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許三觀賣血記(10)

  第29章 許三觀賣血記(10)

  他們把身上的血賣給了李血頭,從李血頭手裡拿過來錢以後,就來到了勝利飯店,三個人在靠窗的桌旁一坐下,許三觀搶在阿方和根龍前面拍起了桌子,對著跑堂喊道:

  「一盤炒豬肝,二兩黃酒,黃酒給我溫一溫。」


  然後他心滿意足地看著阿方和根龍也和他一樣地拍起了桌子,阿方和根龍先後對跑堂說:

  「一盤炒豬肝,二兩黃酒。」


  「一盤炒豬肝,二兩黃酒。」


  許三觀看到他們忘了說「黃酒溫一溫」這句話,就向離開的跑堂招招手,然後指著阿方和根龍對跑堂說:


  「他們的黃酒溫一溫。」


  跑堂說:「我活到四十三歲了,沒見過大熱天還要溫黃酒的。」


  許三觀聽了這話,就去看阿方和根龍,看到他們兩個都嘻嘻笑了,他知道自己丟醜了,也跟著阿方和根龍嘻嘻笑了起來。


  笑了一會,阿方對許三觀說:「你要記住了,你賣了血以後,十天不能和你女人幹事。」


  許三觀問:「這是為什麼?」


  阿方說:「吃一碗飯才只能生出幾滴血來,而一碗血只能變成幾顆種子,我們鄉下人叫種子,李血頭叫精子……」


  許三觀這時候心都提起來了,他想到自己剛才還和林芬芳一起幹事了,這麼一想他覺得自己都要癱瘓了,他問阿方:


  「要是先和女人幹了事,再去賣血呢?」


  阿方說:「那就是不要命了。」


  第十六節

  一個戴眼鏡的男人提著十斤肉骨頭、五斤黃豆、兩斤綠豆、一斤菊花,滿頭大汗地來到了許玉蘭家,許玉蘭不知道他是誰,看著他把提來的東西往桌子上一放,又看著他撩起汗衫擦乾淨臉上的汗水,再看著他拿起她涼在桌上的一大杯子水咕咚咕咚地全喝了下去。戴眼鏡的男人喝完了水,對許玉蘭說:

  「你是許玉蘭,我認識你,大家都叫你油條西施。你的男人叫許三觀,我也認識。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林芬芳的男人,絲廠的林芬芳,和你的男人在一個廠,一個車間,我的女人去河邊洗衣服,洗完衣服站起來就摔倒了,摔斷了右腿……」


  許玉蘭插進去問他:「怎麼摔倒的?」


  「踩到了一塊西瓜皮。」


  戴眼鏡的男人問許玉蘭:「許三觀呢?」


  「他不在,」許玉蘭說,「他在絲廠上班,他馬上就要回來了。」


  然後許玉蘭看著桌上的肉骨頭、黃豆什麼的對他說:

  「你以前沒到我家來過,許三觀也沒說起過你,你剛才進來時,我還在心裡想這人是誰呀,怎麼給我們送這麼多東西來,你看那張桌子都快放不下了。」


  戴眼鏡的男人說:「這不是我送給你們的,這是許三觀送給我女人林芬芳的。」


  許玉蘭說:「許三觀送給你的女人?你的女人是誰?」


  「我剛才說過了,我的女人叫林芬芳。」


  「我知道了,」許玉蘭說,「就是絲廠的林大胖子。」


  戴眼鏡的男人說完那句話以後,什麼話都不說了,他坐在許玉蘭家的門旁,好像沒有遇到風的樹一樣安靜。他看著門外,等著許三觀回來。讓許玉蘭一個人在桌子旁站著,看著肉骨頭,看著黃豆,看著綠豆和菊花,心裡一陣陣糊塗。


  許玉蘭對他說,又像是在對自己說:

  「許三觀為什麼給你女人送東西?一送就送了這麼多,把這張桌子都快堆滿了,這肉骨頭有十來斤,這黃豆有四五斤,這綠豆也有兩斤,還有一斤菊花。他送這麼多東西給你的女人……」


