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許三觀賣血記(3)
第22章 許三觀賣血記(3)
阿方說:「根龍說得對,我現在賣血就是準備蓋屋子,再賣兩次,蓋屋子的錢就夠了。根龍賣血是看上了我們村裡的桂花,本來桂花已經和別人訂婚了,桂花又退了婚,根龍就看上她了。」
許三觀說:「我見過那個桂花,她的屁股太大了,根龍你是不是喜歡大屁股?」
根龍嘿嘿地笑,阿方說:「屁股大的女人踏實,躺在床上像一條船似的,穩穩噹噹的。」
許三觀也嘿嘿笑了起來,阿方問他:「許三觀,你想好了沒有?你賣血掙來的錢怎麼花?」
「我還不知道該怎麼花,」許三觀說,「我今天算是知道什麼叫血汗錢了,我在工廠里掙的是汗錢,今天掙的是血錢,這血錢我不能隨便花掉,我得花在大事情上面。」
這時根龍說:「你們看到李血頭褲襠里花花綠綠了嗎?」
阿方一聽這話嘿嘿笑了,根龍繼續說:
「會不會是那個叫什麼英的女人的短褲?」
「這還用說,兩個人睡完覺以後穿錯了。」阿方說。
「真想去看看,」根龍嬉笑著說,「那個女人是不是穿著李血頭的短褲。」
第二節
許三觀坐在瓜田裡吃著西瓜,他的叔叔,也就是瓜田的主人站了起來,兩隻手伸到後面拍打著屁股,塵土就在許三觀腦袋四周紛紛揚揚,也落到了西瓜上,許三觀用嘴吹著塵土,繼續吃著嫩紅的瓜肉,他的叔叔拍完屁股后重新坐到田埂上,許三觀問他:
「那邊黃燦燦的是什麼瓜?」
在他們的前面,在藤葉半遮半掩的西瓜地的前面,是一排竹竿支起的瓜架子,上面吊著很多圓滾滾金黃色的瓜,像手掌那麼大,另一邊的架子上吊著綠油油看上去長一些的瓜,它們都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風吹過去,先讓瓜藤和瓜葉搖晃起來,然後吊在藤上的瓜也跟著晃動了。
許三觀的叔叔把瘦胳膊抬了起來,那胳膊上的皮膚因為瘦都已經打皺了,叔叔的手指了過去:
「你是說黃燦燦的?那是黃金瓜;旁邊的,那綠油油的是老太婆瓜……」
許三觀說:「我不吃西瓜了,四叔,我吃了有兩個西瓜了吧?」
他的叔叔說:「沒有兩個,我也吃了,我吃了半個。」
許三觀說:「我知道黃金瓜,那瓜肉特別香,就是不怎麼甜,倒是中間的籽很甜,城裡人吃黃金瓜都把籽吐掉,我從來不吐,從土裡長出來的只要能吃,就都有營養……老太婆瓜,我也吃過,那瓜不甜,也不脆,吃到嘴裡黏糊糊的,吃那種瓜有沒有牙齒都一樣……四叔,我好像還能吃,我再吃兩個黃金瓜,再吃一個老太婆瓜……」
許三觀在他叔叔的瓜田裡一坐就是一天,到了傍晚來到的時候,許三觀站了起來,落日的光芒把他的臉照得像豬肝一樣通紅,他看了看遠處農家屋頂上升起的炊煙,拍了拍屁股上的塵土,然後雙手伸到前面去摸脹鼓鼓的肚子,裡面裝滿了西瓜、黃金瓜、老太婆瓜,還有黃瓜和桃子。許三觀摸著肚子對他的叔叔說:
「我要去結婚了。」
然後他轉過身去,對著叔叔的西瓜地撒起了尿,他說:
「四叔,我想找個女人去結婚了。四叔,這兩天我一直在想這賣血掙來的三十五塊錢怎麼花?我想給爺爺幾塊錢,可是爺爺太老了,爺爺都老得不會花錢了。我還想給你幾塊錢,我爹的幾個兄弟里,你對我最好。四叔,可我又捨不得給你,這是我賣血掙來的錢,不是我賣力氣掙來的錢,我捨不得給。四叔,我剛才站起來的時候突然想到娶女人了。四叔,我賣血掙來的錢總算是花對地方了……四叔,我吃了一肚子的瓜,怎麼像是喝了一斤酒似的,四叔,我的臉,我的脖子,我的腳底,我的手掌,都在一陣陣地發燒。」
