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許三觀賣血記(11)

  第30章 許三觀賣血記(11)

  「我今天到街上去走了走,看到很多戴紅袖章的人挨家挨戶地進進出出,把鍋收了,把碗收了,把米收了,把油鹽醬醋都收了去,我想過不了兩天,他們就會到我們家來收這些了,說是從今往後誰家都不可以自己做飯了,要吃飯去大食堂。你知道城裡有多少個大食堂?我這一路走過來看到了三個,我們絲廠一個;天寧寺是一個,那個和尚廟也改成食堂了,裡面的和尚全戴上了白帽子,圍上了白圍裙,全成了大師傅;還有我們家前面的戲院,戲院也變成了食堂,你知道戲院食堂的廚房在哪裡嗎?就在戲台上,唱越劇的小旦、小生一大群都在戲台上洗菜淘米,聽說那個唱老生的是司務長,那個丑角是副司務長……」


  許三觀對許玉蘭說:

  「前天我帶你們去絲廠大食堂吃了飯,昨天我帶你們去天寧寺大食堂吃了飯,今天我帶你們去戲院大食堂吃飯。天寧寺大食堂的菜裡面肉太少,和尚們以前是不吃葷的,所以肉就少。我們昨天在那裡吃青椒炒肉時,你沒聽到他們在說:『這不是青椒炒肉,這是青椒少肉』嗎?三個大食堂吃下來,你和兒子們都喜歡戲院的大食堂,我還是喜歡我們絲廠的大食堂。戲院食堂的菜味道不錯,就是量太少;我們絲廠大食堂菜多,肉也多,吃得我心滿意足。我在天寧寺食堂吃了以後,沒有打飽嗝;在戲院食堂吃了也沒打飽嗝;就是在絲廠食堂吃了以後,飽嗝打了一宵,一直打到天亮。明天我帶你們去市政府的大食堂吃飯,那裡的飯菜是全城最好吃的。我是聽方鐵匠說的,他說那裡的大師傅全是勝利飯店過去的廚師,勝利飯店的廚師做出來的菜,肯定是全城最好的。你知道他們最拿手的菜是什麼?就是爆炒豬肝……」


  許三觀對許玉蘭說:

  「我們明天不去市政府大食堂吃飯了,在那裡吃一頓飯累得我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全城起碼有四分之一的人都到那裡去吃飯,吃一頓飯比打架還費勁,把我們的三個兒子都要擠壞了,我衣服裡面的衣服全濕了,還有人在那裡放屁,弄得我一點胃口都沒有。我們明天去絲廠食堂吧,我知道你們想去戲院食堂,可是戲院食堂已經關掉了,聽說天寧寺食堂這兩天也要關門了,就是我們絲廠食堂還沒有關門,不過我們要去得早,去晚了就什麼都吃不上了……」


  許三觀對許玉蘭說:

  「城裡的食堂全關門了,好日子就這麼過去了,從今以後誰也不來管我們吃什麼了,我們是不是重新自己管自己了?可是我們吃什麼呢?」


  許玉蘭說:


  「床底下還有兩缸米。當初他們來我們家收鍋、收碗、收米、收油鹽醬醋時,我捨不得這兩缸米,捨不得這些從你們嘴裡節省出來的米,我就沒有交出去……」


  第十九節

  許玉蘭嫁給許三觀已經有十年,這十年裡許玉蘭天天算計著過日子,她在床底下放著兩口小缸,那是盛米的缸。在廚房裡還有一口大一點的米缸,許玉蘭每天做飯時,先是揭開廚房裡米缸的木蓋,按照全家每個人的飯量,往鍋里倒米,然後再抓出一把米放到床下的小米缸中。她對許三觀說:

