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許三觀賣血記(8)
第27章 許三觀賣血記(8)
第十一節
第二天,許三觀把二樂和三樂叫到跟前,對他們說:
「我只有你們兩個兒子,你們要記住了,是誰把我們害成這樣的。現在家裡連一隻凳子都沒有了,本來你們站著的地方是擺著桌子的,我站著的地方有兩隻箱子,現在都沒有了。這個家裡本來擺得滿滿的,現在空空蕩蕩,我睡在自己家裡就像睡在野地里一樣。你們要記住,是誰把我們害成這樣的……」
兩個兒子說:「是方鐵匠。」
「不是方鐵匠,」許三觀說,「是何小勇。為什麼是何小勇?何小勇瞞著我讓你們媽懷上了一樂,一樂又把方鐵匠兒子的腦袋砸破了,你們說是不是何小勇把我們害的?」
兩個兒子點了點頭。
「所以,」許三觀喝了一口水,繼續說,「你們長大了要替我去報復何小勇。你們認識何小勇的兩個女兒嗎?認識,你們知道何小勇的女兒叫什麼名字嗎?不知道,不知道沒關係,只要能認出來就行。你們記住,等你們長大以後,你們去把何小勇的兩個女兒強姦了。」
許三觀在自己空蕩蕩的家裡睡了一個晚上之後,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說什麼也要把被方鐵匠搬走的再搬回來,於是他想到賣血了,想到十年前與阿方和根龍去賣血的情景,今天這個家就是那一次賣血以後才有的。現在又需要他去賣血了,賣血掙來的錢可以向方鐵匠贖回他的桌子,他的箱子,還有所有的凳子……只是這樣太便宜何小勇了,他替何小勇養了九年的兒子,如今還要去替何小勇的兒子償還債務。這樣一想他的心就往下沉了,胸口像是被堵住了一樣,所以他就把二樂和三樂叫到了跟前,告訴他們何小勇有兩個女兒,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十年以後,他要二樂和三樂十年以後去把何小勇的女兒強姦了。
許三觀的兩個兒子聽說要去強姦何小勇的女兒,張開嘴咯咯地笑了起來。許三觀問他們:
「你們長大以後要做些什麼?」
兩個兒子說:「把何小勇的女兒強姦了。」
許三觀哈哈哈哈地大笑起來,然後他覺得自己可以去賣血了。他離開了家,向醫院走去。許三觀是在這天上午作出這樣的決定的,他要去醫院,去找那個幾年沒有見過了的李血頭,把自己的袖管高高捲起,讓醫院裡最粗的針扎到他胳膊上最粗的血管里去,然後把他身上的血往外抽,一管一管抽出來,再一管一管灌到一個玻璃瓶里。他看到過自己的血,濃得有些發黑,還有一層泡沫浮在最上面。
許三觀提著一斤白糖推開了醫院供血室的門,他看到李血頭坐在桌子後面,穿著很髒的白大褂,手裡拿著一張包過油條的報紙,報紙彷彿在油里浸過似的,被窗戶外進來的陽光一照,就像是一張透明的玻璃紙了。
李血頭放下正在看著的報紙,看著許三觀走過來。許三觀把手裡提著的一包白糖放在他面前,他伸手捏了捏白糖,然後繼續看著許三觀。許三觀笑嘻嘻地在李血頭對面坐下來,他看到李血頭腦袋上的頭髮比過去少了很多,臉上的肉倒是比過去多了,他笑嘻嘻地說:
「你有好幾年沒來我們廠買蠶蛹了。」
李血頭點點頭說:「你是絲廠的?」
許三觀點頭說:「我以前來過,我和阿方、根龍一起來的,我很早就認識你了,你就住在南門橋下面,你家裡人都還好吧?你還記得我嗎?」
李血頭搖搖頭說:「我記不起來了,到我這裡來的人多,一般都是別人認識我,我不認識別人。你剛才說到阿方和根龍,這兩個人我知道,三個月前他們還來過。你什麼時候和他們一起來過?」
「十年前。」
「十年前?」李血頭往地上吐了一口痰,他說,「十年前來過的人我怎麼記得住?我就是神仙也不會記得你了。」
然後李血頭把兩隻腳擱到椅子上,他抱住膝蓋對許三觀說:
「你今天是來賣血?」
許三觀說:「是。」
李血頭又指指桌子上的白糖:「送給我的?」
許三觀說:「是。」
「我不能收你的東西,」李血頭拍了一下桌子說,「你要是半年前送來,我還會收下,現在我不會收你的東西了。上次阿方和根龍給我送了兩斤雞蛋來,我一個都沒要。我現在是共產黨員了,你知道嗎?我現在是不拿群眾一針一線。」
許三觀點著頭說:「我一家有五口人,一年有一斤白糖的票,我把今年的糖票一下子全花出去,就是為了來孝敬你……」
「是白糖?」
