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許三觀賣血記(16)

  第35章 許三觀賣血記(16)

  許三觀說:「文化大革命鬧到今天,我有點明白過來了,什麼叫文化革命?其實就是一個報私仇的時候,以前誰要是得罪了你,你就寫一張大字報,貼到街上去,說他是漏網地主也好,說他是反革命也好,怎麼說都行。這年月法院沒有了,警察也沒有了,這年月最多的就是罪名,隨便拿一個過來,寫到大字報上,再貼出去,就用不著你自己動手了,別人會把他往死里整……這些日子,我躺在床上左思右想,是不是也找個仇人出來,寫他一張大字報,報一下舊仇。我想來想去,竟然想不出一個仇人來,只有何小勇能算半個仇人,可那個王八蛋何小勇四年前就讓卡車給撞死了。我許三觀為人善良,幾十年如一日,沒有一個仇人,這也好,我沒有仇人,就不會有人來貼我的大字報。」


  許三觀話音未落,三樂推門進來,對他們說:


  「有人在米店牆上貼了一張大字報,說媽是破鞋……」


  許三觀和許玉蘭嚇了一跳,立刻跑到米店那裡,往牆上的大字報一看,三樂沒有說錯,在很多大字報里,有一張就是寫許玉蘭的,說許玉蘭是破鞋,是爛貨,說許玉蘭十五歲就做了妓女,出兩元錢就可以和她睡覺,說許玉蘭睡過的男人十輛卡車都裝不下。


  許玉蘭伸手指著那張大字報,破口大罵起來:

  「你媽才是破鞋,你媽才是爛貨,你媽才是妓女,你媽睡過的男人,別說是十輛卡車,就是地球都裝不下。」


  然後,許玉蘭轉過身來,對著許三觀哭了起來,她哭著說:

  「只有斷子絕孫的人,只有頭上長瘡、腳底流膿的人,才會這麼血口噴人……」


  許三觀對身旁的人說:「這全是誣衊,這上面說許玉蘭十五歲就做了妓女,胡說!別人不知道,我還會不知道嗎?我們結婚的那個晚上,許玉蘭流出來的血有這麼多……」


  許三觀用手比劃著繼續說:「要是許玉蘭十五歲就做了妓女,新婚第一夜會見紅嗎?」


  「不會。」許三觀看到別人沒有說話,他就自己回答。


  到了中午,許三觀把一樂、二樂、三樂叫到面前,對他們說:


  「一樂,你已經十六歲了;二樂,你也有十五歲了。你們到大街上去抄寫一張大字報,隨便你們抄誰的,抄完了就貼到寫你媽的那張大字報上去。三樂,你胸口那一攤鼻涕是越來越大了,你這小崽子不會幹別的,總還會幫著提一桶糨糊吧?記住了,這年月大字報不能撕,誰撕了大字報誰就是反革命,所以你們千萬別去撕,你們抄一張新的大字報,貼上去蓋住那張就行了。這事我出面去辦不好,別人都盯著我呢,你們去就不會有人注意,你們三兄弟天黑以前去把這事辦了。」


  到了晚上,許三觀對許玉蘭說:

  「你的三個兒子把那張大字報蓋住了,現在你可以放心了,不會有多少人看過,大街上有那麼多的大字報,看得過來嗎?還不斷往上貼新的,一張還沒有看完,新的一張就貼上去了。」


  沒過兩天,一群戴著紅袖章的人來到許三觀家,把許玉蘭帶走了。他們要在城裡最大的廣場上開一個萬人批鬥大會,他們已經找到了地主,找到了富農,找到了右派,找到了反革命,找到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什麼樣的人都找到了,就是差一個妓女,他們說為了找一個妓女,已經費了三天的時間,現在離批鬥大會召開只有半個小時,他們終於找到了,他們說:


