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許三觀賣血記(14)

  第33章 許三觀賣血記(14)

  「看到過一樂的人,都說一樂向西走了,沒有一個人說他向別處走。向西走,他會走到哪裡去?他已經走到鄉下了,他要是再向西走,他就會忘了回家的路,他才只有十一歲。許三觀,你快去把他找回來。」


  許三觀說:「我不去。一樂這小崽子,我供他吃,供他穿,還供他念書,我對他有多好,可他這麼對我,竟然背著我去找什麼親爹。那個王八蛋何小勇,對他又是罵又是打,還把他從家門口拖到巷子口,可他還要去認親爹。我想明白了,不是自己親生的兒子,是怎麼養也養不親。」


  許玉蘭就自己出門去找一樂,她對許三觀說:

  「你不是一樂的親爹,我可是他的親媽,我要去把他找回來。」


  許玉蘭一走就是半天,到了黃昏的時候,她回來了。她一進門就問許三觀:


  「一樂回來了沒有?」


  許三觀說:「沒有,我一直在這裡躺著,我的眼睛也一直看著這扇門,我只看見二樂和三樂進來出去,沒看到一樂回來。」


  許玉蘭聽后,眼淚掉了出來,她對許三觀說:

  「我一路往西走,一路問別人,他們都說看到一樂走過去了。我出了城,再問別人,就沒有人看到過一樂了。我在城外走了一陣,就看不到別人了,沒有一個人可以打聽,我都不知道該往哪裡走。」


  說著許玉蘭一轉身,又出門去找一樂了。許玉蘭這次走後,許三觀在家裡坐不住了,他站到了門外,看著天色黑下來,心想一樂這時候還不回家,就怕是出事了。這麼一想,許三觀心裡也急上了。看著黑夜越來越濃,許三觀就對二樂和三樂說:


  「你們就在家裡呆著,誰也不準出去,一樂回來了,你們就告訴他,我和他媽都去找他了。」


  許三觀說完就把門關上,然後向西走去,走了沒有幾步路,他聽到旁邊有人在哭泣,低頭一看,看到了一樂,一樂坐在鄰居家凹進去的門旁,脖子一抽一抽地看著許三觀,許三觀急忙蹲下去:

  「一樂,你是不是一樂?」


  許三觀看清了這孩子是一樂以後,就罵了起來:

  「他媽的,你把你媽急了個半死,把我嚇了個半死,你倒好,就坐在鄰居家的門口。」


  一樂說:「爹,我餓了,我餓得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許三觀說:「活該,你餓死都是活該,誰讓你走的?還說什麼不回來了……」


  一樂抬起手擦起了眼淚,他邊擦邊說:

  「本來我是不想回來了,你不把我當親兒子,我去找何小勇,何小勇也不把我當親兒子,我就不想回來了……」


  許三觀打斷他的話,許三觀說:

  「你怎麼又回來了?你現在就走,現在走還來得及,你要是永遠不回來了,我才高興。」


  一樂聽了這話,哭得更傷心了,他說:


  「我餓了,我困了,我想吃東西,我想睡覺,我想你就是再不把我當親兒子,你也比何小勇疼我,我就回來了。」


  一樂說著伸手扶著牆站起來,又扶著牆要往西走,許三觀說:

  「你給我站住,你這小崽子還真要走?」


  一樂站住了腳,歪著肩膀低著頭,哭得身體一抖一抖的。許三觀在他身前蹲下來,對他說:

  「爬到我背上來。」


  一樂爬到了許三觀的背上,許三觀背著他往東走去,先是走過了自己的家門,然後走進了一條巷子,走完了巷子,就走到了大街上,也就是走在那條穿過小城的河流旁。許三觀嘴裡不停地罵著一樂:

  「你這個小崽子,小王八蛋,小混蛋,我總有一天要被你活活氣死。你他媽的想走就走,還見了人就說,全城的人都以為我欺負你了,都以為我這個后爹天天揍你,天天罵你。我養了你十一年,到頭來我才是個后爹,那個王八蛋何小勇一分錢都沒出,反倒是你的親爹。誰倒霉也不如我倒霉,下輩子我死也不做你的爹了,下輩子你做我的后爹吧。你等著吧,到了下輩子,我要把你折騰得死去活來……」


  一樂看到了勝利飯店明亮的燈光,他小心翼翼地問許三觀:


  「爹,你是不是要帶我去吃麵條?」


  許三觀不再罵一樂了,他突然溫和地說道:

  「是的。」


  第二十三節

  兩年以後的某一天,何小勇走在街上時,被一輛從上海來的卡車撞到了一戶人家的門上,把那扇關著的門都撞開了,然後何小勇就躺在了這戶人家的地上。


  何小勇被卡車撞倒的消息傳到許三觀那裡,許三觀高興了一天。在夏天的這個傍晚,許三觀光著膀子,穿著短褲從鄰居的家中進進出出,他見了人就說:


