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活著(15)
第15章 活著(15)
二喜帶了五個人來,肉也買了,酒也備了,想得周到。他們來到我們茅屋門口,放下板車,二喜像是進了自己家一樣,一手提著豬頭,一手提著小方桌,走了進去,他把豬頭往桌上一放,小方桌放在家珍腿上。二喜說:
「吃飯什麼的都會方便一些。」
家珍當時眼睛就濕了,她是激動,她也沒想到二喜會來,會帶著人來給我家換茅草,還連夜給她做了個小方桌,家珍說:
「二喜,你想得真周到。」
二喜他們把桌子和凳子什麼的都搬到了屋外,在一棵樹下面鋪上了稻草,然後二喜走到床前要背家珍,家珍笑著擺擺手,叫我:
「福貴,你還站著幹什麼。」
我趕緊過去讓家珍上我背脊,我笑著對二喜說:
「我女人我來背,你往後背鳳霞吧。」
家珍敲了我一下,二喜聽后嘿嘿直笑。我把家珍背到樹下,讓她靠著樹坐在稻草上。看著二喜他們把草垛子分散了,紮成一小捆一小捆,二喜和另一個人爬到屋頂,下面留著四個,替我家翻屋頂的茅草。我看一眼就知道二喜帶來的人都是干慣這活的,手腳都麻利。下面的用竹竿挑著往上扔,二喜和另一個人在上面鋪。別看二喜腦袋靠著肩膀,幹活一點都不礙事,茅草扔上去他先用腳踢一下,再伸手接住。有這本領的人,在我們村裡是一個都找不出來。
沒到中午,屋頂的活就幹完了。我給他們燒了一桶茶水,鳳霞給他們倒茶水,跑前跑后忙個不停,她也高興,看到家裡突然來了這麼多幹活的人,鳳霞笑開的嘴就沒合上。
村裡很多人都走過來看,一個女的對家珍說:
「女婿沒過門就幹活啦,你好福氣啊。」
家珍說:「是鳳霞好福氣。」
二喜從屋頂上下來,我對他說:
「二喜,歇一會。」
二喜用袖管擦擦臉上的汗說:
「不累。」
說完又翹起肩膀往四處看,看到左邊一塊菜地問我:
「這是咱家的地嗎?」
我說:「是啊。」
他就進屋拿了把菜刀,下到地里割了幾棵新鮮的菜,又拿進屋去。不一會,他在裡面切豬頭了,我去攔他,讓他把這活留給鳳霞,他還是用袖管擦著汗說:
「不累。」
我只好出來去推鳳霞,鳳霞站在家珍旁邊,我把她往屋裡推的時候,她還不好意思地扭著頭看家珍,家珍笑著揮手讓她進去,她這才進了茅屋。
我和家珍陪著二喜帶來的人喝茶說話,中間我走進去一次,看到二喜和鳳霞像是兩口子,一個燒火,一個做飯炒菜。兩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過後都咧著嘴笑了。
我出來和家珍一說,家珍也笑了。過了一會,我忍不住又想去看看,剛站起來家珍就叫住我,偷偷說:
「你別進去了。」
吃過午飯,二喜他們用石灰粉起了牆,我家的土牆到了第二天石灰一干,變成白晃晃一片,像是城裡的磚瓦房子。粉完了牆天還早著,我對二喜說:
「吃了晚飯再走吧。」
他說:「不吃了。」
就著肩膀向鳳霞翹了翹,我知道他是在看鳳霞。他低聲問我和家珍:
「爹,娘,我什麼時候把鳳霞娶過去?」
一聽這話,一聽他叫我和家珍爹娘,我們歡喜得合不上嘴。我看看家珍后說:
「你想什麼時候就什麼時候。」
接著我又輕聲說:
「二喜,不是我想讓你破費,實在是鳳霞命苦,你娶鳳霞那天多叫些人來,熱鬧熱鬧,也好叫村裡人看看。」
二喜說:「爹,知道了。」
