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許三觀賣血記(15)
第34章 許三觀賣血記(15)
「她是來做夢。」許三觀說,「她是做夢想吃屁,當初我許三觀大人大量,把養了九年的一個兒子白白還給何小勇,他們不要。我又養了四年,他們現在來要了,現在我不給了。何小勇活該要死,這種人活在世上有害無益,就讓他死掉算了。他媽的,還想讓一樂去喊他的魂,就是喊回來了,也是個王八蛋的魂……」
許玉蘭說:「我看著何小勇的女人也真是可憐,做女人最怕的也就是遇上這事,家裡死了男人,日子怎麼過?想想自己要是遇上了這種事,還不……」
「放屁。」許三觀說,「我身體好著呢,力氣都使不完,全身都是肌肉,一走路,身上的肌肉就蹦蹦跳跳的……」
許玉蘭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有時候替別人想想,就覺得心裡也不好受。何小勇的女人都哭著求上門來了,再不幫人家,心裡說不過去。他們以前怎麼對我們的,我們就不要去想了,怎麼說人家的一條命在我們手裡,總不能把人家的命捏死吧?」
許三觀說:「何小勇的命就該捏死,這叫為民除害,那個開卡車的司機真是做了一件大好事……」
許玉蘭說:「你常說善有善報,你做了好事,別人都看在眼裡,這次你要是讓一樂去把何小勇的魂喊回來,他們都會說許三觀是好人,都會說何小勇這麼對不起許三觀,許三觀還去救了何小勇的命……」
許三觀說:「他們會說我許三觀是個笨蛋,是個傻子,是個二百五,是他媽的老烏龜;他們會說我許三觀烏龜越做越甜了,越做越香了……」
許玉蘭說:「怎麼說何小勇也是一樂的親爹……」
許三觀伸手指著許玉蘭的臉說:「你要是再說一遍何小勇是一樂的親爹,我就打爛你的嘴。」
接著他問許玉蘭:「我是一樂的什麼人?我辛辛苦苦養了一樂十三年,我是一樂的什麼人?」
最後他說:「我告訴你,你想讓一樂去把那個王八蛋的魂喊回來,先從我屍體上踩過去。只要我還活著,何小勇的魂就別想回來。」
許三觀把一樂叫到面前,對他說:
「一樂,你已經十三歲了,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我爹已經死了,我媽跟著一個男人跑了,我一個人在城裡活不下去,我就走了一天的路,到鄉下去找我爺爺。其實路不遠,走上半天就夠了,我中間迷路了,要不是遇上我四叔,我不知道會走到什麼地方。我四叔不認識我,他看到天都快黑了,我又是一個小孩,他就問我到什麼地方去?我說我爹死了,我媽跟別人走了,我要去找我爺爺。我四叔知道我就是他哥哥的兒子時,蹲下來摸著我的頭髮就哭了,那時我已經走不動了,我四叔就背著我回家……」
「一樂,我為什麼和我四叔感情深?就是因為四叔把我背回到爺爺家裡的,做人要有良心。我四叔死了有好幾年了,我現在想到四叔的時候,眼淚又要下來了。做人要有良心,我養了你十三年,這十三年裡面,我打過你,罵過你,你不要記在心裡,我都是為了你好。這十三年裡面,我不知道為你操了多少心,就不說這些了,你也知道我不是你的親爹,你的親爹現在躺在醫院裡,你的親爹快要死了,醫生救不了他,城西的陳先生,就是那個算命的陳先生,也是個中醫,陳先生說只有你能救何小勇,何小勇的魂已經從胸口飛出去了,陳先生說你要是爬到何小勇家的屋頂上,就能把何小勇的魂喊回來……」
「一樂,何小勇以前對不起我們,這是以前的事了,我們就不要再記在心裡了,現在何小勇性命難保,救命要緊。怎麼說何小勇也是個人,只要是人的命都要去救,再說他也是你的親爹,你就看在他是你親爹的份上,爬到他家的屋頂上去喊幾聲吧……」
「一樂,何小勇現在認你這個親兒子了,他就是不認你這個親兒子,我也做不了你的親爹……」
「一樂,你記住我今天說的話,做人要有良心,我也不要你以後報答我什麼,只要你以後對我,就像我對我四叔一樣,我就心滿意足了。等到我老了,死了,你想起我養過你,心裡難受一下,掉幾顆眼淚出來,我就很高興了……」
「一樂,你跟著你媽走吧。一樂,聽我的話,去把何小勇飛走的魂喊回來。一樂,你快走。」
第二十四節
這一天,很多人聽說許三觀家的一樂,要爬到何小勇家的屋頂上,還要坐在煙囪上,去把何小勇的魂喊回來。於是,很多人來到了何小勇的家門前,他們站在那裡,看著許玉蘭帶著一樂走過來,又看著何小勇的女人迎上去說了很多話,然後這個很瘦的女人拉著一樂的手,走到了已經架在那裡的梯子前。
