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許三觀賣血記(17)

  第36章 許三觀賣血記(17)

  然後他數著手指對那個人說:「工廠里批鬥過,學校里批鬥過,大街上也批鬥過,就是廣場上都批鬥過五次……」


  那個人說:「家裡也要批鬥。」


  許三觀不認識這個人,看到他的胳膊上也沒有戴紅袖章,他摸不準這個人的來歷,可是這個人說出來的話他不敢不聽,所以他對許玉蘭說:

  「別人都盯著我們呢,都開口問我了,在家裡也要開你的批鬥會,不開不行了。」


  那時候許玉蘭已經從街上回到了家裡,她正把那塊寫著「妓女許玉蘭」的木板取下來,放到門后,又把凳子搬到桌旁,她聽到許三觀這樣對她說,她頭都沒抬,拿起抹布去擦被踩過的凳子,許玉蘭邊擦邊說:


  「那就開吧。」


  這天傍晚,許三觀把一樂、二樂、三樂叫過來,對他們說:「今天,我們家裡要開一個批鬥會,批鬥誰呢?就是批鬥許玉蘭。從現在開始,你們都叫她許玉蘭,別叫她媽,因為這是批鬥會,開完了批鬥會,你們才可以叫她媽。」


  許三觀讓三個兒子坐成一排,他自己坐在他們面前,許玉蘭站在他身邊,他給許玉蘭也準備了一隻凳子。他們四個人都坐著,只有許玉蘭站在那裡,許玉蘭低著頭,就像是站在大街上一樣。許三觀對兒子們說:


  「今天批鬥許玉蘭,許玉蘭應該是站著的,考慮到許玉蘭在街上站了一天了,她的腳都腫了,腿也站麻了,是不是可以讓她坐在凳子上,同意的舉起手來。」


  許三觀說著自己舉起了手,三樂也緊跟著舉起了手,二樂和一樂互相看了看,也舉起手來。許三觀就對許玉蘭說:


  「你可以坐下了。」


  許玉蘭坐在了凳子上,許三觀指著三個兒子說:


  「你們三個人都要發言,有話則長,無話則短,誰都要說兩句,別人問起來,我就可以說都發言了,我也可以理直氣壯。一樂,你先說兩句。」


  一樂扭過頭去看二樂,他說:

  「二樂,你先說。」


  二樂看看許玉蘭,又看看許三觀,最後他去看三樂,他說:

  「讓三樂先說。」


  三樂半張著嘴,似笑非笑的樣子,他對許三觀說:

  「我不知道說什麼。」


  許三觀看看三樂說:「我想你也說不出個什麼來。」


  然後他咳嗽了兩聲:「我先說兩句吧。他們說許玉蘭是個妓女,說許玉蘭天天晚上接客,兩元錢一夜,你們想想,是誰天天晚上和許玉蘭睡在一張床上?」


  許三觀說完以後將一樂、二樂、三樂挨個看過來,三個兒子也都看著他,這時三樂說:

  「是你,你天天晚上和媽睡在一張床上。」


  「對。」許三觀說,「就是我,許玉蘭晚上接的客就是我,我能算是客嗎?」


  許三觀看到三樂點了點頭,又看到二樂也點了點頭,只有一樂沒有點頭,他就指著二樂和三樂說:


  「我沒讓你們點頭,我是要你們搖頭,你們這兩個笨蛋,我能算是客嗎?我當年娶許玉蘭花了不少錢,我雇了六個人敲鑼打鼓,還有四個人抬轎子,擺了三桌酒席,所有的親戚朋友都來了,我和許玉蘭是明媒正娶。所以我不是什麼客,所以許玉蘭也不是妓女。不過,許玉蘭確實犯了生活錯誤,就是何小勇……」


  許三觀說著看了看一樂,繼續說:

  「許玉蘭和何小勇的事,你們也都知道,今天要批鬥的就是這件事……」


  許三觀轉過臉去看許玉蘭:


