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活著(18)
第18章 活著(18)
二喜死後,我便把苦根帶到村裡來住了。離開城裡那天,我把二喜屋裡的用具給了那裡的鄰居,自己挑了幾樣輕便的帶回來。我拉著苦根走時,天快黑了,鄰居家的人都走過來送我,送到街口,他們說:
「以後多回來看看。」
有幾個女的還哭了,她們摸著苦根說:
「這孩子真是命苦。」
苦根不喜歡她們把眼淚掉到他臉上,拉著我的手一個勁地催我:「走呀,快走呀。」
那時候天冷了,我拉著苦根在街上走,冷風呼呼地往脖子里灌,越走心裡越冷,想想從前熱熱鬧鬧一家人,到現在只剩下一老一小,我心裡苦得連嘆息都沒有了。可看看苦根,我又寬慰了,先前是沒有這孩子的,有了他比什麼都強,香火還會往下傳,這日子還得好好過下去。
走到一家麵條店的地方,苦根突然響亮地喊了一聲:
「我不吃麵條。」
我想著自己的心事,沒留意他的話,走到了門口,苦根又喊了:「我不吃麵條。」
喊完他拉住我的手不走了,我才知道他想吃麵條,這孩子沒爹沒娘了,想吃麵條總該給他吃一碗。我帶他進去坐下,花了九分錢買了一小碗面,看著他哧溜哧溜地吃了下去,他吃得滿頭大汗,出來時舌頭還在嘴唇上舔著,對我說:
「明天再來吃好嗎?」
我點點頭說:「好。」
走了沒多遠,到了一家糖果店前,苦根又拉住了我,他仰著腦袋認真地說:
「本來我還想吃糖,吃過了麵條,我就不吃了。」
我知道他是在變個法子想讓我給他買糖,我手摸到口袋,摸到個兩分的,想了想后就去摸了個五分出來,給苦根買了五顆糖。
苦根到了家說是腳疼得厲害,他走了那麼多路,走累了。我讓他在床上躺下,自己去燒些熱水,讓他燙燙腳。燒好了水出來時,苦根睡著了,這孩子把兩隻腳架在牆上,睡得呼呼的。看著他這副樣子,我笑了。腳疼了架在牆上舒服,苦根這麼小就會自己照顧自己了。隨即心裡一酸,他還不知道再也見不著自己的爹了。
這天晚上我睡著后,總覺得心裡悶得發慌,醒來才知道苦根的小屁股全壓在我胸口上了,我把他的屁股移過去。過了沒多久,我剛要入睡時,苦根的屁股一動一動又移到我胸口,我伸手一摸,才知道他尿床了,下面濕了一大塊,難怪他要把屁股往我胸口上壓。我想就讓他壓著吧。
第二天,這孩子想爹了。我在田裡幹活,他坐在田埂上玩,玩著玩著突然問我:
「是你送我回去?還是爹來領我?」
村裡人見了他這模樣,都搖著頭說他可憐,有一個人對他說:
「你不回去了。」
他搖了搖腦袋,認真地說:
「要回去的。」
到了傍晚,苦根看到他爹還沒有來,有些急了,小嘴巴翻上翻下把話說得飛快,我是一句也沒聽懂,我想著他可能是在罵人了,末了,他抬起腦袋說:
「算啦,不來接就不來接,我是小孩認不了路,你送我回去。」
我說:「你爹不會來接你,我也不能送你回去,你爹死了。」
他說:「我知道他死了,天都黑了還不來領我?」
我是那天晚上躺在被窩裡告訴他死是怎麼回事,我說人死了就要被埋掉,活著的人就再也見不到他了。這孩子先是害怕得哆嗦,隨後想到再也見不到二喜,他嗚嗚地哭了,小臉蛋貼在我脖子上,熱乎乎的眼淚在我胸口流,哭著哭著他睡著了。
過了兩天,我想該讓他看看二喜的墳了,就拉著他走到村西,告訴他,哪個墳是他外婆的,哪個是他娘的,還有他舅舅的。我還沒說二喜的墳,苦根伸手指指他爹的墳哭了,他說:
「這是我爹的。」
我和苦根在一起過了半年,村裡包產到戶了,日子過起來也就更難。我家分到一畝半地。我沒法像從前那樣混在村裡人中間幹活,累了還能偷偷懶。現在田裡的活是不停地叫喚我,我不去干,就誰也不會去替我。