  「這叫惡有惡報,善有善報。做了壞事不肯承認,以為別人就不知道了,老天爺的眼睛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老天爺要想罰你了,別說是被車撞,就是好端端地走在屋檐下,瓦片都會飛下來砸你的腦袋,就是好端端地走在橋上,橋也會塌到河裡去。你們再來看看我,身強力壯,臉色紅潤,雖然日子過得窮過得苦,可我身體好。身體就是本錢,這可是老天爺獎我的……」


  說著許三觀還使了使勁,讓鄰居們看看他胳膊上的肌肉和腿上的肌肉。然後又說,「說起來我做了十三年的烏龜,可你們看看一樂,對我有多親,比二樂、三樂還親,平日里有什麼好吃的,總要問我:爹,你吃不吃。二樂和三樂這兩個小崽子有好吃的,從來不問我。一樂對我好,為什麼?也是老天爺獎我的……」


  許三觀最後總結道:「所以,做人要多行善事,不行惡事。做了惡事的話,若不馬上改正過來,就要像何小勇一樣,遭老天爺的罰。老天爺罰起人來可是一點都不留情面,都是把人往死里罰。那個何小勇躺在醫院裡面,還不知道死活呢。」


  「經常做善事的人,就像我一樣,老天爺時時惦記著要獎勵我些什麼,別的就不說了,就說我賣血,你們也都知道我許三觀賣血的事,這城裡的人都覺得賣血是丟臉的事,其實在我爺爺他們村裡,誰賣血,他們就說誰身體好。你們看我,賣了血身體弱了嗎?沒有。為什麼?老天爺獎我的,我就是天天賣血,我也死不了。我身上的血,就是一棵搖錢樹,這棵搖錢樹,就是老天爺給我的。」


  許玉蘭聽到何小勇被車撞了以後,沒有像許三觀那樣高興,她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該去炸油條了,她就去炸油條;該回家做飯了,她就回家做飯;該給許三觀,給一樂、二樂、三樂洗衣服了,她就端著木盆到河邊去。她知道何小勇倒霉了,只是睜圓了眼睛,半張著嘴,吃驚了一些時候,連笑都沒有笑一下。許三觀對她很不滿意,她就說:


  「何小勇被車撞了,我們得到什麼了?如果他被車撞了,我們家裡掉進來一塊金子,我們高興還有個道理。家裡什麼都沒多出來,有什麼好高興的?」


  許玉蘭看著許三觀光著膀子,笑呵呵地在鄰居家進進出出,嘴邊掛著惡有惡報善有善報那些話,倒是心裡不滿意,她對許三觀說:

  「你想說幾句,就說他幾句,別一說上就沒完沒了,昨天說了,今天又說,今天說了,明天還說。何小勇再壞,再沒有良心,也是一個躺在醫院裡不死不活的人了,你還整天這麼去說他,小心老天爺要罰你了。」


  許玉蘭最後那句話,讓許三觀吸了口冷氣,他心想這也是,他整天這麼幸災樂禍的,老天爺說不定還真會罰他。於是許三觀收斂起來,從這一天起就不再往鄰居家進進出出了。


  何小勇在醫院裡躺了七天,前面三天都是昏迷不醒,第四天眼睛睜開來看了看,隨後又閉上,接著又是三天的昏迷。 他被卡車撞斷了右腿和左胳膊,醫生說骨折倒是問題不大,問題是他的內出血一下子沒有辦法止住,何小勇的血壓在水銀柱子里上上下下。每天上午輸了血以後,血壓就上去,到了晚上出血一多,血壓又下來了。


  何小勇的幾個朋友互相間說:「何小勇的血壓每天都在爬樓梯,早晨上去,晚上下來。爬那麼三天、四天的還行,天天這樣爬上爬下的,就怕是有一天爬不動了。」


  他們對何小勇的女人說:「我們看醫生也不會有什麼好辦法了,他們每天在何小勇的病床前一站就是一兩個小時,討論這個,討論那個。討論完了,何小勇還是鼻子里插一根氧氣管,手臂上吊著輸液瓶。今天用的葯,七天前就在用了,也沒看到醫生給什麼新葯。」


  他們最後說:「你還是去找找城西的陳先生吧……」


  城西的陳先生是一個老中醫,也是一個占卦算命的先生,陳先生對何小勇的女人說:


  「我已經給你開了處方,我用的都是最重的葯,這些葯再重也只能治身體,治不了何小勇的魂,他的魂要飛走,是什麼葯都拉不住的。人的魂要飛,先是從自己家的煙囪里出去。你呵,就讓你的兒子上屋頂去,屁股坐在煙囪上,對著西天喊:『爹,你別走;爹,你回來。』不用喊別的,就喊這兩句,連著喊上半個時辰,何小勇的魂聽到了兒子的喊叫,飛走了也會飛回來;還沒有飛走的話,它就不會飛了,就會留下來。」


  何小勇的女人說:「何小勇沒有兒子,只有兩個女兒。」


  陳先生說:「女兒是別人家的,嫁出去的女兒就是潑出去的水,女兒上了屋頂喊得再響,傳得再遠,做爹的魂也聽不到。」


  何小勇的女人說:「何小勇沒有兒子,我沒有給何小勇生兒子,我只給他生了兩個女兒,不知道是我前世造孽了,還是何小勇前世造孽了,我們沒有兒子,何小勇沒有兒子,他的命是不是就保不住了?」


