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許三觀賣血記(1)
第20章 許三觀賣血記(1)
中文版(再版)自序
這本書表達了作者對長度的迷戀,一條道路、一條河流、一條雨後的彩虹、一個綿延不絕的回憶、一首有始無終的民歌、一個人的一生。這一切猶如盤起來的一捆繩子,被敘述慢慢拉出去,拉到了路的盡頭。
在這裡,作者有時候會無所事事。因為他從一開始就發現虛構的人物同樣有自己的聲音,他認為應該尊重這些聲音,讓它們自己去風中尋找答案。於是,作者不再是一位敘述上的侵略者,而是一位聆聽者,一位耐心、仔細、善解人意和感同身受的聆聽者。他努力這樣去做,在敘述的時候,他試圖取消自己作者的身份,他覺得自己應該是一位讀者。事實也是如此,當這本書完成之後,他發現自己知道的並不比別人多。
書中的人物經常自己開口說話,有時候會讓作者嚇一跳,當那些恰如其分又十分美妙的話在虛構的嘴裡脫口而出時,作者會突然自卑起來,心裡暗想:「我可說不出這樣的話。」然而,當他成為一位真正的讀者,當他閱讀別人作品時,他又時常暗自得意:「我也說過這樣的話。」
這似乎就是文學的樂趣,我們需要它的影響,來糾正我們的思想和態度。有趣的是,當眾多偉大的作品影響著一位作者時,他會發現自己虛構的人物也正以同樣的方式影響著他。
這本書其實是一首很長的民歌,它的節奏是回憶的速度,旋律溫和地跳躍著,休止符被韻腳隱藏了起來。作者在這裡虛構的只是兩個人的歷史,而試圖喚起的是更多人的記憶。
馬提亞爾說:「回憶過去的生活,無異於再活一次。」寫作和閱讀其實都是在敲響回憶之門,或者說都是為了再活一次。
一九九八年七月十日
韓文版自序
這是一本關於平等的書,這話聽起來有些奇怪,而我確實是這樣認為的。我知道這本書里寫到了很多現實,「現實」這個詞讓我感到自己有些狂妄,所以我覺得還是退而求其次,聲稱這裡面寫到了平等。在一首來自十二世紀的非洲北部的詩裡面這樣寫道:
可能嗎,我,雅可布—阿爾曼蘇爾的一個臣民,會像玫瑰和亞里士多德一樣死去?
我認為,這也是一首關於平等的詩。一個普通的臣民,我們有理由相信他是一個規矩的人,一個羨慕玫瑰的美麗和亞里士多德的博學品質的規矩人,他期望著玫瑰和亞里士多德曾經和他的此刻一模一樣。海涅說:「死亡是涼爽的夜晚。」海涅也讚美了死亡,因為「生活是痛苦的白天」,除此以外,海涅也知道死亡是唯一的平等。
還有另外一種對平等的追求。有這樣一個人,他不知道有個外國人叫亞里士多德,也不認識玫瑰(他只知道那是花),他知道的事情很少,認識的人也不多,他只有在自己生活的小城裡行走才不會迷路。當然,和其他人一樣,他也有一個家庭,有妻子和兒子;也和其他人一樣,在別人面前顯得有些自卑,而在自己的妻兒面前則是信心十足,所以他也就經常在家裡罵罵咧咧。這個人頭腦簡單,雖然他睡著的時候也會做夢,但是他沒有夢想。當他醒著的時候,他也會追求平等,不過和那個雅可布—阿爾曼蘇爾的臣民不一樣,他才不會通過死亡去追求平等,他知道人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他是一個像生活那樣實實在在的人,所以他追求的平等就是和他的鄰居一樣,和他所認識的那些人一樣。當他的生活極其糟糕時,因為別人的生活同樣糟糕,他也會心滿意足。他不在乎生活的好壞,但是不能容忍別人和他不一樣。
這個人的名字很可能叫許三觀,遺憾的是許三觀一生追求平等,到頭來卻發現:就是長在自己身上的眉毛和屌毛都不平等。所以他牢騷滿腹地說:「屌毛出得比眉毛晚,長得倒比眉毛長。」
德文版自序
有一個人我至今沒有忘記,有一個故事我也一直沒有去寫。我熟悉那個人,可是我無法回憶起他的面容,然而我卻記得他嘴角叼著煙捲的模樣,還有他身上那件骯髒的白大褂。有關他的故事和我自己的童年一樣清晰和可信,這是一個血頭生命的歷史,我的記憶點點滴滴,不斷地同時也是很不完整地對我講述過他。
這個人已經去世,這是我父親告訴我的。我的父親,一位退休的外科醫生在電話里提醒我——是否還記得這個人所領導的那次輝煌的集體賣血?我當然記得。
這個人有點像這本書中的李血頭,當然他不一定姓李,我忘記了他真實的姓,這樣更好,因為他將是中國眾多姓氏中的任何一個。這似乎是文學樂意看到的事實,一個人的品質其實被無數人悄悄擁有著,於是你們的浮士德在進行思考的時候,會讓中國的我們感到是自己在準備做出選擇。