那天晚上鳳霞摸著二喜送來的花布,看看笑笑,笑笑看看。有時抬頭看到我和家珍在笑,心裡一慌,臉就紅了。看得出來鳳霞喜歡二喜,我和家珍高興,家珍說:
「二喜是個實在人,心眼好,把鳳霞給他,我心裡踏實。」
我們把家裡的雞羊賣了,我又領著鳳霞去城裡給她做了兩身新衣服,給她添置了一床新被子,買了臉盆什麼的。凡是村裡別人家女兒有的,鳳霞都有,拿家珍的話說是:
「不能委屈鳳霞了。」
二喜來娶鳳霞那天,鑼鼓很遠就鬧過來了,村裡人全擠到村口去看。二喜帶來了二十多個人,全穿著中山服,要不是二喜胸口戴了朵大紅花,那樣子像是什麼大幹部下來了呢。十幾個鑼同時敲著,兩個大鼓擂得咚咚響,把村裡人耳朵震得嗡嗡亂響,最顯眼的是中間有一輛披紅戴綠的板車,車上一把椅子也紅紅綠綠。一走進村裡,二喜就拆了兩條大前門香煙,見到男子就往他們手裡塞,嘴裡連連說:
「多謝,多謝。」
村裡別人家娶親嫁女時,抽的最好的香煙也不過是飛馬牌,二喜將大前門一盒一盒送人,那氣派把誰家都比下去了。拿到香煙的趕緊都往自己口袋裡放,像是怕人來搶似的,手指在口袋裡摸索著抽出一根放在嘴上。
跟在二喜身後那二十來人也賣力,鑼鼓敲得震天響,還扯著嗓子喊,他們的口袋都鼓鼓的,見到村裡年輕的女人和孩子,就把口袋裡的糖果往他們身上扔。這樣大手大腳把我都看呆了,心想扔掉的都是錢啊。
他們來到我家茅屋前,一個個進去看鳳霞,鑼鼓留在外面,村裡的年輕人就幫著敲上了。鳳霞那天穿上新衣服可真漂亮,連我這個做爹的都想不到她會這麼漂亮,她坐在家珍床前,在進來的人里挨個找二喜,一看到二喜趕緊低下了頭。
二喜帶來的城裡人見了鳳霞都說:
「這偏頭真有艷福。」
後來過了好多年,村裡別的姑娘出嫁時,他們還都會說鳳霞出嫁時最氣派。那天鳳霞被迎出屋去時,臉蛋紅得跟番茄一樣,從來沒有那麼多人一起看著她,她把頭埋在胸前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二喜拉著她的手走到板車旁,鳳霞看看車上的椅子還是不知道該幹什麼。個頭比鳳霞矮的二喜一把將鳳霞抱到了車上,看的人哄地笑起來,鳳霞也哧哧笑了。二喜對我和家珍說:
「爹,娘,我把鳳霞娶走啦。」
說著二喜自己拉起板車就走。板車一動,低頭笑著的鳳霞急忙扭過頭來,焦急地看來看去。我知道她是在看我和家珍,我背著家珍其實就站在她旁邊。她一看到我們,眼淚嘩嘩流了出來,她扭著身體哭著看我們。我一下子想起鳳霞十三歲那年,被人領走時也是這麼哭著看我,我一傷心眼淚也出來了,這時我脖子也濕了,我知道家珍也在哭。我想想這次不一樣,這次鳳霞是出嫁,我就笑了,對家珍說:
「家珍,今天是辦喜事,你該笑。」
二喜是實心眼,他拉著板車走時,還老回過頭去看看他的新娘,一看到鳳霞扭著身體朝我們哭,他就不走了,站在那裡也把身體扭著。鳳霞是越哭越傷心,肩膀也一抖一抖了,讓我這個做爹的心裡一抽一抽,我對二喜喊:
「二喜,鳳霞是你的女人了,你還不快拉走。」