  「許玉蘭,快跟著我們走,救急如救火。」


  許玉蘭被他們帶走後,到了下午才回來。回來時左邊的頭髮沒有了,右邊的頭髮倒是一根沒少。他們給她剃了一個陰陽頭,從腦袋中間分開來,剃得很整齊,就像收割了一半的稻田。


  許三觀看到許玉蘭后,失聲驚叫。許玉蘭走到窗前,拿起窗台上的鏡子,她在鏡子里看到自己后,哇哇地哭了起來,她邊哭邊說:


  「我都成這副樣子了,我以後怎麼見人?我以後怎麼活?我這一路走回家,他們看到我都指指點點,他們都張著嘴笑。許三觀,我還不知道自己這麼丑了,我知道自己一半的頭髮沒有了,可我不知道自己會這麼丑,我照了鏡子才知道。許三觀,我以後怎麼辦?許三觀,他們是在批鬥會上給我剃的頭髮,那時候我就聽到下面的人在笑,我看到自己的頭髮掉到腳上,我就知道他們在剃我的頭髮,我伸手去摸,他們就打我的嘴,打得我牙齒都疼了,我就不敢再去摸了。許三觀,我以後怎麼活啊?我還不如死掉。我和他們無冤無仇,我和他們都不認識,他們為什麼要剃我的頭髮?他們為什麼不讓我死掉?許三觀,你為什麼不說話?」


  「我能說些什麼呢?」許三觀說。


  然後他嘆息一聲:「事到如今還有什麼辦法?你都是陰陽頭了,這年月被剃了陰陽頭的女人,不是破鞋,就是妓女。你成了這副樣子,你就什麼話都說不清了,沒人會相信你的話,你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以後你就別出門了,你就把自己關在家裡。」


  許三觀把許玉蘭另一半的頭髮也剃掉,然後把許玉蘭關在家裡。許玉蘭也願意把自己關在家裡,可是胳膊上戴紅袖章的人不願意,他們隔上幾天就要把許玉蘭帶走。許玉蘭經常被拉出去批鬥,城裡大大小小的批鬥會上,幾乎都有許玉蘭站在那裡,差不多每次都只是陪斗,所以許玉蘭對許三觀說:

  「他們不是批鬥我,他們是批鬥別人,我只是站在一邊陪著別人被他們批鬥。」


  許三觀對兒子們說:


  「其實你們媽不是他們要批鬥的,你們媽是去陪著那些走資派,那些右派、反革命、地主,你們媽站在那裡也就是裝裝樣子。你們媽是陪斗。什麼叫陪斗?陪斗就是味精,什麼菜都能放,什麼菜放了味精以後都吃起來可口。」


  後來,他們讓許玉蘭搬著一把凳子,到街上最熱鬧的地方去站著。許玉蘭就站在了凳子上,胸前還掛著一塊木板,木板是他們做的,上面寫著「妓女許玉蘭」。


  他們把許玉蘭帶到那裡,看著許玉蘭把木板掛到胸前,站到凳子上以後,他們就走開了,然後又把許玉蘭忘掉了。許玉蘭在那裡一站就是一天,左等右等不見他們回來,一直到天黑了,街上的人也少了,許玉蘭心想他們是不是把她忘掉了?然後,許玉蘭才搬著凳子,提著木板回到家裡。


  許玉蘭在街上常常一站就是一天,站累了就自己下來在凳子上坐一會,用手捶捶自己的兩條腿,揉揉自己的兩隻腳,休息得差不多了,再站到凳子上去。


  許玉蘭經常站著的地方,離廁所很遠,有時候許玉蘭要上廁所了,就胸前掛著那塊木板走過兩條街道,到米店旁邊的廁所去。街上的人都看著她雙手扶著胸前的木板,貼著牆壁低著頭走過去,走到廁所門前,她就把那塊木板取下來,放在外面,上完廁所她重新將木板掛到胸前,走回到站著的地方。