李血頭一聽是白糖,立刻把桌上的白糖拿在了手裡,打開來一看,看到了亮晶晶的白糖,李血頭說:
「白糖倒是很珍貴的,我剛才還以為是一斤鹽。」
說著李血頭往手裡倒了一些白糖,看著白糖說:
「這白糖就是細嫩,像是小姑娘的皮膚,是不是?」
說完,李血頭伸出舌頭將手上的白糖舔進了嘴裡,眯著眼睛品嘗了一會後,將白糖包好還給許三觀。許三觀推回去:
「你就收下吧。」
「不能收下,」李血頭說,「我現在不拿群眾一針一線了。」
許三觀說:「我專門買來孝敬你,你不肯收下,我以後送給誰?」
「你留著自己吃。」李血頭說。
「自己哪捨得吃這麼好的糖,這白糖就是送人的。」
「說得也對,」李血頭又把白糖拿過來,「這麼好的白糖自己吃了確實可惜,這樣吧,我再往自己手心裡倒一點。」
李血頭又往手裡倒了一些白糖,伸出舌頭又舔進了嘴裡。李血頭嘴裡品嘗著白糖,手將白糖推給許三觀,許三觀推還給李血頭:
「你就收下吧,我不說沒有人會知道。」
李血頭不高興了,他收起臉上的笑容說:
「我是為了不讓你為難,才吃一點你的白糖,你不要得尺進丈。」
許三觀看到李血頭真的不高興了,就伸手把白糖拿了過來說:
「那我就收起來了。」
李血頭看著許三觀把白糖放進了口袋,他用手指敲著桌子問:
「你叫什麼名字?」
「許三觀。」
「許三觀?」李血頭敲著桌子,「許三觀,這名字很耳熟……」
「我以前來過。」
「不是,」李血頭擺了擺手,「許三觀?許三……噢!」
李血頭突然叫了起來,他哈哈笑著對許三觀說:
「我想起來了,許三觀就是你?你就是那個烏龜……」
第十二節
許三觀賣了血以後,沒有馬上把錢給方鐵匠送去,他先去了勝利飯店,坐在靠窗的桌前,他想起來十年前第一次賣血之後也是坐在了這裡,他坐下來以後拍著腦袋想了想,想起了當年阿方和根龍是拍著桌子叫菜叫酒的,於是他一隻手伸到了桌子上,拍著桌子對跑堂的喊道:
「一盤炒豬肝,二兩黃酒……」
跑堂答應了一聲,正要離去,許三觀覺得還漏掉了一句話,就抬起手讓跑堂別走。跑堂站在他的身邊,用抹布擦著已經擦過了的桌子問他:
「你還要點什麼?」
許三觀的手舉在那裡,想了一會還是沒有想起來,就對跑堂說:
「我想起來再叫你。」 跑堂答應了一聲:「哎。」
跑堂剛走開,許三觀就想起那句話來了,他對跑堂喊:
「我想起來了。」
跑堂立刻走過來問:「你還要什麼?」
許三觀拍著桌子說:「黃酒給我溫一溫。」
他把錢還給方鐵匠以後,方鐵匠從昨天幫他搬東西的六個人裡面叫了三個人,拉上一輛板車,把他的東西送回來了,方鐵匠對他說:
「其實你的家一車就全裝下了,昨天我多拉了一輛車,多叫了三個人。」
與方鐵匠一起來的三個人,一個拉著車,兩個在車兩邊扶著車上的物件,走到許三觀家門口了,他們對許三觀說:
「許三觀,你要是昨天把錢送來,就不用這麼搬來搬去了。」
「話不能這麼說,」許三觀卸著車上的凳子說,「事情都是被逼出來的,人只有被逼上絕路了,才會有辦法,沒上絕路以前,不是沒想到辦法,就是想到了也不知道該不該去做。要不是醫院裡不給方鐵匠兒子用藥了,方鐵匠就不會叫上你們來抄我的家,方鐵匠你說呢?」
方鐵匠還沒有點頭,許三觀突然大叫一聲:
「完了。」
把方鐵匠他們嚇了一跳,許三觀拍著自己的腦袋,把自己的腦袋拍得噼啪響,方鐵匠他們發獃地看著許三觀,不知道他是打自己耳光呢,還是隨便拍拍。許三觀哭喪著臉對方鐵匠他們說:
「我忘了喝水了。」
許三觀這時才想起來他賣血之前沒有喝水,他說:
「我忘了喝水了。」
「喝水?」方鐵匠他們不明白,「喝什麼水?」
「什麼水都行。」
許三觀說著搬著那隻剛從車上卸下來的凳子走到了牆邊,靠牆坐了下來,他抬起那條抽過血的胳膊,將袖管捲起來,看著那發紅的針眼,對方鐵匠他們說:
「我賣了兩碗,這兩碗的濃度抵得上三碗。我忘了喝水了,這些日子我是接二連三地吃虧……」
方鐵匠他們問:「兩碗什麼?」
那時候許玉蘭正坐在她父親的家中,她坐在父親每天都要躺著午睡的藤榻上抹著眼淚,她的父親坐在一隻凳子上眼圈也紅了。許玉蘭將昨天被方鐵匠他們搬走的東西,數著手指一件一件報給她的父親,接著又把沒有被搬走的也數著手指報給她的父親,她說:
「我辛辛苦苦十年,他們兩個多小時就搬走了我七八年的辛苦,連那兩塊綢緞也拿走了,那是你給我陪嫁的,我一直捨不得用它們……」