鳳霞嫁到了城裡,我和家珍就跟丟了魂似的,怎麼都覺得心慌。往常鳳霞在屋裡進進出出也不怎麼覺得,如今鳳霞一走,屋裡就剩我和家珍,兩個人看來看去,都看了幾十年了,像是還沒看夠。我還好,在地里幹活能分掉點想鳳霞的心思。家珍就苦了,整天坐在床上,整天閑著,沒有了鳳霞,做娘的心裡能不慌張?先前她在床上待著從不說什麼,這麼一來她可就難受了,腰也酸了背也疼了,怎麼都不舒服。我也知道那滋味,整天在床上,比下地幹活還累,身體都活動不了。我就在黃昏的時候背著她到村裡去走走。村裡人見了家珍,都親熱地問長問短,家珍心裡也舒暢多了,她貼著我耳朵問:
「他們不會笑話我們吧?」
我說:「我背著自己的女人有什麼好笑話的。」 家珍開始喜歡提一些過去的事,到了一處,她就要說起鳳霞,說起有慶從前的事,說著說著就笑。來到了村口,家珍說起那天我回來的事,家珍在田裡幹活,聽到有個人大聲叫鳳霞,叫有慶,抬頭一看看到了我,起先還不敢認。家珍說到這裡笑著哭了,淚水滴在我脖子上,她說:
「你回來就什麼都好了。」
按規矩鳳霞得一個月以後回來,我們也得一個月以後才能去看她。誰知鳳霞嫁出去還不到十天,就回來了。那天傍晚我們剛吃過飯,有人在外面喊:
「福貴,你到村口去看看,像是你家的偏頭女婿來了。」
我還不相信,村裡人都知道我和家珍想鳳霞都快想呆了,我覺得村裡人是在捉弄我們,我跟家珍說:
「不會吧,才十來天工夫。」
家珍急了,她說:
「你快去看看。」
我跑到村口一看,還真是二喜,翹著左邊的肩膀,手裡提著一包糕點,鳳霞走在他旁邊,兩個人手拉著手,笑眯眯地走來。村裡人見了都笑,那年月可是見不到男女手拉著手的,我對他們說:
「二喜是城裡人,城裡人就是洋氣。」
鳳霞和二喜一來,家珍高興壞了;鳳霞在床沿上一坐,家珍拉住她的手摸個沒完,一遍遍說鳳霞長胖了,其實十來天工夫能長多少肉?我對二喜說:
「沒想到你們會來,一點準備都沒有。」
二喜嘿嘿地笑,他說他也不知道會來,是鳳霞拉著他,他糊裡糊塗地跟來了。
鳳霞嫁出去沒過十天就回來,我們也不管什麼老規矩了,我是三天兩頭往城裡跑,說起來是家珍要我去的,我自己也想著要常去看看他們。我往城裡跑得這麼勤快,跟年輕時一樣了,只是去的地方不一樣。
去的時候,我就在自留地里割上幾棵青菜,放在籃子里提著,穿上家珍給我做的新布鞋。我割菜時鞋上沾了點泥,家珍就叫住我,要我把泥擦掉。我說:
「人都老了,還在乎什麼鞋上有泥。」
家珍說:「話可不能這麼說,人老了也是人,是人就得乾淨一些。」
這倒也是,家珍病了那麼多年,在床上下不了地,頭髮每天都還是梳得整整齊齊的。我穿得乾乾淨淨走出村口,村裡人見我提著青菜,就問:
「又去看鳳霞?」
我點點頭:「是啊。」
他們說:「你老這麼去,那偏頭女婿不趕你走?」
我說:「二喜才不會呢。」
二喜家的鄰居都喜歡鳳霞,我一去,他們就誇她,說她又勤快又聰明。掃地時連別人家的屋前也掃,一掃就掃半條街,鄰居看到鳳霞汗都出來了,走過去拍拍她,讓她別掃了,她這才笑眯眯地回到自己屋裡。
鳳霞以前沒學過織毛衣,我們家窮,誰也沒穿過毛衣。鳳霞看到鄰居的女人坐在門前織毛衣,手穿來插去的,心裡喜歡她就搬著把凳子坐到跟前看,一看就看半天,人都看呆了。鄰居家的女人看著鳳霞這麼喜歡,便手把手教她。這麼一教可把她們嚇一跳,鳳霞一學就會,才三四天,鳳霞織毛衣和她們一樣快了。她們見了我就說:
「要是鳳霞不聾不啞有多好。」