第三節
許三觀的工作就是推著一輛放滿那些白茸茸蠶繭的小車,行走在一個很大的屋頂下面。他和一群年輕的姑娘每天都要嘻嘻哈哈,隆隆的機器聲在他和她們中間響著,她們的手經常會伸過來,在他頭上拍一下,或者來到他的胸口把他往後一推。如果他在她們中間選一個做自己的女人,一個在冬天下雪的時候和他同心協力將被子裹得緊緊的女人,他會看上林芬芳,那個辮子垂到了腰上的姑娘,笑起來牙齒又白又整齊,還有酒窩,她一雙大眼睛要是能讓他看上一輩子,許三觀心想自己就會舒服一輩子。林芬芳也經常把她的手拍到他的頭上,推到他的胸前,有一次還偷偷在他的手背上捏了一下,那一次他把最好的蠶繭送到了她這裡,從此以後他就沒法把不好的蠶繭送給她了。
另外一個姑娘也長得漂亮,她是一家小吃店裡的服務員,在清晨的時候,她站在一口很大的油鍋旁炸著油條,她經常啊呀啊呀地叫喚。沸騰起來的油濺到了她的手上,發現衣服上有一個地方髒了,走路時不小心滑了一下,或者看到下雨了,聽到打雷了,她都會響亮地叫起來:
「啊呀……」
這個姑娘叫許玉蘭,她的工作隨著清晨的結束也就完成了,接下去的整個白晝里,她就無所事事地在大街上走來走去,她經常是嗑著瓜子走過來,走過來以後站住了,隔著大街與對面某一個相識的人大聲說話,並且放聲大笑,同時發出一聲一聲「啊呀」的叫喚,她的嘴唇上有時還沾著瓜子殼。當她張大嘴巴說話時,從她身邊走過的人,能夠幸運地呼吸到她嘴裡散發出來的植物的香味。
她走過了幾條街道以後,往往是走回到了家門口,於是她就回到家中,過了十多分鐘以後她重新出來時,已經換了一身衣服,她繼續走在了街道上。她每天都要換三套衣服,事實上她只有三套衣服;她還要換四次鞋,而她也只有四雙鞋。當她實在換不出什麼新花樣時,她就會在脖子上增加一條絲巾。
她的衣服並不比別人多,可是別人都覺得她是這座城鎮裡衣服最多的時髦姑娘。她在大街上的行走,使她的漂亮像穿過這座城鎮的河流一樣被人們所熟悉,在這裡人們都叫她油條西施……「你們看,油條西施走過來了。」「油條西施走到布店裡去了,她天天都要去布店買漂亮的花布。」「不是,油條西施去布店是光看不買。」「油條西施的臉上香噴噴的。」「油條西施的手不漂亮,她的手太短,手指太粗。」「她就是油條西施?」
油條西施,也就是許玉蘭,有一次和一個名叫何小勇的年輕男子一起走過了兩條街,兩個人有說有笑,後來在一座木橋上,兩個人站了很長時間,從夕陽西下一直站到黑夜來臨。當時何小勇穿著乾淨的白襯衣,袖管卷到手腕上面,他微笑著說話時,一隻手握住自己的手腕,他的這個動作使許玉蘭十分著迷,這個漂亮的姑娘仰臉望著他時,眼睛里閃閃發亮。
接下去有人看到何小勇從許玉蘭家門前走過,許玉蘭剛好從屋子裡出來,許玉蘭看到何小勇就「啊呀」叫了一聲,叫完以後許玉蘭臉上笑吟吟地說:
「進來坐一會。」
何小勇走進了許玉蘭的家,許玉蘭的父親正坐在桌前喝著黃酒,看到一個陌生的年輕男子跟在女兒身後走了進來,他的屁股往上抬了抬,然後發出了邀請:
「來喝一盅?」