  「每個人多吃一口飯,誰也不會覺得多;少吃一口飯,誰也不會覺得少。」


  她每天都讓許三觀少吃兩口飯,有了一樂、二樂、三樂以後,也讓他們每天少吃兩口飯,至於她自己,每天少吃的就不止是兩口飯了。節省下來的米,被她放進床下的小米缸,原先只有一口小缸,放滿了米以後,她又去弄來了一口小缸,沒有半年又放滿了,她還想再去弄一口小缸來,許三觀沒有同意,他說:

  「我們家又不開米店,存了那麼多米幹什麼?到了夏天吃不完的話,米裡面就會長蟲子。」


  許玉蘭覺得許三觀說得有道理,就滿足於床下只有兩口小缸,不再另想辦法。


  米放久了就要長出蟲子來,蟲子在米裡面吃喝拉睡的,把一粒一粒的米都吃碎了,好像麵粉似的,蟲子拉出來的屎也像麵粉似的,混在裡面很難看清楚,只是稍稍有些發黃。所以床下兩口小缸里的米放滿以後,許玉蘭就把它們倒進廚房的米缸里。


  然後,她坐在床上,估算著那兩小缸的米有多少斤,值多少錢,她把算出來的錢疊好了放到箱子底下。這些錢她不花出去,她對許三觀說:

  「這些錢是我從你們嘴裡一點一點掏出來的,你們一點都沒覺察到吧?」


  她又說:「這些錢平日里不能動,到了緊要關頭才能拿出來。」


  許三觀對她的做法不以為然,他說:


  「你這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


  許玉蘭說:「話可不能這麼說,人活一輩子,誰會沒病沒災?誰沒有個三長兩短?遇到那些倒霉的事,有準備總比沒有準備好。聰明人做事都給自己留著一條退路……」


  「再說,我也給家裡節省出了錢……」


  許玉蘭經常說:「災荒年景會來的,人活一生總會遇到那麼幾次,想躲是躲不了的。」


  當三樂八歲,二樂十歲,一樂十一歲的時候,整個城裡都被水淹到了,最深的地方有一米多,最淺的地方也淹到了膝蓋。在這一年六月里,許三觀的家有七天成了池塘,水在他們家中流來流去,到了晚上睡覺的時候,還能聽到波浪的聲音。


  水災過去后,荒年就跟著來了。剛開始的時候,許三觀和許玉蘭還沒有覺得荒年就在面前了,他們只是聽說鄉下的稻子大多數都爛在田裡了,許三觀就想到爺爺和四叔的村莊,他心想好在爺爺和四叔都已經死了,要不他們的日子怎麼過呢?他另外三個叔叔還活著,可是另外三個叔叔以前對他不好,所以他也就不去想他們了。


  到城裡來要飯的人越來越多,許三觀和許玉蘭這才真正覺得荒年已經來了。每天早晨打開屋門,就會看到巷子里睡著要飯的人,而且每天看到的面孔都不一樣,那些面孔也是越來越瘦。


  城裡米店的大門有時候開著,有時候就關上了,每次關上后重新打開時,米價就往上漲了幾倍。沒過多久,以前能買十斤米的錢,只能買兩斤紅薯了。絲廠停工了,因為沒有蠶繭;許玉蘭也用不著去炸油條了,因為沒有麵粉,沒有食油。學校也不上課了,城裡很多店都關了門,以前有二十來家飯店,現在只有勝利飯店還在營業。


  許三觀對許玉蘭說:「這荒年來得真不是時候,要是早幾年來,我們還會好些;就是晚幾年來,我們也能過得去。偏偏這時候來了,偏偏在我們家底空了的時候來了。」


  「你想想,先是家裡的鍋和碗,米和油鹽醬醋什麼的被收去了,家裡的灶也被他們砸了,原以為那幾個大食堂能讓我們吃上一輩子,沒想到只吃了一年,一年以後又要吃自己了,重新起個灶要花錢,重新買鍋碗瓢盆要花錢,重新買米和油鹽醬醋也要花錢。這些年你一分、兩分節省下來的錢就一下子花出去了。」