  何小勇的朋友們說:「誰說何小勇沒有兒子?許三觀家的一樂是誰的兒子?」


  於是,何小勇的女人就來到了許三觀家裡,這個很瘦的女人見了許玉蘭就是哭。先是站在門口,拿著塊手絹擦著通紅的眼睛,隨後坐在了門檻上,嗚嗚哭出了聲音。


  當時,許玉蘭一個人在家裡,她看到何小勇的女人來到門口,心想她來幹什麼?過了一會看到這個瘦女人在門檻上坐下了,還哭出了聲音,許玉蘭就說話了,她說:

  「是誰家的女人?這麼沒臉沒皮,不在自己家哭,坐到人家門檻上來哭,哭得就跟母貓叫春似的。」


  聽了這話,何小勇的女人不哭了,她對許玉蘭說:

  「我命苦啊,我男人何小勇好端端地走在街上,不招誰也不惹誰,還是讓車給撞了,在醫院裡躺了七天,就昏迷了七天,醫院裡的醫生是沒辦法救他了,他們說只有城西的陳先生能救他,城西的陳先生說只有一樂能救他,我只好來求你了……」


  許玉蘭接過她的話說:「我的命真好啊,我男人許三觀這輩子沒有進過醫院,都四十來歲的人了,還不知道躺在病床上是什麼滋味。力氣那個大啊,一百斤的米扛起來就走,從米店到我們家有兩里路,中間都沒有歇一下……」


  何小勇的女人嗚嗚地又哭上了,她邊哭邊說:

  「我命苦啊,何小勇躺在醫院裡面都快要死了,醫生救不了他,城西的陳先生也救不了他,只有一樂能救他,一樂要是上了我家屋頂去喊魂,還能把何小勇的魂給喊回來,一樂要是不去喊魂,何小勇就死定了,我就要做寡婦了……」


  許玉蘭說:「我的命好,他們都說許三觀是長壽的相,說許三觀天庭飽滿,我家許三觀手掌上的那條生命線又長又粗,就是活到八九十歲,閻王爺想叫他去,還叫不動呢。我的命也長,不過再長也沒有許三觀長,我是怎麼都會死在他前面的,他給我送終。做女人最怕什麼?還不是怕做寡婦,做了寡婦以後,那日子怎麼過?家裡掙的錢少了不說,孩子們沒了爹,欺負他們的人就多,還有下雨天打雷的時候,心裡害怕都找不到一個肩膀可以靠上去……」


  何小勇的女人越哭越傷心,她對許玉蘭說:


  「我命苦啊,求你開開恩,讓一樂去把何小勇的魂喊回來,求你看在一樂的份上,怎麼說何小勇也是一樂的親爹……」


  許玉蘭笑嘻嘻地說:「這話你要是早說,我就讓一樂跟你走了,現在你才說何小勇是一樂的親爹,已經晚了,我男人許三觀不會答應的。想當初,我到你們家裡去,你罵我,何小勇還打我,那時候你們兩口子可神氣呢,沒想到你們會有今天,許三觀說得對,你們家是惡有惡報,我們家是善有善報。你看看我們家的日子,越過越好,你再看看我身上的襯衣,這可是綿綢的襯衣,一個月以前才做的……」


  何小勇的女人說:

  「我們是惡有惡報,當初為了幾個錢,我們不肯認一樂,是我們錯。何小勇造了孽,我跟著他也受了不少罪,這些都不說了,求你看在我的可憐上,讓一樂去救救何小勇。我也恨他,可怎麼說他也是我的男人。我的眼睛都哭腫了,都哭疼了。何小勇要是死了,我以後怎麼辦啊?」


  許玉蘭說:「以後怎麼辦?以後你就做寡婦了。」


  許玉蘭對許三觀說:「何小勇的女人來過了,兩隻眼睛哭得和電燈泡一樣了……」


  許三觀問:「她來幹什麼?」


  許玉蘭說:「她本來人就瘦,何小勇一出事,就更瘦了,真像是一根竹竿,都可以架起來晾衣服了……」


  許三觀問:「她來幹什麼?」


  許玉蘭說:「她的頭髮有好幾天沒有梳理了,衣服上的紐扣也掉了兩個,兩隻鞋是一隻乾淨,一隻全是泥,不知道她在哪個泥坑裡踩過……」


  許三觀說:「我在問你,她來幹什麼?」


  「是這樣的,」許玉蘭說,「何小勇躺在醫院裡快死了,醫院救不了何小勇了,她就去找城西的陳先生,陳先生也救不了何小勇,陳先生說只有一樂能救何小勇,讓一樂爬到他們家的屋頂上去喊魂,去把何小勇的魂喊回來,所以她就來找一樂了。」


  許三觀說:「她自己為什麼不爬到屋頂上去喊?她的兩個女兒為什麼不爬到屋頂上去喊?」


  「是這樣的,」許玉蘭說,「她去喊,何小勇的魂聽不到;她的兩個女兒去喊,何小勇的魂也聽不到;一定要親生兒子去喊,何小勇的魂才會聽到,這是陳先生說的,所以她就來找一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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