此後,何小勇經常坐在了許玉蘭的家中,與她的父親坐在一起,兩個人一起喝著黃酒,輕聲說著話,笑的時候也常常是竊竊私笑。於是許玉蘭經常走過去大聲問他們:
「你們在說什麼?你們為什麼笑?」
也就是這一天,許三觀從鄉下回到了城裡,他回到城裡時天色已經黑了,那個年月城裡的街上還沒有路燈,只有一些燈籠掛在店鋪的屋檐下面,將石板鋪出來的街道一截一截地照亮,許三觀一會黑一會亮地往家中走去,他走過戲院時,看到了許玉蘭。油條西施站在戲院的大門口,兩隻燈籠的中間,斜著身體在那裡嗑瓜子,她的臉蛋被燈籠照得通紅。
許三觀走過去以後,又走了回來,站在街對面笑嘻嘻地看著許玉蘭,看著這個漂亮的姑娘如何讓嘴唇一撅,把瓜子殼吐出去。許玉蘭也看到了許三觀,她先是瞟了他一眼,接著去看另外兩個正在走過去的男人,看完以後她又瞟了他一眼,回頭看看戲院裡面,裡面一男一女正在說著評書,她的頭扭回來時看到許三觀還站在那裡。
「啊呀!」許玉蘭終於叫了起來,她指著許三觀說,「你怎麼可以這樣盯著我看呢?你還笑嘻嘻的!」 許三觀從街對面走了過來,走到這個被燈籠照得紅彤彤的女人面前,他說:
「我請你去吃一客小籠包子。」
許玉蘭說:「我不認識你。」
「我是許三觀,我是絲廠的工人。」
「我還是不認識你。」
「我認識你,」許三觀笑著說,「你就是油條西施。」
許玉蘭一聽這話,咯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她說:
「你也知道?」
「沒有人不知道你……走,我請你去吃小籠包子。」
「今天我吃飽了,」許玉蘭笑眯眯地說,「你明天請我吃小籠包子吧。」
第二天下午,許三觀把許玉蘭帶到了那家勝利飯店,坐在靠窗的桌子旁,也就是他和阿方、根龍吃炒豬肝喝黃酒的桌前,他像阿方和根龍那樣神氣地拍著桌子,對跑堂的叫道:
「來一客小籠包子。」
他請許玉蘭吃了一客小籠包子,吃完小籠包子后,許玉蘭說她還能吃一碗餛飩,許三觀又拍起了桌子:
「來一碗餛飩。」
許玉蘭這天下午笑眯眯地還吃了話梅,吃了話梅以後說嘴咸,又吃了糖果,吃了糖果以後說口渴,許三觀就給她買了半個西瓜,她和許三觀站在了那座木橋上,她笑眯眯地把半個西瓜全吃了下去,然後她笑眯眯地打起了嗝。當她的身體一抖一抖地打嗝時,許三觀數著手指開始算一算這個下午花了多少錢。
「小籠包子兩角四分,餛飩九分錢,話梅一角,糖果買了兩次共計兩角三分,西瓜半個有三斤四兩花了一角七分,總共是八角三分錢……你什麼時候嫁給我?」
「啊呀!」許玉蘭驚叫起來,「你憑什麼要我嫁給你?」
許三觀說:「你花掉了我八角三分錢。」
「是你自己請我吃的,」許玉蘭打著嗝說,「我還以為是白吃的呢,你又沒說吃了你的東西就要嫁給你……」
「嫁給我有什麼不好?」許三觀說,「你嫁給我以後,我會疼你護著你,我會經常讓你一個下午就吃掉八角三分錢。」
「啊呀,」許玉蘭叫了起來,「要是我嫁給了你,我就不會這麼吃了,我嫁給你以後就是吃自己的了,我捨不得……早知道是這樣,我就不吃了。」
「你也不用後悔,」許三觀安慰她,「你嫁給我就行了。」
「我不能嫁給你,我有男朋友了,我爹也不會答應的,我爹喜歡何小勇……」