何小勇的一個朋友這時站在屋頂上,另一個朋友在下面扶著梯子,一樂沿著梯子爬到了屋頂,屋頂上的那個人拉住他的手,斜著走到煙囪旁,讓一樂坐在煙囪上,一樂坐上去以後兩隻手放在了腿上,他看著把他拉過來的那個人走到梯子那裡,那人用手撐住屋頂上的瓦片,兩隻腳摸索著踩到了梯子上,然後就像是被河水淹沒似的,那人沉了下去。
一樂坐在屋頂的煙囪上,看到另外的屋頂在陽光里發出了濕漉漉的亮光。有一隻燕子尖利地叫著飛過來,盤旋了幾圈又飛走了,然後很多小燕子發出了纖細的叫聲,叫聲就在一樂前面的屋檐里。一樂又去看遠處起伏的山群,山群因為遙遠,看上去就像是雲朵一樣虛幻,灰濛濛如同影子似的。
站在屋頂下面的人都仰著頭,等待著一樂喊叫何小勇的魂,他們的頭抬著,所以他們都半張著嘴,他們等待了很久,什麼聲音都沒有聽到,於是他們的頭一個一個低了下去,放回到正常的位置上,他們開始議論紛紛,一樂坐在屋頂上,聽到他們的聲音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
何小勇的女人這時對一樂喊叫道:
「一樂,你快哭,你要哭,這是陳先生說的,你一哭,你爹的魂就會聽到了。」
一樂低頭看了看下面的人,看到他們對他指指點點的,他就扭開頭去,他發現只有自己一個人在屋頂上,四周的屋頂上沒有別人,所有的屋頂上都長滿了青草,在風裡搖晃著。
何小勇的女人又叫道:
「一樂,你快哭,你為什麼不哭?一樂,你快哭。」
一樂還是沒有哭,倒是何小勇的女人自己哭了起來,她哭著說:
「這孩子怎麼不哭?剛才對他說得好好的,他怎麼不哭?」
然後她又對一樂喊叫:
「一樂,你快哭,我求你快哭。」
一樂問:「為什麼要我哭?」
何小勇的女人說:「你爹躺在醫院裡,你爹快死了,你爹的魂已經從胸口飛出去了,飛一截就遠一截,你快哭,你再不哭,你爹的魂就飛遠了,就聽不到你喊他了,你快哭……」
一樂說:「我爹沒有躺在醫院裡,我爹正在絲廠里上班,我爹不會死的,我爹正在絲廠里推著小車送蠶繭,我爹的魂在胸口裡藏得好好的,誰說我爹的魂飛走了?」
何小勇的女人說:「絲廠里的許三觀不是你爹,醫院裡躺著的何小勇才是你爹……」
一樂說:「你胡說。」
何小勇的女人說:「我說的是真話,許三觀不是你親爹,何小勇才是你親爹……」
一樂說:「你胡說。」
何小勇的女人轉過身去對許玉蘭說:
「我只好求你了,你是他媽,你去對他說說,你去讓他哭,讓他把何小勇的魂喊回來。」
許玉蘭站在那裡沒有動,她對何小勇的女人說:
「那麼多人看著我,你要我去說些什麼?我已經丟人現眼了,他們都在心裡笑話我呢,我能說什麼呢?我不去說。」
何小勇的女人身體往下一沉,撲通一下跪在了許玉蘭面前,她對許玉蘭說:
「我跪在你面前了,我比你更丟人現眼了,他們在心裡笑,也是先笑我。我跪在這裡求你了,求你去對一樂說……」
何小勇的女人說得眼淚汪汪,許玉蘭就對她說:
「你快站起來,你跪在我面前,丟人現眼的還是我,不是你,你快站起來,我去說就是了。」
許玉蘭上前走了幾步,她抬起頭來,對屋頂上的一樂叫道:
「一樂,一樂你把頭轉過來,是我在叫你,你就哭幾聲,喊幾聲,去把何小勇的魂喊回來,喊回來了我就帶你回家,你快喊吧……」
一樂說:「媽,我不哭,我不喊。」
許玉蘭說:「一樂,你快哭,你快喊。到這裡來的人越來越多了,我的臉都丟盡了,要是人再多,我都沒地方躲了。你快喊吧,怎麼說何小勇也是你的親爹……」
一樂說:「媽,你怎麼能說何小勇是我的親爹?你說這樣的話,你就是不要臉了……」
「我前世造孽啊!」 許玉蘭喊叫了一聲,然後回過身來對何小勇的女人說:
「連兒子都說我不要臉,全是你家的何小勇害的,他要死就讓他死吧,我是不管了,我自己都顧不上了……」
許玉蘭不管這事了,何小勇的朋友就對何小勇的女人說:
「還是去把許三觀叫來,許三觀來了,一樂或許會哭幾聲,會喊幾聲……」
當時,許三觀正在絲廠里推著蠶繭車,何小勇的兩個朋友跑來告訴他:
「一樂不肯哭,不肯喊,坐在屋頂上說何小勇不是他親爹,說你才是他親爹。許玉蘭去讓他哭,讓他喊,他說許玉蘭不要臉。許三觀,你快去看看,救命要緊……」
許三觀聽了這話,放下蠶繭車就說:「好兒子啊。」