  「錢花出去了倒也不怕,只要能安安穩穩過上幾年,家底自然又能積起來一些。可是這兩年安穩了嗎?先是一樂的事,一樂不是我兒子,我是當頭挨了一記悶棍,這些就不說了,這個一樂還給我們去闖了禍,讓我賠給了方鐵匠三十五元錢。這兩年我過得一點都不順心,緊接著這荒年又來了。」


  「好在床底下還有兩缸米……」


  許玉蘭說:「床底下的米現在不能動,廚房的米缸里還有米。從今天起,我們不能再吃午飯了,我估算過了,這災荒還得有半年,要到明年開春以後,地里的莊稼都長出來以後,這災荒才會過去。家裡的米只夠我們吃一個月,如果每天都喝稀粥的話,也只夠吃四個月多幾天。剩下還有一個多月的災荒怎麼過?總不能一個多月不吃不喝,要把這一個多月拆開了,插到那四個月裡面去。趁著冬天還沒有來,我們到城外去采一些野菜回來,廚房的米缸過不了幾天就要空了,剛好把它騰出來放野菜,再往裡面撒上鹽,野菜撒上了鹽就不會爛,起碼四五個月不會爛掉。家裡還有一些錢,我藏在褥子底下,這錢你不知道,是我這些年買菜時節省下來的,有十九元六角七分,拿出十三元去買玉米棒子,能買一百斤回來,把玉米剝下來,自己給磨成粉,估計也有三十來斤,玉米粉混在稀粥里一起煮了吃,稀粥就會很稠,喝到肚子里也能覺得飽……」


  許三觀對兒子們說:「我們喝了一個月的玉米稀粥了,你們臉上紅潤的顏色喝沒了,你們身上的肉也越喝越少了,你們一天比一天無精打采,你們現在什麼話都不會說了,只會說餓、餓、餓,好在你們的小命都還在。現在城裡所有的人都在過苦日子。你們到鄰居家去看看,再到你們的同學家裡去看看,每天有玉米稀粥喝的已經是好人家了。這苦日子還得往下熬。米缸里的野菜你們都說吃膩了,吃膩了也得吃,你們想吃一頓乾飯,吃一頓不放玉米粉的飯,我和你們媽商量了,以後會做給你們吃的,現在還不行,現在還得吃米缸里的野菜,喝玉米稀粥。你們說玉米稀粥也越來越稀了,這倒是真的,因為這苦日子還沒有完,苦日子往後還很長,我和你們媽也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先把你們的小命保住,別的就顧不上了,俗話說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把命保住了,熬過了這苦日子,往後就是很長很長的好日子了。現在你們還得喝玉米稀粥,稀粥越來越稀,你們說尿一泡尿,肚子里就沒有稀粥了。這話是誰說的?是一樂說的,我就知道這話是他說的,你這小崽子。你們整天都在說餓、餓、餓,你們這麼小的人,一天喝下去的稀粥也不比我少,可你們整天說餓、餓、餓,為什麼?就是因為你們每天還出去玩,你們一喝完粥就溜出去,我叫都叫不住,三樂這小崽子今天還在外面喊叫,這時候還有誰會喊叫?這時候誰說話都是輕聲細氣的,誰的肚子里都在咕咚咕咚響著,本來就沒吃飽,一喊叫,再一跑,喝下去的粥他媽的還會有嗎?早他媽的消化乾淨了。從今天起,二樂、三樂,還有你,一樂,喝完粥以後都給我上床去躺著,不要動,一動就會餓,你們都給我靜靜地躺著,我和你們媽也上床躺著……我不能再說話了,我餓得一點力氣都沒有了,我剛才喝下去的稀粥一點都沒有了。」


  許三觀一家人從這天起,每天只喝兩次玉米稀粥了,早晨一次,晚上一次,別的時間全家都躺在床上,不說話也不動。一說話一動,肚子里就會咕咚咕咚響起來,就會餓。不說話也不動,靜靜地躺在床上,就會睡著了。於是許三觀一家人從白天睡到晚上,又從晚上睡到白天,一睡睡到了這一年的十二月七日。