年紀一大,人就不行了,腰是天天都疼,眼睛看不清東西。從前挑一擔菜進城,一口氣便到了城裡,如今是走走歇歇,歇歇走走,天亮前兩個小時我就得動身,要不去晚了菜會賣不出去,我是笨鳥先飛。這下苦了苦根,這孩子總是睡得最香的時候,被我一把拖起來,兩隻手抓住後面的籮筐,跟著我半開半閉著眼睛往城裡走。苦根是個好孩子,到他完全醒了,看我挑著擔子太沉,老是停住歇一會,他就從兩隻籮筐里拿出兩棵菜抱到胸前,走到我前面,還時時回過頭來問我:
「輕些了嗎?」
我心裡高興啊,就說:
「輕多啦。」
說起來苦根才剛滿五歲,他已經是我的好幫手了。我走到哪裡,他就跟到哪裡,和我一起幹活,他連稻子都會割了。我花錢請城裡的鐵匠給他打了一把小鐮刀,那天這孩子高興壞了,平日裡帶他進城,一走過二喜家那條衚衕,這孩子忽地一下躥進去,找他的小夥伴去玩,我怎麼叫他,他都不答應。那天說是給他打鐮刀,他扯住我的衣服就沒有放開過,和我一起在鐵匠鋪子前站了半晌,進來一個人,他就要指著鐮刀對那人說:
「是苦根的鐮刀。」 他的小夥伴找他去玩,他扭了扭頭得意揚揚地說:
「我現在沒工夫跟你們說話。」
鐮刀打成了,苦根睡覺都想抱著,我不讓,他就說放到床下面。早晨醒來第一件事便是去摸床下的鐮刀。我告訴他鐮刀越使越快,人越勤快就越有力氣,這孩子眨著眼睛看了我很久,突然說:
「鐮刀越快,我力氣也就越大啦。」
苦根總還是小,割稻子自然比我慢多了,他一看到我割得快,便不高興,朝我叫:
「福貴,你慢點。」
村裡人叫我福貴,他也這麼叫,也叫我外公。我指指自己割下的稻子說:「這是苦根割的。」
他便高興地笑起來,也指指自己割下的稻子說:
「這是福貴割的。」
苦根年紀小,也就累得快,他時時跑到田埂上躺下睡一會,對我說:
「福貴,鐮刀不快啦。」
他是說自己沒力氣了。他在田埂上躺一會,又站起來神氣活現地看我割稻子,不時叫道:
「福貴,別踩著稻穗啦。」
旁邊田裡的人見了都笑,連隊長也笑了,隊長也和我一樣老了,他還在當隊長,他家人多,分到了五畝地,緊挨著我的地。隊長說:
「這小子真他娘的能說會道。」
我說:「是鳳霞不會說話欠的。」
這樣的日子苦是苦,累也是累,心裡可是高興,有了苦根,人活著就有勁頭。看著苦根一天一天大起來,我這個做外公的也一天比一天放心。到了傍晚,我們兩個人就坐在門檻上,看著太陽掉下去,田野上紅紅一片閃亮著,聽著村裡人吆喝的聲音,家裡養著的兩隻母雞在我們面前走來走去,苦根和我親熱,兩個人坐在一起,總是有說不完的話,看著兩隻母雞,我常想起我爹在世時說的話,便一遍一遍去對苦根說:
「這兩隻雞養大了變成鵝,鵝養大了變成羊,羊大了又變成牛。我們啊,也就越來越有錢啦。」
苦根聽后咯咯直笑,這幾句話他全記住了,多次他從雞窩裡掏出雞蛋來時,總要唱著說這幾句話。
雞蛋多了,我們就拿到城裡去賣。我對苦根說:
「錢積夠了我們就去買牛,你就能騎到牛背上去玩了。」
苦根一聽眼睛馬上亮了,他說:
「雞就變成牛啦。」
從那時以後,苦根天天盼著買牛這天的來到,每天早晨他睜開眼睛便要問我:
「福貴,今天買牛嗎?」
有時去城裡賣了雞蛋,我覺得苦根可憐,想給他買幾顆糖吃吃。苦根就會說:
「買一顆就行了,我們還要買牛呢。」
一轉眼苦根到了七歲,這孩子力氣也大多了。這一年到了摘棉花的時候,村裡的廣播說第二天有大雨,我急壞了,我種的一畝半棉花已經熟了,要是雨一淋那就全完蛋。一清早我就把苦根拉到棉花地里,告訴他今天要摘完,苦根仰著腦袋說:
「福貴,我頭暈。」
我說:「快摘吧,摘完了你就去玩。」
苦根便摘起了棉花,摘了一陣他跑到田埂上躺下,我叫他,叫他別再躺著,苦根說:
「我頭暈。」
我想就讓他躺一會吧,可苦根一躺下便不起來了,我有些生氣,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