然後許三觀來到了何小勇屋前,他仰著頭對一樂說:「好兒子啊,一樂,你真是我的好兒子,我養了你十三年,沒有白養你,有你今天這些話,我再養你十三年也高興……」
一樂看到許三觀來了,就對他說:
「爹,我在屋頂上呆夠了,你快來接我下去,我一個人不敢下去。爹,你快上來接我。」
許三觀說:「一樂,我現在還不能上來接你,你還沒有哭,還沒有喊,何小勇的魂還沒有回來……」
一樂說:「爹,我不哭,我不喊,我要下去。」
許三觀說:「一樂,你聽我的話,你就哭幾聲,喊幾聲。這是我答應人家的事,我答應人家了,就要做到。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再說那個王八蛋何小勇也真是你的親爹……」
一樂在屋頂上哭了起來,他對許三觀說:
「他們都說你不是我的親爹,媽也說你不是我的親爹,現在你又這麼說。我沒有親爹,我也沒有親媽,我什麼親人都沒有,我就一個人。你不上來接我,我就自己下來了。」
一樂站起來走了兩步,屋頂斜著下去,他又害怕了,就一屁股坐在了瓦片上,響亮地哭了起來。
何小勇的女人對一樂喊叫:
「一樂,你總算哭了;一樂,你快喊……」
「你閉嘴。」許三觀對何小勇的女人吼道。
他說:「一樂不是為你那個王八蛋何小勇哭,一樂是為我哭。」
然後許三觀抬起頭來,對一樂說:
「一樂,好兒子,你就喊幾聲吧。你喊了以後,我就上來接你,我接你到勝利飯店去吃炒豬肝……」
一樂哭著說:「爹,你快上來接我。」
許三觀說:「一樂,你就喊幾聲吧,你喊了以後,我就是你的親爹了。一樂,你就喊幾聲吧,你喊了以後,何小勇那個王八蛋就再不會是你親爹了。從今往後,我就是你的親爹了……」
一樂聽到許三觀這樣說,就對著天空喊道:
「爹,你別走。爹,你回來。」
喊完他對許三觀說:「爹,你快上來接我。」
何小勇的女人說:「一樂,你再喊幾聲。」
一樂去看許三觀,許三觀說:「一樂,你就再喊兩聲吧。」
一樂就喊:「爹,你別走,你回來。爹,你別走,你回來。」
一樂對許三觀說:「爹,你快上來接我。」
何小勇的女人說:「一樂,你還要喊,陳先生說要喊半個時辰。一樂,你快喊。」
「夠啦。」許三觀對何小勇的女人說,「什麼陳先生,也是個王八蛋。一樂就喊這幾聲了,何小勇要死就死,要活就活……」
然後他對一樂說:「一樂,你等著,我上來接你。」
許三觀沿著梯子爬到了屋頂,他讓一樂伏在自己的背上,背著一樂從梯子上爬了下去。
站到地上以後,許三觀把一樂放下來,對一樂說:
「一樂,你站在這裡,你別動。」
說著許三觀走進了何小勇的家,接著他拿著一把菜刀走出來,站在何小勇家門口,用菜刀在自己臉上劃了一道口子,又伸手摸了一把流出來的鮮血,他對所有的人說:
「你們都看到了吧,這臉上的血是用刀劃出來的,從今往後,你們……」
他又指指何小勇的女人,「還有你,你們中間有誰敢再說一樂不是我親生兒子,我就和誰動刀子。」
說完他把菜刀一扔,拉起一樂的手說:
「一樂,我們回家去。」
第二十五節
這一年夏天的時候,許三觀從街上回到家裡,對許玉蘭說:
「我這一路走過來,沒看到幾戶人家屋裡有人,全到街上去了。我這輩子沒見過街上有這麼多人,胳膊上都套著個紅袖章,遊行的、刷標語的、貼大字報的,大街的牆上全是大字報,一張一張往上貼,越貼越厚,那些牆壁都像是穿上棉襖了。我還見到了縣長,那個大胖子山東人,從前可是城裡最神氣的人,我從前見到他時,他手裡都端著一個茶杯,如今他手裡提著個破臉盆,邊敲邊罵自己,罵自己的頭是狗頭,罵自己的腿是狗腿……」
許三觀說:「你知道嗎?為什麼工廠停工了、商店關門了、學校不上課、你也用不著去炸油條了?為什麼有人被吊在了樹上、有人被關進了牛棚、有人被活活打死?你知道嗎?為什麼毛主席一說話,就有人把他的話編成了歌,就有人把他的話刷到了牆上、刷到了地上、刷到了汽車上和輪船上、床單上和枕巾上、杯子上和鍋上,連廁所的牆上和痰盂上都有?毛主席的名字為什麼會這麼長?你聽著:偉大的領袖偉大的導師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一共有三十個字,這些都要一口氣念下來,中間不能換氣。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因為文化大革命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