  許玉蘭一下子明白了:「許三觀肯定和你的女人睡過覺了。」


  許玉蘭喊叫起來:「許三觀,你這個敗家子。平日里比誰都要小氣,我扯一塊布,你都要心疼半年,可是給別的女人送東西,一送就送這麼多,多得我掰著手指數都數不過來……」


  然後,許三觀回來了。許三觀看到一個戴眼鏡的男人坐在他家門口,他認出來這是林芬芳的男人,於是腦子裡「嗡嗡」叫了兩聲,他跨進家門,看到桌子上堆的東西,腦子裡又「嗡嗡」叫了兩聲。他再去看許玉蘭,許玉蘭正對著他在喊叫,他心想自己要完蛋了。


  戴眼鏡的男人這時站起來,走到屋外,向許三觀的鄰居們說:


  「你們都過來,我有話要對你們說,你們都過來,小孩也過來,你們聽我說……」


  戴眼鏡的男人指著桌上的東西,對許三觀的鄰居們說:


  「你們都看到桌子上堆著的肉骨頭、黃豆、綠豆了吧?還有一斤菊花你們看不到,被肉骨頭擋住了,這是許三觀送給我女人的,我女人叫林芬芳,這城裡很多人都認識她,你們也認識她?我看到你們點頭了。我女人和這個許三觀都在絲廠里工作,還在一個車間。我女人去河邊洗衣服時摔了一跤,把腿摔斷了,這個許三觀就到我們家來看望我女人。別人來看望我女人,也就是坐一會,說幾句話就走了。這個許三觀來看望我的女人,是爬到我女人床上去看望,他把我女人強姦了。你們想想,我女人還斷著一條腿……」


  許三觀這時申辯道:「不是強姦……」


  「就是強姦。」


  戴眼鏡的男人斬釘截鐵,然後他對許三觀的鄰居們說:


  「你們說是不是?我女人斷著一條腿,推得開他嗎?我女人一動都要疼半天,你們想想,我女人能把他推開嗎?這個許三觀,連一個斷了腿的女人都不放過,你們說,他是不是禽獸不如?」


  鄰居們沒有回答戴眼鏡男人的提問,他們都好奇地看著許三觀,只有許玉蘭出來同意他的話,她伸手捏住許三觀的耳朵:


  「你這個人真是禽獸不如,你把我的臉都丟盡啦,你讓我以後怎麼做人啊?」


  戴眼鏡的男人繼續說:「這個許三觀強姦了我的女人,就買了這些肉骨頭、黃豆送給我女人,我女人的嘴還真被他堵住了。要不是我看到這一大堆東西,我還真不知道自己的女人被別人睡過了。我看到這一大堆東西,就知道裡面有問題,要不是我拍著桌子罵了半天,我女人還不會告訴我這些。」


  說到這裡,戴眼鏡的男人走到桌子旁,收拾起桌上的肉骨頭、黃豆來了,他將這些東西背到了肩上,對許三觀的鄰居們說:


  「我今天把這些東西帶來,就是要讓你們看看,也讓你們知道許三觀是個什麼樣的人,往後你們都要提防他,這是一條色狼。誰家沒有女人?誰家都得小心著。」


  戴眼鏡的男人背著十斤肉骨頭,五斤黃豆,兩斤綠豆,還有一斤菊花回家去了。


  那時候許玉蘭正忙著用嘴罵許三觀,同時還用手擰著許三觀的臉,沒注意戴眼鏡的男人在做什麼,當她扭頭看到桌子上什麼都沒有時,戴眼鏡的男人已經走出去了,她馬上追出去,在後面喊叫:

  「你回來,你怎麼把我家的東西拿走啦?」


  戴眼鏡的男人對她的喊叫充耳不聞,頭都沒回地往前走去,許玉蘭指著他的背影對鄰居們說:


  「世上還有臉皮這麼厚的人,拿著人家的東西,還走得這麼大搖大擺。」


  許玉蘭罵了一會,看到戴眼鏡的男人走遠了,才回過身來,她看了一眼許三觀,一看到許三觀,她的身體就往下一沉,坐在了門檻上。她對著鄰居們哭訴起來,她抹著眼淚說:


  「這個家要亡啦,別人是國破家亡,我們是國沒破,家先亡。先是方鐵匠來抄家,還沒出一個月,又出了個家賊,這個許三觀真是禽獸不如,平日里是出了名的小氣,我扯一塊布他都要心疼半年,可是給那個林大胖子,那個胖騷娘們一送就送了十斤肉骨頭,黃豆有四五斤,綠豆也不會少於兩斤,還有菊花,這可要花多少錢啊?」 說到這裡,許玉蘭想到了什麼,她一下子站起來,轉身對著許三觀喊叫道:

  「你偷了我的錢,你偷了我藏在箱子底下的錢,那可是我一分錢、兩分錢積蓄起來的,我積蓄了十年,我十年的心血啊,你去給了那個胖女人……」


  許玉蘭說著跑到箱子前,打開箱子在裡面找了一陣,漸漸地她沒有了聲音,她找到了自己的錢。當她關上箱子時,看到許三觀已將門關上了。許三觀把鄰居們關到了屋外,然後站在那裡對著許玉蘭討好地笑著,手裡還拿著三十元錢,三張十元的錢像撲克牌似的在他手裡打開著,許玉蘭走過去就把錢拿了過來,低聲問他:


  「這是哪來的錢?」


  許三觀也低聲說:「是我賣血掙來的。」


  「你又去賣血啦。」


  許玉蘭叫了起來,隨後又哭開了,她邊哭邊說:


  「我當初為什麼要嫁給你啊?我受苦受累跟了你十年,為你生了三個兒子,你什麼時候為我賣過一次血?想不到你是個狼心狗肺的人,你賣了血就是為了給那個胖騷娘們送什麼肉骨頭……」


  許三觀這時拍著她的肩膀說:「你什麼時候給我生了三個兒子?一樂是誰的兒子?我賣血去還了方鐵匠的債,我是為了誰?」


  許玉蘭一時間沒有了聲音,她看了許三觀一會後,對他說:


  「你說,你和那個林大胖子是怎麼回事?這麼胖的女人你都要。」


  許三觀伸手摸著自己的臉說:「她摔斷了腿,我就去看看她,這也是人之常情……」


  「什麼人之常情,」許玉蘭說,「你爬到人家床上去也是人之常情?你說下去。」


  許三觀說:「我伸手去捏捏她的腿,問她哪兒疼……」


  「是大腿?還是小腿?」


  「先是捏小腿,後來捏到了大腿上。」


  「你這個不要臉的。」許玉蘭伸出手指去戳他的臉,「接下去呢?接下去你幹了什麼?」


  「接下去?」許三觀遲疑了一下后說,「接下去我就捏住了她的奶子。」


  「啊呀!」許玉蘭喊叫起來,「你這個沒出息的,你怎麼去學那個王八蛋何小勇?」


  第十七節

  許玉蘭從許三觀手裡繳獲的三十元錢,有二十一元五角花在做衣服上,她給自己做了一條卡其布的灰色褲子,一件淺藍底子深藍碎花的棉襖,也給一樂、二樂、三樂都做了新棉襖,就是沒有給許三觀做衣服,因為他和林芬芳的事讓她想起來就生氣。


  一轉眼冬天來了,許三觀看到許玉蘭和一樂、二樂、三樂都穿上了新棉襖,就對許玉蘭說:

  「我賣血掙來的錢,花在你身上,花在二樂和三樂身上,我都很高興,就是花在一樂身上,我心裡不高興。」


  許玉蘭這時候就會叫起來:「把錢花到林大胖子身上,你就高興啦?」


  許三觀低下頭去,有些傷心起來,他說:


  「一樂不是我兒子,我養了他九年了,接下去還要養他好幾年,這些我都認了。我在絲廠送蠶繭掙來的汗錢花到一樂身上,我也願意了。我賣血掙來的血錢再花到他身上,我心裡就要難受起來。」