她們也在心裡可憐鳳霞。後來只要屋裡的活一忙完,鳳霞便坐到門前替她們織毛衣。整條街的女人里就數鳳霞毛衣織得最緊最密,這下可好了,她們都把毛線送過來,讓鳳霞替她們織。鳳霞累是累了一些,可她心裡高興。毛衣織成了給人家,她們向她蹺蹺大拇指,鳳霞張著嘴就要笑半天。
我一進城,鄰居家的女人就過來挨個告訴我,鳳霞這兒好,那兒好,我聽到的全是好話,聽得我眼睛都紅了,我說:
「城裡人就是好,在村裡是難得聽到說我鳳霞好。」
看到大家都這麼喜歡鳳霞,二喜又疼愛她,我心裡高興啊。回到家裡,家珍總是埋怨我去得太久。這也是,家珍一個人在家裡伸直了脖子等我回去說些鳳霞的新鮮事,左等右等不見我回來,心裡當然要焦急。我說:
「一見了鳳霞就忘了時間。」
每次回到家裡,我都要坐在床邊說半晌,鳳霞屋裡屋外的事,她穿什麼顏色的衣服,家珍給她做的鞋穿破了沒有。家珍什麼都知道,她是沒完沒了地問,我也沒完沒了地說,說得我嘴裡都沒有唾沫了,家珍也不放過我,問我:
「還有什麼忘了說了?」
一說說到天黑,村裡人都差不多要上床睡覺了,我們都還沒吃飯,我說:
「我得煮吃的了。」
家珍拉住我,求我:
「你再給我說說鳳霞。」
其實我也願意多說說鳳霞,跟家珍說我還嫌不夠,到田裡幹活時,我又跟村裡人說了,說鳳霞又聰明又勤快,在城裡怎麼好,怎麼招人喜愛,毛衣織得比誰都快。村裡有些人聽了還不高興,對我說:
「福貴,你是老昏了頭,城裡人心眼壞著呢,鳳霞整天給別人家幹活還不累死。」
我說:「話可不能這麼說。」
他們說:「鳳霞替她們織毛衣,她們也得送點東西給鳳霞,送了嗎?」
村裡人心眼就是小,盡想些撿便宜的事。城裡的女人可不是他們說的那麼壞,我有兩次聽到她們對二喜說:
「二喜,你去買兩斤毛線來,也該讓鳳霞有件毛衣。」
二喜聽后笑笑,沒做聲。二喜是實在人,娶鳳霞時他依了我的話,錢花多了,欠下了債。到了私下裡,他悄悄對我說:
「爹,我還了債就給鳳霞買毛線。」
城裡的文化大革命是越鬧越凶,滿街都是大字報,貼大字報的人都是些懶漢,新的貼上去時也不把舊的撕掉,越貼越厚,那牆上像是有很多口袋似的鼓了出來。連鳳霞、二喜他們屋門上都貼了標語,屋裡臉盆什麼的也印上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話,鳳霞他們的枕巾上印著: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床單上的字是:在大風大浪中前進。二喜和鳳霞每天都睡在毛主席的話上面。
我每次進城,看到人多的地方就避開,城裡是天天都在打架,我就見過幾次有人被打得躺在地上起不來。難怪隊長再不上城裡開會了,公社常派人來通知他去縣裡開三級幹部會議,隊長都不去,私下裡對我們說:
「城裡天天都在死人,我嚇都嚇死了,眼下進城去開會就是進了棺材。」
隊長躲在村裡哪裡都不去,可他也只是過了幾個月的安穩日子,他不出去,別人找上門來了。那天我們都在田裡幹活,遠遠地看到一面紅旗飄過來,來了一隊城裡的紅衛兵。隊長也在田裡,看到他們走來,當時脖子就縮了縮,提心弔膽地問我:
「該不會來找我的吧?」
領頭的紅衛兵是個女的,他們來到了我們跟前,那女的朝我們喊:
「這裡為什麼沒有標語,沒有大字報?隊長呢?隊長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