  這一天晚上,許玉蘭煮玉米稀粥時比往常多煮了一碗,而且玉米粥也比往常稠了很多,她把許三觀和三個兒子從床上叫起來,笑嘻嘻地告訴他們:

  「今天有好吃的。」


  許三觀和一樂、二樂、三樂坐在桌前,伸長了脖子看著許玉蘭端出來什麼,結果許玉蘭端出來的還是他們天天喝的玉米粥。先是一樂失望地說:「還是玉米粥。」二樂和三樂也跟著同樣失望地說: 「還是玉米粥。」


  許三觀對他們說:「你們仔細看看,這玉米粥比昨天的,比前天的,比以前的可是稠了很多。」


  許玉蘭說:「你們喝一口就知道了。」


  三個兒子每人喝了一口以後,都眨著眼睛一時間不知道是什麼味道,許三觀也喝了一口,許玉蘭問他們:

  「知道我在粥里放了什麼嗎?」


  三個兒子都搖了搖頭,然後端起碗呼呼地喝起來,許三觀對他們說:


  「你們真是越來越笨了,連甜味道都不知道了。」


  這時一樂知道粥里放了什麼了,他突然叫起來:

  「是糖,粥里放了糖。」


  二樂和三樂聽到一樂的喊叫以後,使勁地點起了頭,他們的嘴卻沒有離開碗,邊喝邊發出咯咯的笑聲。許三觀也哈哈笑著,把粥喝得和他們一樣響亮。


  許玉蘭對許三觀說:「今天我把留著過春節的糖拿出來了,今天的玉米粥煮得又稠又黏,還多煮了一碗給你喝,你知道是為什麼?今天是你的生日。」


  許三觀聽到這裡,剛好把碗里的粥喝完了,他一拍腦袋叫起來:


  「今天就是我媽生我的第一天。」


  然後他對許玉蘭說:「所以你在粥里放了糖,這粥也比往常稠了很多,你還為我多煮了一碗,看在我自己生日的份上,我今天就多喝一碗了。」


  當許三觀把碗遞過去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晚了。一樂、二樂、三樂的三隻空碗已經搶在了他的前面,朝許玉蘭的胸前塞過去,他就揮揮手說:

  「給他們喝吧。」


  許玉蘭說:「不能給他們喝,這一碗是專門為你煮的。」


  許三觀說:「誰喝了都一樣,都會變成屎,就讓他們去多屙一些屎出來。給他們喝。」


  然後許三觀看著三個孩子重新端起碗來,把放了糖的玉米粥喝得嘩啦嘩啦響,他就對他們說:


  「喝完以後,你們每人給我叩一個頭,算是給我的壽禮。」


  說完心裡有些難受了,他說:


  「這苦日子什麼時候才能完?小崽子苦得都忘記什麼是甜,吃了甜的都想不起來這就是糖。」


  三個孩子喝完了玉米粥,都伸長了舌頭舔起了碗,舌頭像是巴掌似的把碗拍得噼啪響。把碗舔乾淨了,一樂放下碗問許三觀:


  「爹,現在是不是要給你叩頭了?」


  「你們都喝完了嗎?」許三觀把三個孩子挨著看了一遍,「你們喝完了粥,你們該給我叩頭了。」


  一樂問:「我們是一個一個輪流著給你叩頭,還是三個人一起給你叩頭?」


  許三觀說:「一個一個來,從大到小,一樂你先來。」


  一樂走到許三觀前面,跪到地上,然後問許三觀:


  「要叩幾個頭?」


  許三觀說:「三個。」


  一樂就叩了三個頭,然後二樂和三樂也給許三觀叩了三個頭。許三觀看他們都沒有把頭碰到地上,就說:

  「別人家的兒子給爹叩頭,腦袋都把地敲出聲響來,你們三個小崽子都沒碰著地……」


  許三觀說完以後,一樂說:


  「剛才不算了,我們重新給你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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