  許玉蘭聽他這麼一說,就把那三十元裡面剩下的八元五角拿出來,又往裡面貼了兩元錢,給許三觀做了一身藏青的卡其布中山服。她對許三觀說:

  「這衣服是你賣血的錢做的,我還往裡面貼了兩塊錢,這下你心裡不難受了吧?」


  許三觀沒有做聲,許三觀被許玉蘭抓住把柄以後,不能像以往那樣神氣了。以前家裡的活都是許玉蘭在做,家外的活由許三觀承擔。許三觀與林芬芳的事被揭出來后,許玉蘭神氣了一些日子,經常穿上精紡的線衣,手裡放一把瓜子,在鄰居的家中進進出出,嗑著瓜子與別人聊天,一聊就是兩三個小時,而這時候許三觀卻在家裡滿頭大汗地煮飯炒菜,鄰居經常走進去看許三觀做飯,看著他手忙腳亂的模樣就要笑,他們會說:

  「許三觀,你在做飯?」


  「許三觀,你炒菜時太使勁啦,像是劈柴似的。」


  「許三觀,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勤快了?」


  許三觀就說:「沒辦法,我女人抓住我把柄啦。這叫風流一時,吃苦一世。」


  許玉蘭則是對別人說:「我現在想明白了,我以前什麼事都先想著男人,想著兒子。只要他們吃得多,我寧願自己吃得少;只要他們舒服,我寧願自己受累。現在我想明白了,往後我要多想想自己了,我要是不替自己著想,就沒人會替我著想。男人靠不住,家裡有個西施一樣漂亮的女人,他還要到外面去風流。兒子也靠不住……」


  許三觀後來覺得自己確實幹了一件傻事,傻就傻在給林芬芳送什麼肉骨頭黃豆,那麼一大堆東西往桌子上一放,林芬芳的男人再笨也會起疑心。


  許三觀再一想,又覺得自己和林芬芳的事其實也沒什麼,再怎麼他也沒和林芬芳弄出個兒子來,而許玉蘭與何小勇弄出來了一樂,他還把一樂撫養到今天。這麼一想,許三觀心裡生氣了,他把許玉蘭叫過來,告訴她:


  「從今天起,家裡的活我不幹了。」


  他對許玉蘭說:「你和何小勇是一次,我和林芬芳也是一次;你和何小勇弄出個一樂來,我和林芬芳弄出四樂來了沒有?沒有。我和你都犯了生活錯誤,可你的錯誤比我嚴重。」


  許玉蘭聽了他的話以後,哇哇叫了起來,她兩隻手同時伸出去指著許三觀說:

  「你這個人真是禽獸不如,本來我已經忘了你和那個胖騷娘們的事,你還來提醒我。我前世造的孽啊,今世得報應……」


  喊叫著,許玉蘭又要坐到門檻上去了,許三觀趕緊拉住她,對她說:

  「行啦,行啦,我以後不說這話了。」


  第十八節

  許三觀對許玉蘭說:

  「今年是一九五八年,人民公社,大躍進,大鍊鋼鐵,還有什麼?我爺爺、我四叔他們村裡的田地都被收回去了,從今往後誰也沒有自己的田地了,田地都歸國家了,要種莊稼得向國家租田地,到了收成的時候要向國家交糧食,國家就像是從前的地主,當然國家不是地主,應該叫人民公社……我們絲廠也煉上鋼鐵了,廠里砌出了八個小高爐,我和四個人管一個高爐,我現在不是絲廠的送繭工許三觀,我現在是絲廠的鍊鋼工許三觀,他們都叫我許鍊鋼。你知道為什麼要煉那麼多鋼鐵出來?人是鐵,飯是鋼,這鋼鐵就是國家的糧食,就是國家的稻子、小麥,就是國家的魚和肉。所以鍊鋼鐵就是在田地里種稻子……」


  許三觀對許玉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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