這個人一直在自己的世界里建立著某些不言而喻的權威,雖然他在醫院裡的地位低於一位最普通的護士,然而他精通了日積月累的意義,在那些因為貧困或者因為其他更為重要的理由前來賣血的人眼中,他有時候會成為一名救世主。
在那個時代里,所有醫院的血庫都庫存豐足,他從一開始就充分利用了這一點,讓遠道而來的賣血者在路上就開始了擔擾,擔憂自己的體內流淌的血能否賣出去。他十分自然地培養了他們對他的尊敬,而且讓他們人人都發自內心。接下去他又讓這些最為樸素的人明白了禮物的意義,這些人中間的絕大部分都是目不識丁者,可是他們知道交流是人和人之間必不可少的,禮物顯然是交流時最為重要的依據,它是另一種語言,一種以自我犧牲和自我損失為前提的語言。正因為如此,禮物成為了最為深刻的喜愛、讚美和尊敬之詞。就這樣,他讓他們明白了在離家出門前應該再帶上兩棵青菜,或者是幾個西紅柿和幾個雞蛋,空手而去等於失去了語言,成為聾啞之人。
他苦心經營著自己的王國,長達數十年。然後,時代發生了變化,所有醫院的血庫都開始變得庫存不足了,買血者開始討好賣血者,血頭們的權威搖搖欲墜。然而他並不為此擔心,這時候的他已經將狡猾、自私、遠見卓識和同情心熔於一爐,他可以從容地去應付任何困難。他發現了血的價格在各地有所不同,於是就有了前面我父親的提醒——他在很短的時間裡組織了近千賣血者,長途跋涉五百多公里,從浙江到江蘇,跨越了十來個縣,將他們的血賣到了他所能知道的價格最高之處。他的追隨者獲得了更多一些的收入,而他自己的錢包則像打足了氣的皮球一樣鼓了起來。
這是一次雜亂和漫長的旅程,我不知道他使用了什麼手段,使這些平日里最為自由散漫同時又互不相識的人,吵吵鬧鬧地組成了一支烏合之眾的隊伍。我相信他給他們規定了某些紀律,並且無師自通地借用了軍隊的某些編製,他會在這雜亂的人群里挑出幾十人,給予他們有限的權力,讓他們盡展各自的才華,威脅和拉攏、甜言蜜語和破口大罵並用,他們為他管住了這近千人,而他只要管住這幾十人就足夠了。
這次集體行為很像是戰爭中移動的軍隊,或者像是正在進行中的宗教儀式,他們黑壓壓的能夠將道路鋪滿長長一截。這裡面的故事一定會令我著迷,男人之間的鬥毆,女人之間的閑話,還有偷情中的男女,以及突然來到的疾病擊倒了某個人,當然也有真誠的互相幫助,可能還會有愛情發生……我相信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找不出另外一支隊伍,能夠比這一支隊伍更加五花八門了。
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夠將這個故事寫出來,有一天我坐到了桌前,我發現自己開始寫作一個賣血的故事,九個月以後,我確切地知道了自己寫下了什麼,我寫下了《許三觀賣血記》。
顯然,這是另外一個故事。這個故事裡的人物只是跟隨那位血頭的近千人中的一個,他也可能沒有參加那次長途跋涉的賣血行動。我知道自己只是寫下了很多故事中的一個,另外更多的故事我一直沒有去寫,而且也不知道以後是否會寫。這就是我成為一名作家的理由,我對那些故事沒有統治權,即便是我自己寫下的故事,一旦寫完,它就不再屬於我,我只是被它們選中來完成這樣的工作。因此,我作為一個作者,你作為一個讀者,都是偶然。如果你、一位德語世界里的讀者,在讀完這本書後,發現當書中的人物做出的某個選擇,也是你內心的判斷時,那麼,我們已經共同品嘗了文學的美味。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七日
義大利文版自序
這些年來,我一直在使用標準的漢語寫作,我的意思是——我在中國的南方長大成人,然而卻使用北方的語言寫作。
如同義大利語來自於佛羅倫薩一樣,我們的標準漢語也來自於一個地方語。佛羅倫薩的語言是由於一首偉大的長詩而榮升為國家的語言,這樣的事實在我們中國人看來,如同傳說一樣美妙,而且讓我們感到吃驚和羨慕。但丁的天才使一個地方性的口語成為了完美的書面表達,其優美的旋律和奔放的激情,還有沉思的力量躍然紙上。比起古老的拉丁語,《神曲》的語言似乎更有生機,我相信還有著難以言傳的親切之感。