於是,許三觀就提著一瓶黃酒一條大前門香煙,來到許玉蘭家,他在許玉蘭父親的對面坐了下來,將黃酒和香煙推了過去,然後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
「你知道我爹吧?我爹就是那個有名的許木匠,他老人家活著的時候專給城裡大戶人家做活,他做出來的桌子誰也比不上,伸手往桌面上一摸,就跟摸在綢緞上一樣光滑。你知道我媽吧?我媽就是金花,你知道金花嗎?就是那個城西的美人,從前別人都叫她城西美人,我爹死了以後她嫁給了一個國民黨連長,後來跟著那個連長跑了。我爹只有我這麼一個兒子,我媽和那個連長是不是生了我就不知道了。我叫許三觀,我兩個伯伯的兒子比我大,我在許家排行老三,所以我叫許三觀,我是絲廠的工人,我比何小勇大兩歲,比他早三年參加工作,我的錢肯定比他多,他想娶許玉蘭還得籌幾年錢,我結婚的錢都準備好了,我是萬事皆備只欠東風了。」
許三觀又說:「你只有許玉蘭一個女兒,許玉蘭要是嫁給了何小勇,你家就斷後了,生出來的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得姓何。要是嫁給了我,我本來就姓許,生下來的孩子也不管是男是女,都姓許,你們許家後面的香火也就接上了,說起來我娶了許玉蘭,其實我就和倒插門的女婿一樣。」
許玉蘭的父親聽到最後那幾句話,嘿嘿笑了起來,他看著許三觀,手指在桌上篤篤地敲著,他說:
「這一瓶酒,這一條香煙,我收下了。你說得對,我女兒要是嫁給了何小勇,我許家就斷後了。我女兒要是嫁給了你,我們兩個許家的香火都接上了。」
許玉蘭知道父親的選擇以後,坐在床上掉出了眼淚,她的父親和許三觀站在一旁,看著她嗚嗚地用手背抹著眼淚,她的父親對許三觀說:
「看到了嗎?這就是女人,高興的時候不是笑,而是哭上了。」
許三觀說:「我看她像是不高興。」
這時候許玉蘭說話了,她說:「我怎麼去對何小勇說呢?」
她父親說:「你就去對他說,你要結婚了,新郎叫許三觀,新郎不叫何小勇。」
「這話我怎麼說得出口?他要是想不開,一頭往牆上撞去,我可怎麼辦?」
「他要是一頭撞死了,」她父親說,「你就可以不說話了。」
許玉蘭的心裡放不下那個名叫何小勇的男人,那個說話時雙手喜歡握住自己手腕的男人,他差不多天天都要微笑著來到她家,隔上幾天就會在手裡提上一瓶黃酒,與她的父親坐在一起,喝著酒說著話,有時是嘿嘿地笑。有那麼兩次,趁著她的父親去另一條街上的廁所時,他突然把她逼到了門后,用他的身體把她的身體壓在了牆上,把她嚇得心裡咯咯亂跳。第一次她除了心臟狂跳一氣,沒有任何別的感受;第二次她發現了他的鬍子,他的鬍子像是刷子似的在她臉上亂成一片。
第三次呢?在夜深人靜時,許玉蘭躺在床上這樣想,她心裡咯咯跳著去想她的父親如何站起來,走出屋門,向另一條街的廁所走去,接著何小勇霍地站起來,碰倒了他坐的凳子,第三次把她壓在了牆上。
許玉蘭把何小勇約到了那座木橋上,那是天黑的時候,許玉蘭一看到何小勇就嗚嗚地哭了起來,她告訴何小勇,一個名叫許三觀的人請她吃了小籠包子,吃了話梅、糖果還有半個西瓜,吃完以後她就要嫁給他了。何小勇看到有人走過來,就焦急地對許玉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