晚上把我看了又看,叫了好幾聲:
「福貴。」
然後笑了笑,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家珍又睜開眼睛問我:
「鳳霞睡得好嗎?」
我起身看看鳳霞,對她說:
「鳳霞睡著了。」
那晚上家珍斷斷續續地說了好些話,到後來累了才睡著。我卻怎麼都睡不著,心裡七上八下的,家珍那樣子像是好多了,可我老怕這是不是人常說的迴光返照。我的手在她身上摸來摸去,還熱著我才稍稍放心下來。
第二天我起床時,家珍還睡著,我想她昨晚上睡得晚,就沒叫醒她,和鳳霞喝了點粥下地去幹活。那天收工早,我和鳳霞回到家裡時,我嚇了一跳,家珍竟然坐在床上了,她是自己坐起來的。家珍看到我們進去,輕聲說:
「福貴,我餓了,給我熬點粥。」
當時我傻站了很久,我怎麼也想不到家珍會好起來了,家珍又叫了我一聲,我才回過神來,我眼淚嘩嘩地流了出來,我忘了鳳霞聽不到,對鳳霞說:
「全靠你,全靠你心裡想著你娘不死。」
人只要想吃東西,那就沒事了。過了一陣子,家珍坐在床上能幹些針線活了,照這樣下去,家珍沒準又能下床走路。我提著的心總算可以放下了,心裡一踏實,人就病倒了。其實那病早就找到我了,有慶一死,家珍跟著是一副快去的樣子,我顧不上病,也就不覺得。家珍沒讓醫生說中,身體慢慢地好起來,我腦袋是越來越暈,直到有一天插秧時昏倒了地上,被人抬回家,我才知道自己是病了。
我一病倒,鳳霞可就苦了,床上躺著兩個人,她又服侍我們又要下地掙工分。過了幾天,我看著鳳霞實在是太累,就跟家珍說好多了,拖著個病身體下田去幹活,村裡人見了我都吃了一驚,說:
「福貴,你頭髮全白了。」
我笑笑說:「以前就白了。」
他們說:「以前還有一半是黑的呢,就這麼幾天你的頭髮全白了。」
就那麼幾天,我老了許多,我以前的力氣再也沒有回來,幹活時腰也酸了背也疼了,幹得猛一些身上到處淌虛汗。
有慶死後一個多月,春生來了。春生不叫春生了,他叫劉解放。別人見了春生都叫他劉縣長,我還是叫他春生。春生告訴我,他被俘虜后就當上了解放軍,一直打到福建,後來又到朝鮮去打仗。春生命大,打來打去都沒被打死。朝鮮的仗打完了,他轉業到鄰近一個縣,有慶死的那年他才來到我們縣。
春生來的時候,我們都在家裡。隊長還沒走到門口就喊上了:
「福貴,劉縣長來看你啦。」
春生和隊長一進屋,我對家珍說:
「是春生,春生來了。」
誰知道家珍一聽是春生,眼淚馬上掉了出來,她沖著春生喊:
「你出去。」
我一下子愣住了。隊長急了,對家珍說:
「你怎麼能這樣對劉縣長說話。」
家珍可不管那麼多,她哭著喊道:
「你把有慶還給我。」
春生搖了搖頭,對家珍說:「我的一點心意。」
春生把錢遞給家珍,家珍看都不看,沖著他喊:
「你走,你出去。」
隊長跑到家珍跟前,擋住春生,說:
「家珍,你真糊塗,有慶是事故死的,又不是劉縣長害的。」
春生看家珍不肯收錢,就遞給我:
「福貴,你拿著吧,求你了。」
看著家珍那樣子,我哪敢收錢。春生就把錢塞到我手裡,家珍的怒火立刻沖著我來了,她喊道:
「你兒子就值兩百塊?」
我趕緊把錢塞回到春生手裡。春生那次被家珍趕走後,又來了兩次,家珍死活不讓他進門。女人都是一個心眼,她認準的事誰也不能讓她變。我送春生到村口,對他說:
「春生,你以後別來了。」
春生點點頭,走了。春生那次一走,就幾年沒再來,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他才又來了一次。
城裡鬧上了文化大革命,亂糟糟的滿街都是人,每天都在打架,還有人被打死,村裡人都不敢進城去了。村裡比起城裡來,太平多了,還跟先前一樣,就是晚上睡覺睡不踏實,毛主席的最新最高指示總是在深更半夜裡來,隊長就站在曬場上拚命吹哨子,大夥聽到哨子便趕緊爬起來,到曬場去聽廣播。隊長在那裡喊:
「都到曬場來,毛主席他老人家要訓話啦。」
我們是平民百姓,國家的事不是不關心,是弄不明白,我們都是聽隊長的,隊長是聽上面的。只要上面怎麼說,我們就怎麼想,怎麼做。我和家珍最操心的還是鳳霞,鳳霞不小了,該給她找個婆家。鳳霞長得和家珍年輕時差不多,要不是她小時候得了那場病,說媒的早把我家門檻踏平了。我自己是力氣越來越小,家珍的病看樣子要全好是不可能了,我們這輩子也算經歷了不少事,人也該熟了,就跟梨那樣熟透了該從樹上掉下來。可我們放心不下鳳霞,她和別人不一樣,她老了誰會管她?
