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許三觀賣血記(6)

  第25章 許三觀賣血記(6)

  三樂的彈弓經常向路燈瞄準,經常向貓、向雞、向鴨子瞄準,經常向晾在竹竿上的衣服、掛在窗口的魚乾,還有什麼玻璃瓶、籃子、漂在河面上的蔬菜葉子瞄準。有一次,他將小石子打在一個男孩的腦袋上。


  那個男孩和三樂一樣的年紀,他好端端地在街上走著,突然腦袋上挨了一顆石子,他的身體搖晃了幾下,又伸手在挨了石子的地方摸了一會,然後才哇哇地哭了起來。他哭著轉過身體來,看到三樂手裡拿著彈弓對著他嘻嘻笑,他就邊哭邊走到三樂面前,伸手給了三樂一記耳光,那記耳光沒有打在三樂的臉上,而是打在三樂的後腦勺上。三樂挨了一記耳光,也伸手還給了他一記耳光,兩個孩子就這樣輪流著一人打對方一記耳光,把對方的臉拍得噼啪響,不過他們的哭聲更為響亮,三樂也在哇哇地哭了。


  那個孩子說:「我要叫我的哥哥來,我有兩個哥哥,我哥哥會把你揍扁的。」


  三樂說:「你有兩個哥哥,我也有兩個哥哥,我的兩個哥哥會把你的兩個哥哥揍扁。」


  於是兩個孩子開始商量,他們暫時不打對方耳光了,他們都回家去把自己的哥哥叫來,一個小時以後在原地再見。三樂跑回家,看到二樂在屋裡坐著打呵欠,就對二樂說:

  「二樂,我跟人打架了,你快來幫我。」


  二樂問:「你跟誰打架了?」


  三樂說:「我叫不出他的名字。」


  二樂又問:「那個人有多大?」


  三樂說:「和我一樣大。」


  二樂一聽那孩子和三樂一樣大,就拍了一下桌子,罵道:


  「他媽的,竟還有人敢欺負我的弟弟,讓我去教訓教訓他。」


  三樂把二樂帶到那條街上時,那個孩子也把他的哥哥帶來了,那孩子的哥哥比二樂整整高出一個腦袋,二樂見了頭皮一陣陣發麻,對跟在身後的三樂說:


  「你就在我後面站著,什麼話也別說。」


  那個孩子的哥哥看到二樂他們走過來,伸手指著他們,不屑一顧地問自己的弟弟:


  「是不是他們?」


  然後甩著胳膊迎上去,瞪著眼睛問二樂他們:

  「是誰和我弟弟打架了?」


  二樂攤開雙手,笑著對他說:


  「我沒有和你弟弟打架。」


  說著二樂把手舉到肩膀上,用大拇指指指身後的三樂:

  「是我弟弟和你弟弟打架了。」


  「那我就把你弟弟揍扁了。」


  「我們先講講道理吧,」二樂對那個孩子的哥哥說,「道理講不通,你再揍我弟弟,那時我肯定不插手……」


  「你插手了又怎麼樣?」


  那個人伸手一推,把二樂推出去了好幾步。


  「我還盼著你插手,我想把你們兩個人都揍扁了。」


  「我肯定不插手,」二樂揮著手說,「我喜歡講道理……」


  「講你媽個屁。」那個人說著給了二樂一拳,他說:


  「我先把你揍扁了,再揍扁你弟弟。」


  二樂一步一步往後退去,他邊退邊問那個孩子:

  「他是你什麼人?他怎麼這麼不講道理?」


  「他是我大哥,」那個孩子得意地說,「我還有一個二哥。」


  二樂一聽他說還有一個二哥,立刻說:

  「你先別動手。」


  二樂指著三樂和那個孩子,對那孩子的哥哥說:


  「這不公平,我弟弟叫來了二哥,你弟弟叫來了大哥,這不公平,你要是有膽量,讓我弟弟去把他大哥叫來,你敢不敢和我大哥較量較量?」


  那人揮揮手說:「天下我沒有不敢的事,去把你們的大哥叫來,我把你們大哥,還有你,你,都揍扁了。」


  二樂和三樂就去把一樂叫了來。一樂來了,還沒有走近,他就知道那個人比他高了有半個腦袋,一樂對二樂和三樂說:


  「讓我先去撒一泡尿。」


  說著一樂拐進了一條巷子,一樂撒完尿出來時,兩隻手背在身後,手上拿了一塊三角的石頭。一樂低著頭走到那個人面前,聽到那個人說:

  「這就是你們的大哥?頭都不敢抬起來。」


  一樂抬起頭來看準了那個人腦袋在什麼地方,然後舉起石頭使勁砸在了那人的頭上,那個人「哇」地叫了一聲,一樂又連著在他的頭上砸了三下,把那個人砸倒在地上,鮮血流了一地。一樂看他不會爬起來了,才扔掉石頭,拍了拍手上的灰塵,對嚇呆了的二樂和三樂招招手,說:


  「回家了。」


  第八節

  他們說:「方鐵匠的兒子被絲廠許三觀的兒子砸破腦袋了,聽說是用鐵榔頭砸的,腦殼上砸出了好幾道裂縫,那孩子的腦殼就跟沒拿住掉到地上的西瓜一樣,到處都裂開了……聽說是用菜刀砍的,菜刀砍進去有一兩寸深,都看得見裡面白花花的腦漿,醫院裡的護士說那腦漿就像煮熟了的豆腐,還呼呼地往外冒著熱氣……陳醫生在方鐵匠兒子的腦殼上縫了幾十針……那麼硬的腦殼能用針縫嗎……不知道是怎麼縫的……是用鋼針縫的,那鋼針有這麼粗,比納鞋底用的針還要粗上幾倍……就是這麼粗的鋼針也扎不進去,聽說鋼針用小榔頭敲進去的……先得把頭髮拔乾淨了……怎麼叫拔乾淨?是剃乾淨,又不是地上的草,那腦殼本來就裂開了,使勁一拔,會把腦殼一塊塊拔掉的……這叫備皮,動手術以前要把周圍的毛刮乾淨,我去年割闌尾前就把毛刮乾淨了……」


  許三觀對許玉蘭說:「你聽到他們說什麼了嗎?」


  他們說:「方鐵匠的兒子被陳醫生救過來了,陳醫生在手術室里站了有十多個小時……方鐵匠的兒子頭上纏滿了紗布,只露出兩隻眼睛、一個鼻尖和大半個嘴巴……方鐵匠的兒子從手術室里出來后,在病房裡不聲不響躺了二十多個小時,昨天早晨總算把眼睛張開了……方鐵匠的兒子能喝一點粥湯了,粥湯喝進去就吐了出來,還有糞便,方鐵匠的兒子嘴裡都吐出糞便來了……」


  許三觀對許玉蘭說:「你聽到他們說了什麼嗎?」


  他們說:「方鐵匠的兒子住在醫院裡,又是吃藥,又是打針,還天天掛個吊瓶,每天都要花不少錢,這錢誰來出?是許三觀出?還是何小勇出?反正許玉蘭是怎麼都跑不掉了,不管爹是誰,媽總還是許玉蘭……這錢許三觀肯出嗎?許三觀走來走去的,到處說要何小勇把一樂領回去……這錢應該何小勇出,許三觀把他的兒子白白養了九年……許三觀也把一樂的媽白白睡了九年,養兵千日,用兵一時,要是有個女人白白陪我睡上九年,她的兒子有難了,我是不會袖手旁觀的……說得也對……為什麼?有個女人給你白睡了九年,長得又像許玉蘭那麼俏,這當然好,她兒子出了事,當然要幫忙。可許玉蘭是許三觀花了錢娶回家的女人,他們是夫妻,這夫妻之間能說是白睡嗎……你們說這錢許三觀會出嗎……不會……不會……許三觀已經做了九年烏龜了,以前他不知道,蒙在鼓裡也就算了,現在他知道了,知道了再出錢,這不是花錢買烏龜做嗎?」 許三觀對許玉蘭說:「你聽到他們說什麼了嗎?你聽不到全部的,也會聽到一些……方鐵匠來過好幾回了,要你們趕緊把錢籌足了送到醫院去,你和何小勇籌了有多少錢了?你哭什麼?你哭有什麼用,你別求我,要是二樂和三樂在外面闖了禍,我心甘情願給他們擦屁股去……一樂又不是我的兒子,我白養了他九年,他花了我多少錢?我不找何小勇算這筆賬已經夠客氣了。你沒聽到他們說什麼嗎?他們都說我心善,要是換成別人,兩個何小勇都被揍死啦……你別找我商量,這事跟我沒關係,這是他們何家的事,你沒聽到他們說什麼嗎?我要是出了這錢,我就是花錢買烏龜做……行啦,行啦,你別再哭啦,你一天接著一天地哭,都把我煩死了。這樣吧,你去告訴何小勇,我看在和你十年夫妻的情分上,看在一樂叫了我九年爹的情分上,我不把一樂送還給他了,以後一樂還由我來撫養,但是這一次,這一次的錢他非出不可,要不我就沒臉見人啦……他媽的,便宜了那個何小勇了……」