  「許玉蘭,你就把這事向三個兒子交待清楚。」


  許玉蘭低著頭坐在那裡,她輕聲說:

  「這事我怎麼對兒子說,我怎麼說得出口呢?」


  許三觀說:「你不要把他們當成兒子,你要把他們當成批鬥你的革命群眾。」


  許玉蘭抬頭看看三個兒子,一樂坐在那裡低著頭,只有二樂和三樂看著她,她又去看許三觀,許三觀說:

  「你就說吧。」


  「是我前世造的孽。」許玉蘭伸手擦眼淚了,她說,「我今世才得報應,我前世肯定是得罪了何小勇,他今世才來報復我,他死掉了,什麼事都沒有了,我還要在世上沒完沒了地受罪……」


  許三觀說:「這些話你就別說了。」


  許玉蘭點點頭,她抬起雙手擦了一會眼淚,繼續說:

  「其實我和何小勇也就是一次,沒想到一次就懷上了一樂……」


  這時候一樂突然說:「你別說我,要說就說你自己。」


  許玉蘭抬頭看了看一樂,一樂臉色鐵青地坐在那裡,他不看許玉蘭,許玉蘭眼淚又出來了,她流著眼淚說:


  「我知道自己對不起你們,我知道你們都恨我,我讓你們都沒臉做人了,可這事也不能怪我,是何小勇,是那個何小勇,趁著我爹去上廁所了,把我壓在了牆上,我推他,我對他說我已經是許三觀的女人了,他還是把我壓在牆上,我是使勁地推他,他力氣比我大,我推不開他,我想喊叫,他捏住了我的奶子,我就叫不出來了,我人就軟了……」


  許三觀看到二樂和三樂這時候聽得眼睛都睜圓了,一樂低著頭,兩隻腳在地上使勁地划來划去,許玉蘭還在往下說:


  「他就把我拖到床上,解開我的衣服,還脫我的褲子,我那時候一點力氣都沒有了,他把我一條腿從褲管里拉出來,另一條腿他沒管,他又把自己的褲子褪到屁股下面……」


  許三觀這時叫道:「你別說啦,你沒看到二樂和三樂聽得眼珠子都要出來了,你這是在放毒,你這是在毒害下一代……」


  許玉蘭說:「是你讓我說的……」


  「我沒讓你說這些。」


  許三觀說著伸手指著許玉蘭,對二樂和三樂吼道:


  「這是你們的媽,你們還聽得下去?」


  二樂使勁搖頭,他說:「我什麼都沒聽到,是三樂在聽。」


  三樂說:「我也什麼都沒聽到。」


  「算啦。」許三觀說,「許玉蘭就交待到這裡。現在輪到你們發言了,一樂,你先說。」


  一樂這時候抬起頭來,他對許三觀說:

  「我沒什麼可說的,我現在最恨的就是何小勇,第二恨的就是她……」


  一樂伸手指著許玉蘭:「我恨何小勇是他當初不認我,我恨她是她讓我做人抬不起頭來……」


  許三觀擺擺手,讓一樂不要說了,然後他看著二樂:

  「二樂,輪到你說了。」


  二樂伸手搔著頭髮,對許玉蘭說:


  「何小勇把你壓在牆上,你為什麼不咬他,你推不開他可以咬他,你說你沒有力氣了,咬他的力氣總還有吧……」


  「二樂!」


  許三觀吼叫了一聲,把二樂嚇得哆嗦了幾下,許三觀指著二樂的鼻子說:


  「你剛才還說什麼都沒聽到,你沒聽到還說什麼?你沒聽到就什麼都別說。三樂,你來說。」 三樂看看二樂,二樂縮著脖子,正驚恐不安地看著許三觀。三樂又看看許三觀,許三觀一臉的怒氣,三樂嚇得什麼都不敢說了,他半張著嘴,嘴唇一動一動的,就是沒有聲音。許三觀就揮揮手說道:


  「算啦,你就別說了,我想你這狗嘴裡也吐不出象牙來。今天的批鬥會就到這裡了……」


  這時一樂說:「我剛才的話還沒有說完……」


  許三觀很不高興地看著一樂:「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一樂說:「我剛才說到我最恨的,我還有最愛的,我最愛的當然是偉大領袖毛主席,第二愛的……」


  一樂看著許三觀說:「就是你。」


  許三觀聽到一樂這麼說,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一樂,看了一會,他眼淚流出來了,他對許玉蘭說:


  「誰說一樂不是我的親生兒子?」


  許三觀抬起右手去擦眼淚,擦了一會,他又抬起左手,兩隻手一起擦起了眼淚,然後他溫和地著著三個兒子,對他們說:


  「我也犯過生活錯誤,我和林芬芳,就是那個林大胖子……」


  許玉蘭說:「許三觀,你說這些幹什麼?」


  「我要說。」許三觀向許玉蘭擺擺手,「事情是這樣的,那個林芬芳摔斷了腿,我就去看她,她的男人不在家,就我和她兩個人,我問她哪條腿斷了,她說右腿,我就去摸摸她的右腿,問她疼不疼。我先摸小腿,又摸了她的大腿,最後摸到她大腿根……」


  「許三觀。」


  這時許玉蘭叫了起來,她說:


  「你不能再往下說了,你再說就是在毒害他們了。」


  許三觀點點頭,然後他去看三個兒子,三個兒子這時候都低著頭,看著地上,許三觀繼續說:

  「我和林芬芳只有一次,你們媽和何小勇也只有一次。我今天說這些,就是要讓你們知道,其實我和你們媽一樣,都犯過生活錯誤。你們不要恨她……」


  許三觀指指許玉蘭:「你們要恨她的話,你們也應該恨我,我和她是一路貨色。」


  許玉蘭搖搖頭,對兒子們說:


  「他和我不一樣,是我傷了他的心,他才去和那個林芬芳……」


  許三觀搖著頭說:「其實都一樣。」


  許玉蘭對許三觀說:「你和我不一樣,要是沒有我和何小勇的事,你就不會去摸林芬芳的腿。」


  許三觀這時候同意許玉蘭的話了,他說:


  「這倒是。」


  「可是……」他又說,「我和你還是一樣的。」


  後來,毛主席說話了。毛主席每天都在說話,他說:「要文斗,不要武鬥。」於是人們放下了手裡的刀,手裡的棍子。毛主席接著說:「要複課鬧革命。」於是一樂、二樂、三樂背上書包去學校了,學校重新開始上課。毛主席又說:「要抓革命促生產。」於是許三觀去絲廠上班,許玉蘭每天早晨又去炸油條了,許玉蘭的頭髮也越來越長,終於能夠遮住耳朵了。


  又過去了一些日子,毛主席來到天安門城樓上,他舉起右手向西一揮,對千百萬的學生說:


  「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於是一樂背上了鋪蓋卷,帶著暖瓶和臉盆走在一支隊伍的後面,這支隊伍走在一面紅旗的後面,走在隊伍里的人都和一樂一樣年輕,他們唱著歌,高高興興地走上了汽車,走上了輪船,向父母的眼淚揮手告別後,他們就去農村插隊落戶了。


  一樂去了農村以後,經常在夕陽西下的時候,一個人坐在山坡上,雙手抱住自己的膝蓋,發獃地看著田野。與一樂一起來到農村的同學,見到他這麼一副樣子,就問他:

  「許一樂,你在幹什麼?」


  一樂說:「我在想我的爹媽。」


  這話傳到許三觀和許玉蘭耳中,許三觀和許玉蘭都哭了。這時候二樂中學也已經畢業,二樂也背上了鋪蓋卷,也帶著暖瓶和臉盆,也跟在一面紅旗的後面,也要去農村插隊落戶了。


  許玉蘭就對二樂說:


  「二樂,你到了農村,日子苦得過不下去時,你就坐到山坡上,想想你爹,想想我……」


  這一天,毛主席坐在書房的沙發上說:身邊只留一個。於是三樂留在了父母身邊,三樂十八歲時,中學畢業進了城裡的機械廠。


  第二十六節

  幾年以後的一天,一樂從鄉下回到城裡,他骨瘦如柴,臉色灰黃,手裡提著一個破舊的籃子,籃子里放著幾棵青菜,這是他帶給父母的禮物。他已經有半年沒有回家了,所以當他敲開家門時,許三觀和許玉蘭把他看了一會,然後才確認是兒子回來了。


  一樂憔悴的模樣讓他們吃驚,因為在半年前,一樂離家回到鄉下時,還不是這樣,雖然那時已經又黑又瘦了,可是精神不錯,走時還把家裡一隻能放一百斤大米的缸背在身後,他彎著腰走去時腳步咚咚直響。他在鄉下沒有米缸,他說把米放在一隻紙盒子里,潮濕的氣候使盒底都爛了,米放不了多久就會發黃變綠。


  現在一樂又回來了,許三觀對許玉蘭說:

  「一樂會不會是病了?他不是躺著,就是坐著,吃得也很少,他的脊背整天都彎著……」


  許玉蘭就去摸一樂的額頭,一樂沒有發燒,許玉蘭對許三觀說:

  「他沒有病,有病的話會發燒的,他是不想回到鄉下去,鄉下太苦了,就讓他在城裡多住些日子,讓他多休息幾天,把身體多養幾天,他就會好起來的。」


  一樂在城裡住了十天,白天的時候他總是坐在窗前,兩條胳膊擱在窗台上,頭擱在胳膊上,眼睛看著外面的那一條巷子。他經常看著的是巷子的牆壁,牆壁已經有幾十年的歲月了,磚縫裡都長出了青草,伸向他,在風裡搖動著。有時候會有幾個鄰居的女人,站到一樂的窗下,嘰嘰喳喳說很多話,聽到有趣的地方,一樂就會微微笑起來,他的胳膊也會跟著變換一下位置。


  那時三樂已經在機械廠當工人了,他在工廠的集體宿舍里有一張床,五個人住一間屋子,三樂更願意住在廠里,和年齡相仿的人住在一起,他覺得很快樂。知道一樂回來了,三樂每天吃過晚飯以後,就到家裡來坐一會。三樂來的時候,一樂總是躺在床上,三樂就對一樂說:


  「一樂,別人是越睡越胖,只有你越睡越瘦了。」


  三樂回到家裡的時候,一樂看上去才有些生氣,他會微笑著和三樂說很多話,有幾次兩個人還一起出去走了走。三樂離開后,一樂又躺到了床上,或者坐在窗前,一動不動,像是癱在了那裡。


  許玉蘭看著一樂在家裡住了一天又一天,也不說什麼時候回到鄉下去,就對他說:

  「一樂,你什麼時候回去?你在家裡住了十天了。」


  一樂說:「我現在沒有力氣,我回到鄉下也沒有用,我沒有力氣下地幹活。讓我在家裡再住些日子吧?」


  許玉蘭說:「一樂,不是我要趕你回去。一樂,你想想,和你一起下鄉的人裡面,有好幾個已經抽調上來了,已經回城了,三樂他們廠里就有四個人是從鄉下回來的。你在鄉下要好好乾活,要討好你們的生產隊長,爭取早一些日子回城來。」


  許三觀同意許玉蘭的話,他說:


  「你媽說得對,我們不是要趕你回去,你就是在家裡住上一輩子,我們都不會趕你走的。現在你還是應該在鄉下好好乾活,你要是在家裡住久了,你們生產隊的人就會說你的閑話,你們的隊長就不會讓你抽調上來了。一樂,你回去吧,你再苦上一年、兩年的,爭取到一個回城的機會,以後的日子就會好過了。」


  一樂搖搖頭,他說:「我實在是沒有力氣,我回去以後也沒法好好乾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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