鳳霞說起來又聾又啞,她也是女人,不會不知道男婚女嫁的事。村裡每年都有嫁出去娶進來的,敲鑼打鼓熱鬧一陣,到那時候鳳霞握著鋤頭總要看得發獃,村裡幾個年輕人就對鳳霞指指點點,笑話她。
村裡王家三兒子娶親時,都說新娘漂亮。那天新娘被迎進村裡來時,穿著大紅的棉襖,哧哧笑個不停。我在田裡望去,新娘整個兒是個紅人了,那臉蛋紅撲撲特別順眼。
田裡幹活的人全跑了過去,新郎從口袋裡摸出飛馬牌香煙,向年長的男人敬煙,幾個年輕人在一旁喊:
「還有我們,還有我們。」
新郎嘻嘻笑著把煙藏回到口袋裡,那幾個年輕人衝上去搶,喊著:
「女人都娶到床上了,也不給根煙抽。」
新郎使勁捂住口袋,他們硬是掰開他的手指,從口袋裡拿出香煙后一個人舉著,別的人跟著跑上了一條田埂。
剩下的幾個年輕人圍著新娘,嘻嘻哈哈肯定說了些難聽的話,新娘低頭直笑。女人到了出嫁的時候,是什麼都看著舒服,什麼都聽著高興。
鳳霞在田裡,一看到這種場景,又看呆了,兩隻眼睛連眨都沒眨,鋤頭抱在懷裡,一動不動。我站在一旁看得心裡難受,心想她要看就讓她多看看吧。鳳霞命苦,她只有這麼一點看看別人出嫁的福分。誰知道鳳霞看著看著竟然走了上去。走到新娘旁邊,痴痴笑著和她一起走過去。這下可把那幾個年輕人笑壞了,我的鳳霞穿著滿是補丁的衣服,和新娘走在一起,新娘穿得又整齊又鮮艷,長得也好,和我鳳霞一比,鳳霞寒磣得實在是可憐。鳳霞臉上沒有脂粉,也紅撲撲的和新娘一樣,她一直扭頭看著新娘。
村裡幾個年輕人又笑又叫,說:
「鳳霞想男人啦。」
這麼說說我也就聽進去了,誰知沒一會工夫難聽的話就出來了,有個人對新娘說:
「鳳霞看中你的床了。」
鳳霞在旁邊一走,新娘笑不出來了,她是嫌棄鳳霞。這時有人對新郎說:
「你小子太合算了,一娶娶一雙,下面鋪一個,上面蓋一個。」
新郎聽后嘿嘿地笑,新娘受不住了,也不管自己新出嫁該害羞一些,脖子一直就對新郎喊:
「你笑個屁。」
我實在是看不下去,走上田埂對他們說:
「做人不能這樣,要欺負人也不能欺負鳳霞,你們就欺負我吧。」
說完我拉住鳳霞就往家裡走。鳳霞是聰明人,一看到我的臉色,就知道剛才出了什麼事,她低著頭跟我往家走,走到家門口眼淚掉了下來。 後來我和家珍商量著怎麼也得給鳳霞找一個男人,我們都是要死在她前面的,我們死後有鳳霞收作,鳳霞老這樣下去,死後連個收作的人都沒有。可又有誰願意娶鳳霞呢?
