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許三觀賣血記(7)
第26章 許三觀賣血記(7)
何小勇上去抓住許玉蘭的兩隻手腕,用力一捏,許玉蘭「哎呀」叫了一聲,鬆開了手,何小勇對準許玉蘭的臉就是一巴掌,把許玉蘭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許玉蘭摸著自己的臉哇哇地哭了起來:
「何小勇,你這個挨千刀的,你這個王八蛋,你的良心被狗吃掉了……」
然後許玉蘭站起來,指著何小勇說:
「何小勇,你等著,你活不到明天了。你等著,我要許三觀拿著刀來劈你,你活不到明天了……」
許玉蘭在遭受打擊之後向何小勇宣判的死刑,沒有得到許三觀的支持。許玉蘭回到家中時,許三觀還在扎那個拖把。許玉蘭臉上掛著淚痕疲憊不堪地在許三觀對面坐下來,眼睛看著許三觀,看了一會眼淚掉了出來。許三觀看到她掉眼淚了,就知道沒要著錢,他說:
「我就知道你會空手回來的。」
許玉蘭說:「許三觀,你去把何小勇劈了。」
許三觀說:「你他媽的一看到何小勇心就軟了,就不向他要錢了,是不是?」
許玉蘭說:「許三觀,你去把何小勇劈了。」
許三觀說:「我告訴你,你要是不去把錢要來,明天方鐵匠就要帶著人來抄我們家了,把你的床,把你的桌子,把你的衣服,你的雪花膏,你的絲巾,全他媽的抄走。」
許玉蘭哭出了聲音,她說:
「我向他們要錢了,他們不給我,還揪住我頭髮,打我的臉。許三觀,你就容得下別人欺負你的女人……許三觀,我求你去把何小勇劈了,廚房裡的菜刀我昨天還磨過,你去把何小勇劈了。」
許三觀說:「我去把何小勇劈了,我怎麼辦?我去把何小勇劈死了,我就要去坐監獄,我就會被斃掉,你他媽的就是寡婦了。」
許玉蘭聽了這話以後,站起來走到了門口,坐在了門檻上。許三觀看到她往門檻上一坐,就知道她那一套又要來了。許玉蘭手裡揮動著擦眼淚的手絹,響亮地哭訴起來:
「我前世造了什麼孽啊?今生讓何小勇佔了便宜,佔了便宜不說,還懷了他的種;懷了他的種不說,還生下了一樂;生下了一樂不說,一樂還闖了禍……」
許三觀在裡面低聲喊:「你他媽的回來,你還要把我做烏龜的事喊叫出去……」
許玉蘭繼續哭訴:「一樂闖了禍不說,許三觀說他不管;許三觀不管,何小勇也不管,何小勇不僅不肯出錢,還揪我的頭髮打我的臉,何小勇傷天害理,何小勇不得好死!這些都不說了,明天方鐵匠帶人來怎麼辦?我怎麼辦啊?」
一樂、二樂、三樂聽到母親的哭訴,就跑回來站在母親面前。
一樂說:「媽,你別哭了,你回到屋裡去。」
二樂說:「媽,你別哭了,你為什麼哭?」
三樂說:「媽,你別哭了,何小勇是誰?」
鄰居也走了過來,鄰居們說:
「許玉蘭,你別哭了,你會傷身體的……許玉蘭,你為什麼哭?你哭什麼?」
二樂對鄰居們說:「是這樣的,我媽哭是因為一樂……」
一樂說:「二樂,你給我閉嘴。」
二樂說:「我不閉嘴,是這樣的,一樂不是我媽和我爹生的……」
一樂說:「二樂,你再說我揍你。」
二樂說:「一樂是何小勇和我媽生出來的……」
一樂給了二樂一個嘴巴,二樂也哇哇地哭了起來。許三觀在屋裡聽到了,心想一樂這雜種竟然敢打我的兒子,他跑出去,對準一樂的臉就是一巴掌,把一樂摑到了牆邊,他指著一樂說:
「小雜種,你爹欺負了我,你還想欺負我兒子。」
一樂突然挨了許三觀一巴掌,雙手摸著牆在那裡傻站著。這時許玉蘭伸手指著他哭訴:
「我命苦,一樂這孩子的命更苦,許三觀不要這孩子,何小勇也不要,一樂這孩子好端端地沒了爹,一個爹都沒有了……」
有一個鄰居說:「許玉蘭,你讓一樂自己去找何小勇,誰見了自己親生兒子不動心?那何小勇還沒有兒子,只有兩個女兒,見了一樂說不定眼淚都會掉出來。」
許玉蘭一聽這話,立刻不哭了,她看著站在牆邊咬著嘴唇的一樂說:
「一樂,你聽到了嗎?你快去,你去找何小勇,你就去叫他,叫他一聲爹……」
一樂貼著牆邊搖搖頭說:「我不去。」
許玉蘭說:「一樂,聽媽的話,你快去,去叫何小勇一聲爹,叫了一聲他要是不答應,你就再叫……」
一樂還是搖頭:「我不去。」
許三觀伸手指著一樂說:「你敢不去?你不去我揍扁你。」
說著許三觀走到一樂面前,一把將一樂從牆邊拉出來,把他往前推了幾步。許三觀一鬆開手,一樂馬上又回到了牆邊。許三觀回頭一看,一樂又貼著牆站在那裡了,他舉起手走上去,要去揍一樂,他巴掌剛要打下去時,突然轉念一想,又把手放下了,他說:
「他媽的,這一樂不是我兒子了,我就不能隨便揍他了。」
許三觀說著走開去,這時一樂響亮地說:
「我就是不去。何小勇不是我爹,我爹是許三觀。」
「放屁。」許三觀對鄰居們說,「你們看,這小雜種還想往我身上栽贓。」
坐在門檻上的許玉蘭這時候又哭了起來:
「我前世造了什麼孽啊……」
許玉蘭這時候的哭訴已經沒有了吸引力,她把同樣的話說了幾遍,她的聲音由於用力過久,正在逐漸地失去水分,沒有了清脆的彈性,變得沙啞和乾涸。她的手臂在揮動手絹時開始遲緩了,她喘氣的聲音越來越重。她的鄰居四散而去,像是戲院已經散場。她的丈夫也走開了,許三觀對許玉蘭的哭訴早就習以為常,因此他走開時彷彿許玉蘭不是在哭,而是坐在門口織著線衣。然後,二樂和三樂也走開了,這兩個孩子倒不是對母親越來越疲憊的哭訴失去了興趣,而是看到別人都走開了,他們的父親也走開了,所以他們也走開了。
只有一樂還站在那裡,他一直貼著牆站著,兩隻手放在身後抓住牆上的石灰。所有的人都走開以後,一樂來到了許玉蘭的身旁。那時候許玉蘭的身體倚靠在門框上,手絹不再揮動,她的手撐住了自己的下巴,她看到一樂走到面前,已經止住的眼淚又流了出來。這時一樂對她說:
「媽,你別哭了,我就去找何小勇,叫他爹。」
一樂獨自一人來到了何小勇的屋門前,他看到兩個年紀比他小的女孩在跳著橡皮筋,她們張開雙手蹦蹦跳跳,頭上的小辮子也在蹦蹦跳跳。一樂對她們說:
「你們是何小勇的女兒……那你們就是我的妹妹。」
兩個女孩不再跳躍了,一個坐在了門檻上,另一個坐在姐姐的身上,兩個女孩重疊在了一起,她們看著一樂。一樂看到何小勇和他很瘦的妻子從屋裡走了出來,就叫了何小勇一聲:
「爹。」
何小勇的妻子對何小勇說:「你的野種來啦,我看你怎麼辦?」
一樂又叫了一聲:「爹。」
何小勇說:「我不是你的爹,你快回去吧,以後不要再來了。」
一樂再叫了一聲:「爹。」 何小勇的妻子對何小勇說:「你還不把他趕走?」
一樂最後叫了一聲:「爹。」
何小勇說:「誰是你的爹?你滾開。」
一樂伸手擦了擦掛出來的鼻涕,對何小勇說:
「我媽說了,我要是叫你一聲爹,你不答應,我媽就要我多叫幾聲。我叫了你四聲爹了,你一聲都不答應,還要我滾開,那我就回去了。」
第十節
方鐵匠找到許三觀,要他立刻把錢給醫院送去,方鐵匠說:
「再不送錢去,醫院就不給我兒子用藥了。」
許三觀對方鐵匠說:「我不是一樂的爹,你找錯人了,你應該去找何小勇。」
方鐵匠問他:「你是什麼時候不做一樂的爹了?是一樂打傷我兒子以前,還是以後?」
「當然是以前,」許三觀說,「你想想,我做了九年的烏龜,我替何小勇養了九年的兒子,我再替他把你兒子住醫院的錢出了,我就是做烏龜王了。」
方鐵匠聽了許三觀的話,覺得他說得沒有錯,就去找何小勇,他對何小勇說:
「你讓許三觀做了九年的烏龜,許三觀又把你兒子養了九年,俗話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看在這九年的份上,你就把我兒子住醫院的錢出了。」
何小勇說:「憑什麼說一樂是我的兒子?就憑那孩子長得像我?這世上長得相像的人有的是。」
說完何小勇從箱底翻出了戶口本,打開來讓方鐵匠看:
「你看看,這上面有沒有許一樂這個名字?有沒有?沒有……誰家的戶口本上有許一樂這個名字,你兒子住醫院的錢就由誰出。」
何小勇也不肯出錢,方鐵匠最後就來找許玉蘭,對許玉蘭說:
「許三觀說一樂不是他的兒子,何小勇也說一樂不是他的兒子,他們都說不是一樂的爹,我只有來找你,好在一樂只有一個媽。」
許玉蘭聽完方鐵匠的話,雙手捂住臉嗚嗚地哭了起來,方鐵匠一直站在她身邊,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方鐵匠才又說:
「你們再不把錢送來,我就要帶人來抄你們的家了,把你們家值錢的東西都搬走……我方鐵匠向來是說到做到的。」
隔了兩天,方鐵匠他們來了,拉了兩輛板車,來了七個人,他們從巷子口拐進來以後,差不多把巷子塞滿了。那是中午的時候,許三觀正要出門,他看到方鐵匠他們走過來,就知道今天自己的家要被抄了,他轉回身去對許玉蘭說:
「準備七個杯子,燒一壺水,那個罐子里還有沒有茶葉?來客人了,有七個人。」
許玉蘭心想是誰來了,怎麼會有這麼多人,她就走到門口一看,看到是方鐵匠他們,許玉蘭的臉一下子白了,她對許三觀說:
「他們是來抄家的。」
許三觀說:「來抄家的也是客人,你快去準備茶水。」
方鐵匠他們走到了許三觀家門前,放下板車,都站在了那裡,方鐵匠說:
「我也是沒有辦法,我們都認識二十多年了,平日里抬頭不見低頭見……我也是沒有辦法,我兒子在醫院裡等著錢,沒有錢醫院就不給我兒子用藥了……我兒子被你們家一樂砸破腦袋以後,我上你們家來鬧過嗎?沒有……我在醫院裡等著你們送錢來,都等了兩個星期了……」
許玉蘭這時候往門檻上一坐,坐在了中間,她張開雙臂像是要擋住他們似的說:
「你們別抄我的家,別搬我的東西,這個家就是我的命,我辛辛苦苦十年,十年省吃儉用才有今天這個家,求你們別進來,別進來搬我的家……」
許三觀對許玉蘭說:「他們人都來了,還拉著板車來,不會聽你說了幾句話就回去的,你起來吧,快去給他們燒一壺水。」
許玉蘭聽許三觀的話,站起來抹著眼淚走開了,去替他們燒水。許玉蘭走後,許三觀對方鐵匠他們說:
「你們進去搬吧,能搬多少就搬多少,就是別把我的東西搬了,一樂闖的禍和我沒有一點關係,所以我的東西不能搬。」
許玉蘭在灶間給他們燒上了水,她通過灶間敞開的門,看著方鐵匠他們走進屋來,看著他們開始翻箱子移桌子;有兩個人把凳子抱了出去,放到了板車上;有一個人拿著幾件許玉蘭的衣服走出去,也放到了板車上;她陪嫁過來的兩隻箱子放在兩輛板車上,還有兩塊也是陪嫁過來的綢緞,她一直捨不得穿到身上,現在也被放到了板車上,軟軟地擱在了那兩隻箱子上。
許玉蘭看著他們把自己的家一點一點地搬空了,當她給他們燒開了水,沖了七杯茶,桌子已經沒有了,她不知道茶水該往什麼地方放了,她看到許三觀正幫著他們把吃飯和孩子做作業的桌子搬出去,搬到板車上。然後可能因為剛才過於用力,許三觀站在那裡呼呼地喘著粗氣,伸手擦著臉上的汗。她的眼淚不停地流著,她對拖著她家中物件的兩個人說:
「世上還有這種人,幫著別人來搬自己家裡的東西,看上去還比別人更賣力。」
最後,方鐵匠和另外兩個人搬起了許玉蘭和許三觀睡覺的床,許三觀看到了急忙說:
「這床不能搬,這床有一半是我的。」
方鐵匠說:「你這個家裡值點錢的,也就是這張床了。」
許三觀說:「你們把我們吃飯的桌子搬了,那桌子有一半也是我的,你們把桌子搬了,把床給我留下吧。」
方鐵匠看看已經搬空了的這個家,點了點頭說:
「就把床給他們留下,要不他們晚上沒地方睡覺了。」
方鐵匠他們用繩子把板車上的桌子箱子什麼的固定好以後,準備走了,有兩個人拉起了板車,方鐵匠說:
「我們走了?」
許三觀向他們笑著點點頭,許玉蘭身體靠在門框上,眼淚刷刷地流下來,她對他們說:
「你們喝一口茶再走吧。」
方鐵匠搖搖頭說:「不喝了。」
許玉蘭說:「都給你們沖好茶了,就放在灶間的地上,你們喝了再走,專門為你們燒的水……」
方鐵匠看了看許玉蘭說:「那我們就喝了再走。」
他們都走到灶間去喝茶,許玉蘭身體坐在了門檻上,他們喝了茶出來時,都從她身邊抬腳走了出去,看到他們拉起了板車,許玉蘭哭出了聲音,她邊哭邊說:
「我不想活了,我也活夠了,死了我反而輕鬆了,我死了就不用這裡操心、那裡操心了,不用替男人替兒子做飯洗衣服,也不會累,不會苦了,死了我就輕鬆了,比我做姑娘時還要輕鬆……」
方鐵匠他們拉起板車要走,聽到許玉蘭這麼一說,方鐵匠又放下板車,方鐵匠對許玉蘭和許三觀說:
「這兩車你們家裡的東西,我方鐵匠不會馬上賣掉的,暫時在我家放幾天,我給你們三天時間,四天也行,你們只要把錢送來了,我方鐵匠再把這些送回來,放到原來的地方。」
許三觀對方鐵匠說:「其實她也知道你是沒有辦法了,她就是一下子想不開。」
然後許三觀蹲下去對許玉蘭說:「方鐵匠也是沒辦法,怎麼說你的兒子也把人家兒子的腦袋砸破了,方鐵匠對我們已經很客氣了,要是換成別人,早把我們家給砸了……」
許玉蘭雙手捂著臉嗚嗚地哭,許三觀向方鐵匠揮揮手說:
「你們走吧,走吧。」
許三觀看著他和許玉蘭十年積累起來的這個家,大部分被放上了那兩輛板車,然後搖搖晃晃、互相碰撞著向巷子口而去。當板車在巷子口一拐彎消失后,許三觀的眼淚也嘩嘩地下來了,他彎下腰坐到了許玉蘭身旁,和許玉蘭一起坐在門檻上,一起嗚嗚地哭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