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許三觀賣血記(2)

  第21章 許三觀賣血記(2)

  兩個女人抬頭看了看屋頂上的許三觀,許三觀還是嘿嘿笑著看著年輕的那個女人,年長的女人又說了一句:

  「和他爹長得一個樣子。」


  然後兩個女人一前一後地走了過去,兩個女人的屁股都很大,許三觀從上面看下去,覺得她們的屁股和大腿區分起來不清楚。她們走過去以後,許三觀看著還在瓜田裡澆糞的四叔,這時候天色暗下來了,他四叔的身體也在暗下來,他問:


  「四叔,你還要干多久?」


  四叔說:「快啦。」


  許三觀說:「四叔,有一件事我不明白,我想問問你。」


  四叔說:「說吧。」


  「是不是沒有賣過血的人身子骨都不結實?」


  「是啊,」四叔說,「你聽到剛才桂花她媽說的話了嗎?在這地方沒有賣過血的男人都娶不到女人……」


  「這算是什麼規矩?」


  「什麼規矩我倒是不知道,身子骨結實的人都去賣血,賣一次血能掙三十五塊錢呢,在地里干半年的活也就掙那麼多。這人身上的血就跟井裡的水一樣,你不去打水,這井裡的水也不會多,你天天去打水,它也還是那麼多……」


  「四叔,照你這麼說來,這身上的血就是一棵搖錢樹了?」


  「那還得看你身子骨是不是結實,身子骨要是不結實,去賣血會把命賣掉的。你去賣血,醫院裡還先得給你做檢查,先得抽一管血,檢查你的身子骨是不是結實,結實了才讓你賣……」


  「四叔,我這身子骨能賣血嗎?」


  許三觀的四叔抬起頭來看了看屋頂上的侄兒,他三哥的兒子光著膀子笑嘻嘻地坐在那裡。許三觀膀子上的肉看上去還不少,他的四叔就說:

  「你這身子骨能賣。」


  許三觀在屋頂上嘻嘻哈哈笑了一陣,然後想起了什麼,就低下頭去問他的四叔:


  「四叔,我還有一件事要問你。」


  「問什麼?」


  「你說醫院裡做檢查時要先抽一管血?」


  「是啊。」


  「這管血給不給錢?」


  「不給,」他四叔說,「這管血是白送給醫院的。」


  他們走在路上,一行三個人,年紀大的有三十多歲,小的才十九歲,許三觀的年紀在他們兩個人的中間,走去時也在中間。許三觀對左右走著的兩個人說:

  「你們挑著西瓜,你們的口袋裡還放著碗,你們賣完血以後,是不是還要到街上去賣西瓜?一、二、三、四……你們都只挑了六個西瓜,為什麼不多挑一二百斤的?你們的碗是做什麼用的?是不是讓買西瓜的人往裡面扔錢?你們為什麼不帶上糧食,你們中午吃什麼……」


  「我們賣血從來不帶糧食,」十九歲的根龍說,「我們賣完血以後要上館子去吃一盤炒豬肝,喝二兩黃酒……」


  三十多歲的那個人叫阿方,阿方說:

  「豬肝是補血的,黃酒是活血的……」


  許三觀問:「你們說一次可以賣四百毫升的血,這四百毫升的血到底有多少?」


  阿方從口袋裡拿出碗來:「看到這碗了嗎?」


  「看到了。」


  「一次可以賣兩碗。」


  「兩碗?」許三觀吸了一口氣,「他們說吃進一碗飯,才只能長出幾滴血來,這兩碗血要吃多少碗飯啊?」


  阿方和根龍聽后嘿嘿地笑了起來,阿方說:


  「光吃飯沒有用,要吃炒豬肝,要喝一點黃酒。」


  「許三觀,」根龍說,「你剛才是不是說我們西瓜少了?我告訴你,今天我們不賣瓜,這瓜是送人的……」


  阿方接過去說:「是送給李血頭的。」


  「誰是李血頭?」許三觀問。


  他們走到了一座木橋前,橋下是一條河流,河流向前延伸時一會寬,一會又變窄了。青草從河水裡生長出來,沿著河坡一直爬了上去,爬進了稻田。阿方站住腳,對根龍說:

  「根龍,該喝水啦。」


  根龍放下西瓜擔子,喊了一聲:

  「喝水啦。」


  他們兩個人從口袋裡拿出了碗,沿著河坡走了下去,許三觀走到木橋上,靠著欄杆看他們把碗伸到了水裡,在水面上掃來掃去,把漂在水上的一些草什麼的東西掃開去,然後兩個人咕咚咕咚地喝起了水,兩個人都喝了有四五碗,許三觀在上面問:


  「你們早晨是不是吃了很多鹹菜?」


  阿方在下面說:「我們早晨什麼都沒吃,就喝了幾碗水,現在又喝了幾碗,到了城裡還得再喝幾碗,一直要喝到肚子又脹又疼,牙根一陣陣發酸……這水喝多了,人身上的血也會跟著多起來,水會浸到血里去的……」


  「這水浸到了血里,人身上的血是不是就淡了?」


  「淡是淡了,可身上的血就多了。」


  「我知道你們為什麼都在口袋裡放著一隻碗了。」許三觀說著也走下了河坡。


  「你們誰的碗借給我,我也喝幾碗水。」


  根龍把自己的碗遞了過去:「你借我的碗。」


  許三觀接過根龍的碗,走到河水前彎下身體去,阿方看著他說:


  「上面的水臟,底下的水也臟,你要喝中間的水。」


  他們喝完河水以後,繼續走在了路上,這次阿方和根龍挑著西瓜走在了一起,許三觀走在一邊,聽著他們的擔子吱呀吱呀響,許三觀邊走邊說:


  「你們挑著西瓜走了一路,我來和你們換一換。」


  根龍說:「你去換阿方。」


  阿方說:「這幾個西瓜挑著不累,我進城賣瓜時,每次都挑二百來斤。」


  許三觀問他們:「你們剛才說李血頭,李血頭是誰?」


  「李血頭,」根龍說,「就是醫院裡管我們賣血的那個禿頭,過會兒你就會見到他的。」


  阿方接著說:「這就像是我們村裡的村長,村長管我們人,李血頭就是管我們身上血的村長,讓誰賣血,不讓誰賣血,全是他一個人說了算數。」


  許三觀聽了以後說:「所以你們叫他血頭。」


  阿方說:「有時候賣血的人一多,醫院裡要血的病人又少,這時候就看誰平日里與李血頭交情深了,誰和他交情深,誰的血就賣得出去……」


  阿方解釋道:「什麼是交情?拿李血頭的話來說,就是『不要賣血時才想起我來,平日里也要想著我』。什麼叫平日里想著他?」


  阿方指指自己挑著的西瓜:「這就是平日里也想著他。」


  「還有別的平日里想著他,」根龍說,「那個叫什麼英的女人,也是平日里想著他。」


  兩個人說著嘻嘻笑了起來,阿方對許三觀說:

  「那女人與李血頭的交情,是一個被窩裡的交情,她要是去賣血,誰都得站一邊先等著,誰要是把她給得罪了,身上的血哪怕是神仙血,李血頭也不會要了。」 他們說著來到了城裡。進了城,許三觀就走到前面去了,他是城裡的人,熟悉城裡的路,他帶著他們往前走。他們說還要找一個地方去喝水,許三觀說:

  「進了城,就別再喝河水了,這城裡的河水臟,我帶你們去喝井水。」


  他們兩個人就跟著許三觀走去,許三觀帶著他們在巷子里拐來拐去的,一邊走一邊說:


  「我快憋不住了,我們先找個地方去撒一泡尿。」


  根龍說:「不能撒尿,這尿一撒出去,那幾碗水就白喝啦,身上的血也少了。」


  阿方對許三觀說:「我們比你多喝了好幾碗水,我們還能憋住。」


  然後他又對根龍說:「他的尿肚子小。」


  許三觀因為肚子脹疼而皺著眉,越走越慢,他問他們:

  「會不會出人命?」


  「出什麼人命?」


  「我呀,」許三觀說,「我的肚子會不會脹破?」


  「你牙根酸了嗎?」阿方問。


  「牙根?讓我用舌頭去舔一舔……牙根倒還沒有酸。」


  「那就不怕,」阿方說,「只要牙根還沒酸,這尿肚子就不會破掉。」


  許三觀把他們帶到醫院旁邊的一口井前,那是在一棵大樹的下面,井的四周長滿了青苔,一隻木桶就放在井旁,系著木桶的麻繩堆在一邊,看上去還很整齊,繩頭擱在把手上,又垂進桶里去了。他們把木桶扔進了井裡,木桶打在水上「啪」的一聲,就像是一巴掌打在人的臉上。他們提上來一桶井水,阿方和根龍都喝了兩碗水,他們把碗給許三觀,許三觀接過來阿方的碗,喝下去一碗,阿方和根龍要他再喝一碗,許三觀又舀起一碗水來,喝了兩口后把水倒回木桶里,他說:


  「我尿肚子小,我不能喝了。」


  他們三個人來到了醫院的供血室,那時候他們的臉都憋得通紅了,像是懷胎十月似的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著,阿方和根龍還挑著西瓜,走得就更慢,他們的手伸開著抓住前後兩個筐子的繩子,他們的手正在使著勁,不讓放著西瓜的筐子搖晃。可是醫院的走廊太狹窄,不時有人過來將他們的筐子撞一下,筐子一搖晃,阿方和根龍肚子里脹鼓鼓的水也跟著搖晃起來,讓兩個人疼得嘴巴一歪一歪的,站在那裡不敢動,等擔子不再那麼搖晃了,才重新慢慢地往前走。


  醫院的李血頭坐在供血室的桌子後面,兩隻腳架在一隻拉出來的抽屜上,褲襠那地方敞開著,上面的紐扣都掉光了,裡面的內褲看上去花花綠綠。許三觀他們進去時,供血室里只有李血頭一個人,許三觀一看到李血頭,心想這就是李血頭?這李血頭不就是經常到我們廠里來買蠶蛹吃的李禿頭嗎?

  李血頭看到阿方和根龍他們挑著西瓜進來,就把腳放到了地上,笑呵呵地說:

  「是你們啊,你們來了。」


  然後李血頭看到了許三觀,就指著許三觀對阿方他們說:


  「這個人我像是見過。」


  阿方說:「他就是這城裡的人。」


  「所以。」李血頭說。


  許三觀說:「你常到我們廠里來買蠶蛹。」


  「你是絲廠的?」李血頭問。


  「是啊。」


  「他媽的,」李血頭說,「怪不得我見過你,你也來賣血?」


  阿方說:「我們給你帶西瓜來了,這瓜是上午才在地里摘的。」


  李血頭將坐在椅子里的屁股抬起來,看了看西瓜,笑呵呵地說:

  「一個個都還很大,就給我放到牆角。」


  阿方和根龍往下彎了彎腰,想把西瓜從筐子里拿出來,按李血頭的吩咐放到牆角,可他們彎了幾下沒有把身體彎下去,兩個人面紅耳赤氣喘吁吁了,李血頭看著他們不笑了,他問:

  「你們喝了有多少水?」


  阿方說:「就喝了三碗。」


  根龍在一旁補充道:「他喝了三碗,我喝了四碗。」


  「放屁,」李血頭瞪著眼睛說,「我還不知道你們這些人的膀胱有多大?他媽的,你們的膀胱撐開來比女人懷孩子的子宮還大,起碼喝了十碗水。」


  阿方和根龍嘿嘿地笑了,李血頭看到他們在笑,就揮了兩下手,對他們說:


  「算啦,你們兩個人還算有良心,平日里常想著我,這次我就讓你們賣血,下次再這樣可就不行了。」


  說著李血頭去看許三觀,他說:

  「你過來。」


  許三觀走到李血頭面前,李血頭又說:

  「把腦袋放下來一點。」


  許三觀就低下頭去,李血頭伸手把他的眼皮撐開:


  「讓我看看你的眼睛,看看你的眼睛里有沒有黃疸肝炎……沒有,再把舌頭伸出來,讓我看看你的腸胃……腸胃也不錯,行啦,你可以賣血啦……你聽著,按規矩是要抽一管血,先得檢驗你有沒有病,今天我是看在阿方和根龍的面子上,就不抽你這一管血……再說我們今天算是認識了,這就算是我送給你的見面禮……」


  他們三個人賣完血之後,就步履蹣跚地走向了醫院的廁所,三個人都歪著嘴巴。許三觀跟在他們身後,三個人誰也不敢說話,都低著頭看著下面的路,似乎這時候稍一用勁肚子就會脹破了。


  三個人在醫院廁所的小便池前站成一排,撒尿時他們的牙根一陣陣劇烈地發酸,於是發出了一片牙齒碰撞的響聲,和他們的尿沖在牆上時的聲音一樣響亮。


  然後,他們來到了那家名叫勝利的飯店,飯店是在一座石橋的橋堍,它的屋頂還沒有橋高,屋頂上長滿了雜草,在屋檐前伸出來像是臉上的眉毛。飯店看上去沒有門,門和窗連成一片,中間只是隔了兩根木條,許三觀他們就是從旁邊應該是窗戶的地方走了進去,他們坐在了靠窗的桌子前,窗外是那條穿過城鎮的小河,河面上漂過去了幾片青菜葉子。


  阿方對著跑堂的喊道:「一盤炒豬肝,二兩黃酒,黃酒給我溫一溫。」


  根龍也喊道:「一盤炒豬肝,二兩黃酒,我的黃酒也溫一溫。」


  許三觀看著他們喊叫,覺得他們喊叫時手拍著桌子很神氣,他也學他們的樣子,手拍著桌子喊道:


  「一盤炒豬肝,二兩黃酒,黃酒……溫一溫。」


  沒多少工夫,三盤炒豬肝和三盅黃酒端了上來,許三觀拿起筷子準備去夾豬肝,他看到阿方和根龍是先拿起酒盅,眯著眼睛抿了一口,然後兩個人的嘴裡都吐出了噝噝的聲音,兩張臉上的肌肉像是伸懶腰似的舒展開來。


  「這下踏實了。」阿方舒了口氣說道。


  許三觀就放下筷子,也先拿起酒盅抿了一口,黃酒從他嗓子眼裡流了進去,暖融融地流了進去,他嘴裡不由自主地也吐出了噝噝的聲音,他看著阿方和根龍嘿嘿地笑了起來。


  阿方問他:「你賣了血,是不是覺得頭暈?」


  許三觀說:「頭倒是不暈,就是覺得力氣沒有了,手腳發軟,走路發飄……」


  阿方說:「你把力氣賣掉了,所以你覺得沒有力氣了。我們賣掉的是力氣,你知道嗎?你們城裡人叫血,我們鄉下人叫力氣。力氣有兩種,一種是從血里使出來的,還有一種是從肉里使出來的,血里的力氣比肉里的力氣值錢多了。」


  許三觀問:「什麼力氣是血里的?什麼力氣是肉里的?」


  阿方說:「你上床睡覺,你端著個碗吃飯,你從我阿方家走到他根龍家,走那麼幾十步路,用不著使勁,都是花肉里的力氣。你要是下地幹活,你要是挑著百十來斤的擔子進城,這使勁的活,都是花血里的力氣。」


  許三觀點著頭說:「我聽明白了,這力氣就和口袋裡的錢一樣,先是花出去,再去掙回來。」


  阿方點著頭對根龍說:「這城裡人就是聰明。」


  許三觀又問:「你們天天下地乾重活,還有富餘力氣賣給醫院,你們的力氣比我多。」


  根龍說:「也不能說力氣比你多,我們比你們城裡人捨得花力氣,我們娶女人、蓋屋子都是靠賣血掙的錢,這田地里掙的錢最多也就是不讓我們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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