我們北方的語言卻是得益於權力的分配。在清代之前的中國歷史里,權力向北方的傾斜使這一地區的語言成為了統治者,其他地區的語言則淪落為方言俚語。於是用同樣方式書寫出來的作品,在權力的北方成為歷史的記載,正史或者野史;而在南方,只能被流放到民間傳說的格式中去。
我就是在方言里成長起來的。有一天,當我坐下來決定寫作一篇故事時,我發現二十多年來與我朝夕相處的語言,突然成為了一堆錯別字。口語與書面表達之間的差異讓我的思維不知所措,如同一扇門突然在我眼前關閉,讓我失去了前進時的道路。
我在中國能夠成為一位作家,很大程度上得益於我在語言上妥協的才華。我知道自己已經失去了語言的故鄉,幸運的是我並沒有失去故鄉的形象和成長的經驗,漢語自身的靈活性幫助了我,讓我將南方的節奏和南方的氣氛注入到了北方的語言之中,於是異鄉的語言開始使故鄉的形象栩栩如生了。這正是語言的美妙之處,同時也是生存之道。
十五年的寫作,使我滅絕了幾乎所有來自故鄉的錯別字,我學會了如何去尋找準確有力的辭彙,如何去組織延伸中的句子;一句話,就是我學會了在標準的漢語里如何左右逢源,駛馭它們如同行走在坦途之上。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已經是「商女不知亡國恨」了。
第一節
許三觀是城裡絲廠的送繭工,這一天他回到村裡來看望他的爺爺。他爺爺年老以後眼睛昏花,看不見許三觀在門口的臉,就把他叫到面前,看了一會後問他:
「我兒,你的臉在哪裡?」 許三觀說:「爺爺,我不是你兒,我是你孫子,我的臉在這裡……」
許三觀把他爺爺的手拿過來,往自己臉上碰了碰,又馬上把爺爺的手送了回去。爺爺的手掌就像他們工廠的砂紙。
他爺爺問:「你爹為什麼不來看我?」
「我爹早死啦。」
他爺爺點了點頭,口水從嘴角流了出來,那張嘴就歪起來吸了兩下,將口水吸回去了一些,爺爺說:
「我兒,你身子骨結實嗎?」
「結實。」許三觀說,「爺爺,我不是你兒……」
他爺爺繼續說:「我兒,你也常去賣血?」
許三觀搖搖頭:「沒有,我從來不賣血。」
「我兒……」爺爺說,「你沒有賣血,你還說身子骨結實?我兒,你是在騙我。」
「爺爺,你在說些什麼?我聽不懂,爺爺,你是不是老糊塗了?」
許三觀的爺爺搖起了頭,許三觀說:
「爺爺,我不是你兒,我是你的孫子。」
「我兒……」他爺爺說,「你爹不肯聽我的話,他看上了城裡那個什麼花……」
「金花,那是我媽。」
「你爹來對我說,說他到年紀了,他要到城裡去和那個什麼花結婚,我說你兩個哥哥都還沒有結婚,大的沒有把女人娶回家,先讓小的去娶,在我們這地方沒有這規矩……」
坐在叔叔的屋頂上,許三觀舉目四望,天空是從很遠處的泥土裡升起來的,天空紅彤彤的越來越高,把遠處的田野也映亮了,使莊稼變得像西紅柿那樣通紅一片,還有橫在那裡的河流和爬過去的小路,那些樹木,那些茅屋和池塘,那些從屋頂歪歪曲曲升上去的炊煙,它們都紅了。
許三觀的四叔正在下面瓜地里澆糞,有兩個女人走過來,一個年紀大了,一個還年輕,許三觀的叔叔說:
「桂花越長越像媽了。」
年輕的女人笑了笑,年長的女人看到了屋頂上的許三觀,她問:
「你家屋頂上有一個人,他是誰?」
許三觀的叔叔說:「是我三哥的兒子。」
下面三個人都抬著頭看許三觀,許三觀嘿嘿笑著去看那個名叫桂花的年輕女人,看得桂花低下了頭,年長的女人說:
「和他爹長得一個樣子。」
許三觀的四叔說:「桂花下個月就要出嫁了吧?」
年長的女人搖著頭:「桂花下個月不出嫁,我們退婚了。」
「退婚了?」許三觀的四叔放下了手裡的糞勺。
年長的女人壓低聲音說:「那男的身體敗掉了,吃飯只能吃這麼一碗,我們桂花都能吃兩碗……」
許三觀的叔叔也壓低了聲音問:「他身體怎麼敗的?」
「不知道是怎麼敗的……」年長的女人說,「我先是聽人說,說他快有一年沒去城裡醫院賣血了,我心裡就打起了鑼鼓,想著他的身體是不是不行了,就託人把他請到家裡來吃飯,看他能吃多少,他要是吃兩大碗,我就會放心些,他要是吃了三碗,桂花就是他的人了……他吃完了一碗,我要去給他添飯,他說吃飽了,吃不下去了……一個粗粗壯壯的男人,吃不下飯,身體肯定是敗掉了……」
許三觀的四叔聽完以後點起了頭,對年長的女人說:
「你這做媽的心細。」
年長的女人說:「做媽的心都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