  許玉蘭站在凳子上,就和站在批鬥會的台上一樣,都要低著頭,低著頭才是一副認罪的模樣。許玉蘭在凳子上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眼睛盯著一個地方看久了,就會酸疼,有時候她就會看看街上走來走去的人,她看到誰也沒有注意她,雖然很多人走過時看了她一眼,可是很少有人會看她兩眼,許玉蘭心裡覺得踏實了很多,她對許三觀說:

  「我站在街上,其實和一根電線杆立在那裡一樣……」


  她說:「許三觀,我現在什麼都不怕了,我什麼罪都受過了,我都成這樣子了,再往下也沒什麼了,再往下就是死了,死就死吧,我一點都不怕。有時候就是想想你,想想三個兒子,心裡才會怕起來,要是沒有你們,我真是什麼都不怕了。」


  說到三個兒子,許玉蘭掉出了眼淚,她說:

  「一樂和二樂不理我,他們不和我說話,我叫他們,他們裝著沒有聽到,只有三樂還和我說話,還叫我一聲媽。我在外面受這麼多罪,回到家裡只有你對我好,我腳站腫了,你倒熱水給我燙腳;我回來晚了,你怕飯菜涼了,就焐在被窩裡;我站在街上,送飯送水的也是你。許三觀,你只要對我好,我就什麼都不怕了……」


  許玉蘭在街上一站,常常是一天,許三觀就要給她送飯送水,許三觀先是要一樂去送,一樂不願意,一樂說:


  「爹,你讓二樂去送。」


  許三觀就把二樂叫過來,對他說:

  「二樂,我們都吃過飯了,可是你媽還沒有吃,你把飯送去給你媽吃。」


  二樂搖搖頭說:「爹,你讓三樂去送。」


  許三觀發火了,他說:「我要一樂去送,一樂推給二樂,二樂又推給三樂,三樂這小崽子放下飯碗就跑得沒有了蹤影。要吃飯了,要穿衣服了,要花錢了,我就有三個兒子;要給你們媽送飯了,我就一個兒子都沒有了。」


  二樂對許三觀說:「爹,我現在不敢出門,我一出門,認識我的人都叫我兩元錢一夜,叫得我頭都抬不起來。」 一樂說:「我倒是不怕他們叫我兩元錢一夜,他們叫我,我也叫他們兩元錢一夜,我叫得比他們還響。我也不怕和他們打架,他們人多我就跑,跑回家拿一把菜刀再出去,我對他們說:『我可是殺人不眨眼的,你們不信的話,可以去問問方鐵匠的兒子。』我手裡有菜刀,就輪到他們跑了。我是不願意出門,不願意上街,不是不敢出門……」


  許三觀對他們說:「不敢出門的應該是我,我上街就有人向我扔小石子,吐唾沫,還有人要我站住腳,要我在大街上揭發你們媽,這事要是你們遇上了,你們可以說不知道,我可不敢說不知道,我和你們不一樣。你們怕什麼?你們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你們都清清白白。你們看看三樂,三樂這小崽子還不是天天出去,每天都玩得好好的回來。可是今天這小崽子太過分了,都是下午了,他還沒回來……」


  三樂回來了,許三觀把他叫過來,問他:


  「你去哪裡了?你吃了早飯就出去了,到現在才回來,你去哪裡了?你和誰一起去玩了?」


  三樂說:「我去的地方太多,我想不起來了。我沒和別人玩,我就一個人,我自己和自己玩。」


  三樂願意給許玉蘭去送飯,可是許三觀對他不放心,許三觀只好自己給許玉蘭送飯。他把飯放在一隻小鋁鍋里來到大街上,很遠就看到許玉蘭站在凳子上,低著頭,胸前掛著那塊木板,頭髮長出來一些了,從遠處看過去像小男孩的頭。許玉蘭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的,她的脊背彎得就像大字報上經常有的問號一樣,兩隻手垂在那裡,由於脊背和頭一樣高了,她的手都垂到膝蓋上。許三觀看著許玉蘭這副模樣,走過去時心裡一陣一陣地難受,他走到許玉蘭面前,對她說:

  「我來了。」


  許玉蘭低著的頭轉過來看到了許三觀,許三觀把手裡的鋁鍋抬了抬,說:

  「我把飯給你送來了。」


  許玉蘭就從凳子上下來,然後坐在了凳子上,她把胸前的木板擺好了,接過許三觀手裡的鋁鍋,把鍋蓋揭開放到身邊的凳子上,她看到鍋里全是米飯,一點菜都沒有,她也不說什麼,用勺子吃了一口飯,她眼睛看著自己踩在地上的腳,嚼著米飯。許三觀就在她身邊站著,看著她沒有聲音地吃飯,看了一會,他抬起頭看看大街上走過來和走過去的人。


  有幾個人看到許玉蘭坐在凳子上吃飯,就走過來往許玉蘭手上的鍋里看了看,問許三觀:


  「你給她吃些什麼?」


  許三觀趕緊把許玉蘭手上的鍋拿過來給他們看,對他們說:


  「你們看,鍋里只有米飯,沒有菜;你們看清楚了,我沒有給她吃菜。」


  他們點點頭說:「我們看見了,鍋里沒有菜。」


  有一個人問:「你為什麼不給她在鍋里放些菜?全是米飯,吃起來又淡又沒有味道。」


  許三觀說:「我不能給她吃好的。」


  「我要是給她吃好的,」許三觀指著許玉蘭說,「我就是包庇她了,我讓她只吃米飯不吃菜,也是在批鬥她……」


  許三觀和他們說話的時候,許玉蘭一直低著頭,飯含在嘴裡也不敢嚼了,等他們走開去,走遠了,許玉蘭才重新咀嚼起來。看到四周沒有人了,許三觀就輕聲對她說:


  「我把菜藏在米飯下面,現在沒有人,你快吃口菜。」


  許玉蘭用勺子從米飯上面挖下去,看到下面藏了很多肉,許三觀為她做了紅燒肉,她就往嘴裡放了一塊紅燒肉,低著頭繼續咀嚼,許三觀輕聲說:

  「這是我偷偷給你做的。兒子們都不知道。」


  許玉蘭點點頭,她又吃了幾口米飯,然後她蓋上鍋蓋,對許三觀說:

  「我不吃了。」


  許三觀說:「你才吃了一塊肉,你把肉都吃了。」


  許玉蘭搖搖頭說:「給一樂他們吃,你拿回去給一樂他們吃。」


  然後許玉蘭伸手去捶自己的兩條腿,她說:


  「我的腿都站麻了。」


  看著許玉蘭這副樣子,許三觀眼淚都快出來了,他說:


  「有一句老話說得對,叫見多識廣,這一年讓我長了十歲。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到了今天還不知道那張大字報是誰寫的,你平日里心直口快,得罪了人你都不知道,往後你可要少說話了,古人說言多必失……」


  許玉蘭聽了這話,觸景生情,她說:


  「我和何小勇就是這麼一點事,他們就把我弄成了這樣。你和林芬芳也有事,就沒有人來批鬥你。」


  許三觀聽到許玉蘭這麼說,嚇了一跳,趕緊抬頭看看四周,一看沒人,他才放心下來,他說:

  「這話你不能說,這話你對誰都不能說……」


  許玉蘭說:「我不會說的。」


  許三觀說:「你已經在水裡了,這世上只有我一個人還想著救你,我要是也被拉到水裡,就沒人救你了。」


  許三觀經常在中午的時候,端著那口小鋁鍋走出家門,熟悉許三觀的人都知道他是給許玉蘭去送飯,他們說:


  「許三觀,送飯啦。」


  這一天,有一個人攔住了許三觀,對他說:


  「你是不是叫許三觀?你是不是給那個叫許玉蘭的送飯去?我問你,你們家裡開過批鬥會了嗎?就是批鬥許玉蘭。」


  許三觀將鋁鍋抱在懷裡,點著頭,賠著笑臉說:

  「城裡很多地方都批鬥過許玉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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