家珍說去求求隊長,隊長外面認識的人多,打聽打聽,沒準還真有人要我們鳳霞。我就去跟隊長說了,隊長聽后說:
「也是,鳳霞也該出嫁了,只是好人家難找。」
我說:「哪怕是缺胳膊斷腿的男人,只要他想娶鳳霞,我們都給。」
說完這話自己先心疼上了,鳳霞哪點比不上別人,就是不會說話。回到家裡,跟家珍一說,家珍也心疼上了。她坐床上半晌不說話,末了嘆息一聲,說:
「事到如今也只能這樣了。」
過了沒多久,隊長給鳳霞找著了一個男人。那天我在自留地上澆糞,隊長走過來說:
「福貴,我給鳳霞找著婆家了,是縣城裡的人,搬運工,掙錢很多。」
我一聽條件這麼好,不相信,覺得隊長是在和我鬧著玩,我說:
「隊長,你別哄我了。」
隊長說:「沒哄你,他叫萬二喜,是個偏頭,腦袋靠著肩膀,怎麼也起不來。」
他一說是偏頭,我就信了,趕緊說:
「你快讓他來看看鳳霞吧。」
隊長一走,我扔了糞勺就往自己茅屋跑,沒進門就喊:
「家珍,家珍。」
家珍坐在床上以為出了什麼事,看著我眼睛都睜圓了。我說:
「鳳霞有男人啦。」
家珍這才鬆了口氣,說:
「你嚇死我了。」
我說:「不缺腿,胳膊也全,還是城裡人呢。」
說完我嗚嗚地哭了,家珍先是笑,看到我哭,眼淚也流了出來。高興了一陣,家珍問:
「條件這麼好,會要鳳霞嗎?」
我說:「那男的是偏頭。」
家珍這才有些放心。那晚上家珍讓我把她過去的一些衣服拿出來,給鳳霞做了件衣服,家珍說:
「鳳霞總得打扮打扮,人家都要來相親了。」
沒出三天,萬二喜來了,真是個偏頭,他看我時把左邊肩膀翹起來,又把肩膀向鳳霞和家珍翹翹,鳳霞一看到他這副模樣,咧著嘴笑了。
萬二喜穿著中山服,乾乾淨淨的,若不是腦袋靠著肩膀,那模樣還真像是城裡來的幹部。他拿著一瓶酒一塊花布,由隊長陪著進來。家珍坐在床上,頭髮梳得很整齊,衣服破了一點,倒很乾凈,我還專門在床下給家珍放了一雙新布鞋。鳳霞穿著水紅衣服低著頭坐在她娘旁邊。家珍笑嘻嘻地看著她未過門的女婿,心裡高興著呢。
萬二喜把酒和花布往桌上一放,就翹著肩膀在屋裡轉一圈,他是在看我們的屋子。我說:
「隊長,二喜,你們坐。」
二喜嗯了一聲在凳子上坐下,隊長擺擺手說:
「我就不坐了,二喜,這是鳳霞,這是她爹和娘。」
鳳霞雙手放在腿上,看到隊長指著她,就向隊長笑,隊長指著家珍,她轉過去向家珍笑。家珍說:
「隊長,你請坐。」
隊長說:「不啦,我還有事,你們談吧。」
隊長轉身要走,留也留不住,我送走了隊長,回到屋中指指桌上的酒,對二喜說:
「讓你破費了,其實我有幾十年沒喝酒了。」
二喜聽后嗯了一聲,也不說話,翹著個肩膀在屋裡看來看去,看得我心裡七上八下。家珍笑著對他說:
「家裡窮了一點。」
二喜又嗯了一聲,翹著肩膀去看家珍。家珍繼續說:
「好在家裡還養著一頭羊幾隻雞,福貴和我商量著等鳳霞出嫁時,把雞羊賣了辦嫁妝。」
二喜聽后還是嗯了一下,我都不知道他心裡想什麼。坐了一會,他站起來說要走了。我想這門親事算是完了。他都沒怎麼看鳳霞,老看我們的破爛屋子。我看看家珍,家珍苦笑一下,對二喜說:
「我腿沒力氣,下不了地。」
二喜點點頭走到了屋外。我問他:
「聘禮不帶走了?」
他嗯了一下,翹著肩膀看看屋頂的茅草,點了點頭后就走了。
我回到屋裡,在凳子上坐下,想想有些生氣,就說:
「自己腦袋都抬不起來,還挑三揀四的。」
家珍嘆了口氣說:
「這也不能怪人家。」
鳳霞聰明,一看到我們的樣子,就知道人家沒看上她,站起來走到裡面的房間,換了身舊衣服,扛著把鋤頭下地去了。
到了晚上,隊長來問我:
「成了嗎?」
我搖搖頭說:「太窮了,我家太窮了。」
第二天上午,我在耕田時,有人叫我:
「福貴,你看那路上,像是到你家相親的偏頭來了。」
我抬起頭來,看到五六個人在那條路上搖搖擺擺地走來,還拉著一輛板車,只有走在最前面那人沒有搖擺,他偏著腦袋走得飛快。遠遠一看我就知道是二喜來了,我是一點也想不到他會來。
二喜見了我,說道:
「屋頂的茅草該換了,我拉了車石灰粉粉牆。」
我往那板車一望,有石灰有兩把刷牆的掃帚,上面擱著個小方桌,方桌上是一個豬頭。二喜手裡還提著兩瓶白酒。
那時候我才知道二喜東張西望不是嫌我家窮,他連我屋前的草垛子都看到眼裡去了。屋頂的茅草我早就想換了,只是等著農閑到來時好請村裡人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