就在她數著手指的時候,方鐵匠他們把東西搬回去了,等她回到家中時,方鐵匠他們已經走了,她站在門口瞪圓了眼睛,她半張著嘴看到昨天被搬走的東西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她十年的辛苦全在屋裡擺著,她把桌子、箱子、凳子……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後才去看和她十年一起辛苦過來的許三觀,許三觀正坐在屋子中間的桌旁。
第十三節
許玉蘭問許三觀:「你是向誰借的錢?」
許玉蘭伸直了她的手,將她的手指一直伸到許三觀的鼻子前,她說話時手指就在許三觀的鼻尖前抖動,抖得許三觀的鼻子一陣陣地發酸,許三觀拿開了她的手,她又伸過去另一隻手,她說:
「你還了方鐵匠的債,又添了新的債,你是拆了東牆去補西牆,東牆的窟窿怎麼辦?你向誰借的錢?」
許三觀捲起袖管,露出那個針眼給許玉蘭看:
「看到了嗎?看到這一點紅的了嗎?這像是被臭蟲咬過一口的紅點,那是醫院裡最粗的針扎的。」
然後許三觀放下袖管,對許玉蘭叫道:
「我賣血啦!我許三觀賣了血,替何小勇還了債,我許三觀賣了血,又去做了一次烏龜。」
許玉蘭聽說許三觀賣了血,「啊呀」叫了起來:
「你賣血也不和我說一聲,你賣血為什麼不和我說一聲?我們這個家要完蛋啦,家裡有人賣血啦,讓別人知道了他們會怎麼想?他們會說許三觀賣血啦,許三觀活不下去了,所以許三觀去賣血了。」
許三觀說:「你聲音輕一點,你不去喊叫就沒有人會知道。」
許玉蘭仍然響亮地說著:「從小我爹就對我說過,我爹說身上的血是祖宗傳下來的,做人可以賣油條、賣屋子、賣田地……就是不能賣血。就是賣身也不能賣血,賣身是賣自己,賣血就是賣祖宗,許三觀,你把祖宗給賣啦。」
許三觀說:「你聲音輕一點,你在胡說些什麼?」
許玉蘭掉出了眼淚,「沒想到你會去賣血,你賣什麼都行,你為什麼要去賣血?你就是把床賣了,把這屋子賣了,也不能去賣血。」
許三觀說:「你聲音輕一點,我為什麼賣血?我賣血就是為了做烏龜。」
許玉蘭哭著說:「我聽出來了,我聽出來你是在罵我,我知道你心裡在恨我,所以你嘴上就罵我了。」
許玉蘭哭著向門口走去,許三觀在後面低聲喊叫:
「你回來,你這個潑婦,你又要坐到門檻上去了,你又要去喊叫了……」
許玉蘭沒有在門檻上坐下,她的兩隻腳都跨了出去。她轉身以後一直向巷子口走去,走出了巷子,她沿著那條大街走到頭,又走完了另一條大街,走進了一條巷子,最後她來到了何小勇家門口。
許玉蘭站在何小勇家敞開的門前,雙手拍拍自己的衣服,又用手指梳理了自己的頭髮,然後她亮起自己的嗓子對周圍的人訴說了起來:
「你們都是何小勇的鄰居,你們都認識何小勇,你們都知道何小勇是個黑心爛肝的人,你們都知道何小勇不要自己的兒子,你們都知道我前世造了孽,今生讓何小勇佔了便宜,這些我都不說了……我今天來是要對你們說,我今天才知道我前世還燒了香,讓我今生嫁給了許三觀,你們不知道許三觀有多好,他的好是幾天幾夜都說不完,別的我都不說了,我就說說許三觀賣血的事。許三觀為了我,為了一樂,為了這個家,今天都到醫院裡去賣血啦,你們想想,賣血是要丟命的,就是不丟命,也會頭暈,也會眼花,也會沒有力氣,許三觀為了我,為了一樂,為了我們這個家,是命都不要了……」
何小勇很瘦的妻子站到了門口,冷冷地說:
「許三觀這麼好,你還要偷我家何小勇。」
許玉蘭看到何小勇的妻子在冷笑,她也冷笑了起來,她說:「有一個女人前世做了很多壞事,今世就得報應了,生不齣兒子,只能生女兒,這女兒養大了也是別人家裡的人,替別人傳香火,自己的香火就斷掉啦。」
何小勇的妻子一步跨出了門檻,雙手拍著自己的大腿說:
「有一個女人死不要臉,偷了別人兒子的種,還神氣活現的。」
許玉蘭說:「一口氣生下了三個兒子的女人,當然神氣。」
何小勇妻子說:「三個兒子不是一個爹,還神氣?」
「兩個女兒也不見得就是一個爹。」
「只有你,只有你這種下賤女人才會有幾個男人。」
「你就不下賤啦?你看看自己的褲襠里有什麼?你褲襠里夾著一個百貨店,誰都能進。」
「我褲襠里夾了個百貨店,你褲襠里夾了一個公共廁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