  第九節

  許玉蘭走到許三觀面前,說她要去見何小勇了。當時許三觀正坐在屋裡扎著拖把,聽到許玉蘭的話,他伸手摸了摸鼻子,又擦擦嘴,什麼話都沒有說,繼續扎著拖把。許玉蘭又說:


  「我要去見何小勇了,是你要我去找他的,我本來已經發誓了,發誓一輩子不見他。」


  然後她問許三觀:「我是打扮好了去呢?還是蓬頭散發地去?」


  許三觀心想她還要打扮好了去見何小勇?她對著鏡子把頭髮梳得整整齊齊,抹上頭油搽上雪花膏,穿上精紡的線衣,把鞋上的灰拍乾淨,還有那條絲巾,她也會找出來系在脖子上,然後,她高高興興地去見那個讓他做了九年烏龜的何小勇。許三觀把手裡的拖把一扔,站起來說:


  「你他媽的還想讓何小勇來捏你的奶子?你是不是還想和何小勇一起弄個四樂出來?你還想打扮好了去?你就給我蓬頭散發地去,再往臉上抹一點灶灰。」


  許玉蘭說:「我要是臉上抹上灶灰,又蓬頭散發,那何小勇見了會不會說:『你們來看,這就是許三觀的女人。』」


  許三觀一想也對,不能讓何小勇那個王八蛋高興得意,他就說:


  「那你就打扮好了再去。」


  許玉蘭就穿上了那件精紡的線衣,外面是藏青色的卡其布女式翻領春秋裝,她把領口盡量翻得大一點,胸前多露出一些那件精紡線衣,然後又把絲巾找了出來,系在脖子上,先是把結打在胸前,鏡子里一照,看到把精紡線衣擋住了,就把結移到脖子的左側,塞到衣領里,看了一會,她取出了那個結下面的兩片絲巾,讓它們翹著擱在衣領上。


  她聞著自己臉上雪花膏的香味向何小勇家走去,衣領上的兩片絲巾在風裡抖動著,像是一雙小鳥的翅膀在拍打似的。許玉蘭走過了兩條街道,走進了一條巷子,來到何小勇家門前。她看到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坐在何小勇家門口,在搓衣板上搓著衣服,她認出了這是何小勇的女人,瘦得像是一根竹竿。這個女人在十來年前就是這樣瘦,與何小勇一起走在街上,看到許玉蘭鼻子里還哼了一聲,許玉蘭在他們身後走過去以後忍不住咯咯笑出了聲音,她心想何小勇娶了一個沒有胸脯、也沒有屁股的女人。現在,這個女人還是沒有胸脯,屁股坐在凳子上。


  許玉蘭對著何小勇敞開的屋門喊道:


