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活著(16)

  第16章 活著(16)

  隊長趕緊扔了鋤頭跑過去,點頭哈腰地說:


  「紅衛兵小將同志。」


  那個女的揮揮手臂問:


  「為什麼沒有標語和大字報?」


  隊長說:「有標語,有兩條標語呢,就刷在那間屋子後面。」


  那女的看上去最多只有十六七歲,她在我們隊長面前神氣活現,眼睛斜了斜就算是看過隊長了。她對幾個提著油漆桶的紅衛兵說:

  「去刷上標語。」


  那幾個紅衛兵就朝村裡的房子跑去,去刷標語了。領頭的女孩對隊長說:


  「讓全村人集合。」


  隊長急忙從口袋裡掏出哨子拚命吹,在別的田裡幹活的人趕緊跑了過來。等人集合得差不多了,那女的對我們喊:


  「你們這裡的地主是誰?」


  大夥一聽這話全朝我看上了,看得我腿都哆嗦了,好在隊長說:

  「地主解放初就斃掉了。」


  她又問:「有沒有富農?」


  隊長說:「富農有一個,前年歸西了。」


  她看看隊長,對我們大夥喊:


  「那走資派有沒有?」


  隊長賠著笑臉說:

  「這村裡是小地方,哪有走資派?」


  她的手突然一伸,都快指到隊長的鼻子上了,她問:


  「你是什麼?」


  隊長嚇得連聲說:

  「我是隊長,是隊長。」


  誰知道她大喊一聲:

  「你就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


  隊長嚇壞了,連連擺手說:


  「不是,不是,我沒走。」


  那女的沒理他,朝我們喊:


  「他對你們進行白色統治,他欺壓你們,你們要起來反抗,要砸斷他的狗腿。」


  村裡人都看傻了,平日里隊長可神氣了,他說什麼我們聽什麼,從沒人覺得隊長說得不對。如今隊長被這群城裡來的孩子折騰得腰都彎下去了,他連連求饒,我們都說不出口的話他也說了。隊長求了一會,轉身對我們喊:


  「你們出來說說呀,我沒欺壓你們。」


  大夥看看隊長,又看看那些紅衛兵,三三兩兩地說:


  「隊長沒有欺壓我們,他是個好人。」


  那個女的皺著眉看我們,說:

  「不可救藥。」


  說完她朝幾個紅衛兵揮揮手:

  「把他押走。」


  兩個紅衛兵走過去抓住隊長的胳膊。隊長伸直了脖子喊:

  「我不進城,鄉親們哪,救救我,我不能進城,進城就是進棺材。」


  隊長再喊也沒用,被他們把胳膊扭到後面,彎著身體押走了。大夥看著他們喊著口號殺氣騰騰地走去,誰也沒上去阻攔,沒人有這個膽量。


  隊長這麼一去,大夥都覺得凶多吉少,城裡那地方亂著呢,就算隊長保住命,也得缺條胳膊少條腿的。誰知沒出三天,隊長就回來了,一副鼻青臉腫的模樣,在那條路上晃晃悠悠地走來。在地里的人趕緊迎上去,叫他:


  「隊長。」


  隊長眼皮抬了抬,看看大夥,什麼話沒說,一直走回自己家,呼呼地睡了兩天。到了第三天,隊長扛著把鋤頭下到田裡,臉上的腫消了很多,大夥圍上去問這問那,問他身上還疼不疼,他搖搖頭說:


  「疼倒沒什麼,不讓我睡覺,他娘的比疼還難受。」


  說著隊長掉出眼淚,說:


  「我算是看透了,平日里我像護著兒子一樣護著你們,輪到我倒霉了,誰也不來救我。」


  隊長說得我們大夥都不敢去看他。隊長總還算好,被拉到城裡只是吃了三天的拳腳。春生住在城裡,可就更慘了。我還一直不知道春生也倒霉了,那天我進城去看鳳霞,在街上看到一夥戴著各種紙帽子、胸前掛著牌牌的人被押著遊街。起先我沒怎麼在意,等他們來到跟前,我嚇了一跳,走在最前頭的竟是春生。春生低著頭,沒看到我,從我身邊走過去后,春生突然抬起頭來喊:


  「毛主席萬歲。」


  幾個戴紅袖章的人衝上去對春生又打又踢,罵道:


  「這是你喊的嗎?他娘的走資派。」


  春生被他們打倒在地,身體擱在那塊木牌上,一隻腳踢在他腦袋上,春生的腦袋像是被踢出個洞似的咚的一聲響,整個人趴在了地上。春生被打得一點聲音都沒有,我這輩子沒見過這麼打人的,在地上的春生像是一塊死肉,任他們用腳去踢。再打下去還不把春生打死了,我上去拉住兩個人的袖管,說:

  「求你們別打了。」


  他們用勁推了我一把,我差點摔到地上,他們說:


  「你是什麼人?」


  我說:「求你們別打了。」


  有個人指著春生說:

  「你知道他是什麼人,他是舊縣長,是走資派。」


  我說:「這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春生。」


  他們一說話,也就沒再去打春生,喊著要春生爬起來。春生被打成那樣了,怎麼爬得起來,我就去扶他,春生認出了我,說:

  「福貴,你快走開。」


  那天我回到家裡,坐在床邊,把春生的事跟家珍說了,家珍聽了都低下頭,我就說:


  「當初你不該不讓春生進屋。」


  家珍雖然嘴上沒說什麼,其實她心裡想的也和我一樣。


  過了一個多月,春生偷偷地上我家來了,他來時都深更半夜,我和家珍已經睡了,敲門把我們敲醒,我打開門借著月光一看是春生,春生的臉腫得都圓了,我說:

  「春生,快進來。」


  春生站在門外不肯進來,他問:

  「嫂子還好吧?」


  我就對家珍說:


  「家珍,是春生。」


  家珍坐在床上沒有答應,我讓春生進屋,家珍不開口,春生就不進來,他說:

  「福貴,你出來一下。」


  我回頭又對家珍說:


  「家珍,是春生來了。」


  家珍還是沒理我,我只好披上衣服走出去,春生走到我家屋前那棵樹下,對我說:

  「福貴,我是來和你告別的。」


  我問:「你要去哪裡?」


  他咬著牙齒狠狠地說:

  「我不想活了。」


  我吃了一驚,急忙拉住春生的胳膊說:


  「春生,你別糊塗,你還有女人和兒子呢。」


  一聽這話,春生哭了,他說:


  「福貴,我每天都被他們吊起來打。」


  說著他把手伸過來:


  「你摸摸我的手。」


  我一摸,那手像是煮熟了一樣,燙得嚇人,我問他:


  「疼不疼?」


  他搖搖頭:「不覺得了。」


  我把他肩膀往下按,說道:

  「春生,你先坐下。」


  我對他說:「你千萬別糊塗,死人都還想活過來,你一個大活人可不能去死。」


  我又說:「你的命是爹娘給的,你不要命了也得先去問問他們。」


  春生抹了抹眼淚說: 「我爹娘早死了。」


  我說:「那你更該好好活著,你想想,你走南闖北打了那麼多仗,你活下來容易嗎?」


  那天我和春生說了很多話,家珍坐在屋裡床上全聽進去了。到了天快亮的時候,春生像是有些想通了,他站起來說要走了,這時家珍在裡面喊:


  「春生。」


  我們兩個都怔了一下,家珍又叫了一聲,春生才答應。我們走到門口,家珍在床上說:


  「春生,你要活著。」


  春生點了點頭。家珍在裡面哭了,她說:

  「你還欠我們一條命,你就拿自己的命來還吧。」


  春生站了一會說:


  「我知道了。」


  我把春生送到村口,春生讓我站住,別送了,我就站在村口,看著春生走去。春生都被打瘸了,他低著頭走得很吃力。我又放心不下,對他喊:

  「春生,你要答應我活著。」


  春生走了幾步回過頭來說:

  「我答應你。」


  春生後來還是沒有做到,一個多月後,我聽說城裡的劉縣長上吊死了。一個人命再大,要是自己想死,那就怎麼也活不了。我把這話對家珍說了,家珍聽后難受了一天,到了夜裡她說:


  「其實有慶的死不能怪春生。」


  到了田裡的活一忙,我就不能常常進城去看鳳霞了。好在那時是人民公社,村裡人在一起幹活,我用不著焦急。只是家珍還是下不了床,我起早摸黑,既不能誤了田裡的活,又不能讓家珍餓著,人實在是累。年紀大了,要是年輕他二十歲,睡上一覺就會沒事,到了那個年紀,人累了睡上幾覺也補不回來,幹活時手臂都抬不起來,我混在村裡人中間,每天只是裝裝樣子,他們也都知道我的難處,誰也不來說我。


  農忙時鳳霞來住了幾天,替我做飯燒水,侍候家珍,我輕鬆了很多。可是想想嫁出去的女兒就是潑出去的水,鳳霞早就是二喜的人了,不能在家裡待得太久。我和家珍商量了一下,怎麼也得讓鳳霞回去了,就把鳳霞趕走了。我是用手一推一推把她推出村口的,村裡人見了嘻嘻笑,說沒見過像我這樣的爹。我聽了也嘻嘻笑,心想村裡誰家的女兒也沒像鳳霞對她爹娘這麼好,我說:


  「鳳霞只有一個人,服侍了我和家珍,就服侍不了我的偏頭女婿了。」


  鳳霞被我趕回城裡,過了沒多久又回來了,這次連偏頭女婿也來了。兩個人在遠處拉著手走來,我很遠就看到了他們,不用看二喜的偏腦袋,就看拉著手我也知道是誰了。二喜提著一瓶黃酒,咧著嘴笑個不停。鳳霞手裡挎著個小竹籃子,也像二喜一樣笑。我想是什麼好事,這麼高興?


  到了家裡,二喜把門關上,說:


  「爹,娘,鳳霞有啦。」


  鳳霞有孩子了,我和家珍嘴一咧也都笑了。我們四個人笑了半晌,二喜才想起來手裡的黃酒,走到床邊將酒放在小方桌上,鳳霞從籃里拿出碗豆子。我說:

  「都到床上去,都到床上去。」


  鳳霞坐到家珍身旁,我拿了四隻碗和二喜坐一頭。二喜給我倒滿了酒,給家珍也倒滿,又去給鳳霞倒,鳳霞捏住酒瓶連連搖頭,二喜說:

  「今天你也喝。」


  鳳霞像是聽懂了二喜的話,不再搖頭。我們端起了碗,鳳霞喝了一口皺皺眉,去看家珍,家珍也在皺眉,她抿著嘴笑了。我和二喜都是一口把酒喝乾,一碗酒下肚,二喜的眼淚掉了出來,他說:

  「爹,娘,我是做夢也想不到會有今天。」


  一聽這話,家珍眼睛馬上就濕了。看著家珍的樣子,我眼淚也下來了,我說:

  「我也想不到,先前最怕的就是我和家珍死了鳳霞怎麼辦,你娶了鳳霞,我們心就定了,有了孩子更好了,鳳霞以後死了也有人收作。」


  鳳霞看到我們哭,也眼淚汪汪的。家珍哭著說:


  「要是有慶活著就好了,他是鳳霞帶大的,他和鳳霞親著呢,有慶看不到今天了。」


  二喜哭得更凶了,他說:


  「要是我爹娘還活著就好了,我娘死的時候捏住我的手不肯放。」


  四個人越哭越傷心,哭了一陣,二喜又笑了,他指指那碗豆子說:


  「爹,娘,你們吃豆子,是鳳霞做的。」


  我說:「我吃,我吃,家珍,你吃。」


  我和家珍看來看去,兩個人都笑了,我們馬上就會有外孫了。那天四個人哭哭笑笑,一直到天黑,二喜和鳳霞才回去。


  鳳霞有了孩子,二喜就更疼愛她。到了夏天,屋裡蚊子多,又沒有蚊帳,天一黑二喜便躺到床上去喂蚊子,讓鳳霞在外面坐著乘涼,等把屋裡的蚊子餵飽,不再咬人了,才讓鳳霞進去睡。有幾次鳳霞進去看他,他就焦急,一把將鳳霞推出去。這都是二喜家的鄰居告訴我的,她們對二喜說:

  「你去買頂蚊帳。」


  二喜笑笑不做聲,瞅空兒才對我說:

  「債不還清,我心裡不踏實。」


  看著二喜身上被蚊子咬得到處都是紅點,我也心疼,我說:

  「你別這樣。」


  二喜說:「我一個人,蚊子多咬幾口撿不了什麼便宜,鳳霞可是兩個人啊。」


  鳳霞是在冬天裡生孩子的,那天雪下得很大,窗戶外面什麼都看不清楚。鳳霞進了產房一夜都沒出來,我和二喜在外面越等越怕,一有醫生出來,就上去問,知道還在生,便有些放心。到天快亮時,二喜說:


  「爹,你先去睡吧。」


  我搖搖頭說:「心懸著睡不著。」


  二喜勸我:「兩個人不能綁在一起,鳳霞生完了孩子還得有人照應。」


  我想想二喜說得也對,就說:


  「二喜,你先去睡。」


  兩個人推來推去,誰也沒睡。到天完全亮了,鳳霞還沒出來,我們又怕了,比鳳霞晚進去的女人都生完孩子出來了。我和二喜哪還坐得住,湊到門口去聽裡面的聲音,聽到有女人在叫喚,我們才放心。二喜說:


  「苦了鳳霞了。」


  過了一會,我覺得不對,鳳霞是啞巴,不會叫喚的,這麼對二喜說,二喜的臉一下子白了,他跑到產房門口拚命喊:


  「鳳霞,鳳霞。」


  裡面出來個醫生朝二喜喊道:


  「你叫什麼,出去。」


  二喜嗚嗚地哭了,他說:


  「我女人怎麼還沒出來。」


  旁邊有人對我們說:


  「生孩子有快的,也有慢的。」


  我看看二喜,二喜看看我,想想可能是這樣,就坐下來再等著,心裡還是咚咚亂跳。沒多久,出來一個醫生問我們:

  「要大的?還是要小的?」


  她這麼一問,把我們問傻了,她又說:


  「喂,問你們呢。」


  二喜撲通跪在了她跟前,哭著喊:

  「醫生,救救鳳霞,我要鳳霞。」


  二喜在地上哇哇地哭,我把他扶起來,勸他別這樣,這樣傷身體,我說:


  「只要鳳霞沒事就好了,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二喜嗚嗚地說:


  「我兒子沒了。」


  我也沒了外孫,我腦袋一低也嗚嗚地哭了。到了中午,裡面有醫生出來說:


  「生啦,是兒子。」


  二喜一聽急了,跳起來叫道:


  「我沒要小的。」


  醫生說:「大的也沒事。」


  鳳霞也沒事,我眼前就暈暈乎乎了,年紀一大,身體折騰不起啊。二喜高興壞了,他坐在我旁邊身體直抖,那是笑得太厲害了。我對二喜說:


  「現在心放下了,能睡覺了,過會再來替你。」


  誰料到我一走鳳霞就出事了,我走了才幾分鐘,好幾個醫生跑進了產房,還拖著氧氣瓶。鳳霞生下了孩子后大出血,天黑前斷了氣。我的一雙兒女都是生孩子上死的,有慶死是別人生孩子,鳳霞死在自己生孩子。


  那天雪下得特別大,鳳霞死後躺到了那間小屋裡,我去看她一見到那間屋子就走不進去了,十多年前有慶也是死在這裡的。我站在雪裡聽著二喜在裡面一遍遍叫著鳳霞,心裡疼得蹲在了地上。雪花飄著落下來,我看不清那屋子的門,只聽到二喜在裡面又哭又喊,我就叫二喜,叫了好幾聲,二喜才在裡面答應一聲,他走到門口,對我說:

  「我要大的,他們給了我小的。」


  我說:「我們回家吧,這家醫院和我們前世有仇,有慶死在這裡,鳳霞也死在這裡。二喜,我們回家吧。」


  二喜聽了我的話,把鳳霞背在身後,我們三個人往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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