  「何小勇!何小勇!」


  「誰呀?」


  何小勇答應著從樓上窗口探出頭來,看到下面站著的許玉蘭,先是嚇了一跳,身體一下子縮了回去。過了一會,他沉著臉重新出現在窗口。他看著樓下這個比自己妻子漂亮的女人,這個和自己有過肉體之交的女人,這個經常和自己在街上相遇、卻不再和自己說話的女人,這個女人正笑眯眯地看著自己。何小勇乾巴巴地說:

  「你來幹什麼?」


  許玉蘭說:「何小勇,很久沒有見到你了,你長胖了,雙下巴都出來了。」


  何小勇聽到自己的妻子「呸」地吐了一口口水,他說:


  「你來幹什麼?」


  許玉蘭說:「你下來,你下來我再跟你說。」


  何小勇看看自己的女人:「我不下來,我在樓上好好的,我為什麼要下來?」


  許玉蘭說:「你下來,你下來我們說話方便。」


  何小勇說:「我就在樓上。」


  許玉蘭看了看何小勇的女人,又笑著對何小勇說:

  「何小勇,你是不是不敢下來?」


  何小勇又去看看自己的女人,然後聲音很輕地說:

  「我有什麼不敢……」


  這時何小勇的女人說話了,她站起來對何小勇說:

  「何小勇,你下來,她能把你怎麼樣?她還能把你吃了?」


  何小勇就來到了樓下,走到許玉蘭面前說:


  「你說吧,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許玉蘭笑眯眯地說:「我是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許三觀說了,他不來找你算賬了,從今天起你就可以放心了。本來許三觀是要用刀來劈你的,你把他的女人弄大了肚子,他又幫你養了九年的兒子,他用刀劈了你,也沒人會說他不對。許三觀說了,以前花在一樂身上的錢不向你要了,以後一樂也由他來養。何小勇,你撿了大便宜了,別人出錢幫你把兒子養大,你就做一個現成的爹,不花錢又不出力;許三觀可是吃大虧了,從一樂生下來那天起,他整夜整夜沒有睡覺,抱著一樂在屋子裡走來走去,這個一樂放下來就要哭,抱著才能睡。一樂的尿布,都是許三觀洗的,每年還要給他做一身新衣服,還得天天供他吃,供他喝,他的飯量比我還大。何小勇,許三觀說了,他不找你算賬了,你只要把方鐵匠的兒子住醫院的錢出了……」


  何小勇說:「方鐵匠的兒子住醫院和我有什麼關係?」


  「你兒子把人家的腦袋砸破啦……」


  「我沒有兒子,」何小勇說,「我什麼時候有兒子了?我就兩個女兒,一個叫何小英,一個叫何小紅。」


  「你這個沒良心的。」


  許玉蘭伸出一根指頭去戳何小勇:「你忘了那年夏天,你趁著我爹去上廁所,把我拖到床上,你這個黑心爛肝的,我前世造了什麼孽啊,讓你的孽種播到我肚子里……」


  何小勇揮手把許玉蘭的手指打開:「我堂堂何小勇怎麼會往你這種人的肚子里播種,那是許三觀的孽種,還一口氣播進去了三顆孽種……」


  「天地良心啊……」


  許玉蘭眼淚出來了,「誰見了一樂都說,都說一樂活脫脫是個何小勇!你休想賴掉!除非你的臉被火燒煳了,被煤燙焦了,要不你休想賴掉,這一樂長得一天比一天像你了……」


  看到很多人都在圍過來,何小勇的女人就對他們說:


  「你們看,你們來看,天還沒黑呢,這個不要臉的女人就要來偷我家男人了。」


  許玉蘭頭轉過去說:「我偷誰的男人也不會來偷這個何小勇,我許玉蘭當年長得如花似玉,他們都叫我油條西施。何小勇是我不要了扔掉的男人,你把他當寶貝撿了去……」


  何小勇的女人上去就是一巴掌,打在許玉蘭的臉上,許玉蘭回手也給了她一巴掌,兩個女人立刻伸開雙臂胡亂揮舞起來,不一會都抓住了對方的頭髮,使勁揪著,何小勇的妻子一邊揪許玉蘭的頭髮一邊叫:


  「何小勇,何小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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