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許三觀賣血記(13)
第32章 許三觀賣血記(13)
一樂聽到王二鬍子這樣說,覺得有道理,就點點頭拿著紅薯回家了。一樂回到家中時,許三觀他們已經走了,他一個人在桌前坐下來,將那個還熱著的紅薯放在桌上,開始小心翼翼地剝下紅薯的皮,他看到剝開皮以後,裡面是橙黃一片,就像陽光一樣。他聞到了來自紅薯熱烈的香味,而且在香味里就已經洋溢出了甜的滋味。他咬了一口,香和甜立刻沾滿了他的嘴。
那個紅薯一樂才咬了四口,就沒有了。之後他繼續坐在那裡,讓舌頭在嘴裡捲來捲去,使殘留在嘴中的紅薯繼續著最後的香甜,直到滿嘴都是口水。他知道紅薯已經吃完了,可是他還想吃,他就去看剛才剝下來的紅薯皮,他拿起一塊放到嘴裡,在焦煳里他仍然吃到了香甜,於是他把紅薯的皮也全吃了下去。
吃完薯皮以後,他還是想吃,他就覺得自己沒有吃飽,他站起來走出門去,再次來到王二鬍子家開的小吃店,這時王二鬍子他們已經喝完粥了,一家六口人都伸著舌頭在舔著碗,一樂看到他們舔碗時眼睛都瞪圓了,一樂對王二鬍子說:
「我沒有吃飽,你再給我一個紅薯。」
王二鬍子說:「你怎麼知道自己沒有吃飽?」
一樂說:「我吃完了還想吃。」
王二鬍子問他:「紅薯好吃嗎?」
一樂點點頭說:「好吃。」
「是非常好吃呢?還是一般的好吃?」
「非常好吃。」
「這就對了。」王二鬍子說,「只要是好吃的東西,吃完了誰都還想吃。」
一樂覺得王二鬍子說得對,就點了點頭。王二鬍子對他說:
「你回去吧,你已經吃飽了。」
於是一樂又回到了家裡,重新坐在桌前,他看著空蕩蕩的桌子,心裡還想吃。這時候他想起許三觀他們來了,想到他們四個人正坐在飯店裡,每個人都吃著一大碗的麵條,麵條熱氣騰騰。而他自己,只吃了一個還沒有手大的烤紅薯。他開始哭泣了,先是沒有聲音地流淚,接著他撲在桌子上嗚嗚地大哭起來。
他哭了一陣以後,又想起許三觀他們在飯店裡正吃著熱氣騰騰的麵條,他立刻止住哭聲,他覺得自己應該到飯店去找他們,他覺得自己也應該吃一碗熱氣騰騰的麵條,所以他走出了家門。
這時候天已經黑了,街上的路燈因為電力不足,發出來的亮光像是蠟燭一樣微弱,他在街上走得呼呼直喘氣,他對自己說:快走,快走,快走。他不敢奔跑,他聽許三觀說過,也聽許玉蘭說過,吃了飯以後一跑,肚子就會跑餓。他又對自己說:不要跑,不要跑,不要跑。他低頭看著自己的腳,沿著街道向西一路走去,在西邊的十字路口,有一家名叫解放的飯店。在夜晚的時候,解放飯店的燈光在那個十字路口最為明亮。
他低著頭一路催促自己快走,走過了十字路口他也沒有發現,他一直走到這條街道中斷的地方,再往前就是一條巷子了,他才站住腳,東張西望了一會,他知道自己已經走過解放飯店了,於是再往回走。往回走的時候,他不敢再低著頭了,而是走一走看一看,就這樣他走回到了十字路口。他看到解放飯店門窗緊閉,裡面一點燈光都看不到,他心想飯店已經關門了,許三觀他們已經吃完麵條了。他站在一根木頭電線杆的旁邊,嗚嗚地哭了起來。這時候走過來兩個人,他們說:
「誰家的孩子在哭?」
他說:「是許三觀家的孩子在哭。」
他們說:「許三觀是誰?」
他說:「就是絲廠的許三觀。」
他們又說:「你一個小孩,這麼晚了也不回家,快回家吧。」
他說:「我要找我爹媽,他們上飯店吃麵條了。」
「你爹媽上飯店了?」他們說,「那你上勝利飯店去找,這解放飯店關門都有兩個月了。」
一樂聽到他們這麼說,立刻沿著北上的路走去,他知道勝利飯店在什麼地方,就在勝利橋的旁邊。他重新低著頭往前走,因為這樣走起來快。他走完了這條街道,走進一條巷子,穿過巷子以後,他走上了另外一條街道,他看到了穿過城鎮的那一條河流,他沿著河流一路走到了勝利橋。
勝利飯店的燈光在夜晚里閃閃發亮,明亮的燈光讓一樂心裡湧上了歡樂和幸福,好像他已經吃上了麵條一樣,這時候他奔跑了起來。當他跑過了勝利橋,來到勝利飯店的門口時,卻沒有看到許三觀、許玉蘭,還有二樂和三樂。裡面只有兩個飯店的夥計拿著大掃把在掃地,他們已經掃到了門口。
一樂站在門口,兩個夥計把垃圾掃到了他的腳上,他問他們:
「許三觀他們來吃過麵條了嗎?」
他們說:「走開。」
一樂趕緊讓到一旁,看著他們把垃圾掃出來,他又問:
「許三觀他們來吃過麵條了嗎?就是絲廠的許三觀。」
他們說:「早走啦,來吃麵條的人早就走光啦。」
一樂聽他們這樣說,就低著頭走到一棵樹的下面,低著頭站了一會,然後坐到了地上,雙手抱住自己的膝蓋,又將頭靠在了膝蓋上,他開始哭了。他讓自己的哭聲越來越響,他聽到這個夜晚里什麼聲音都沒有了,風吹來吹去的聲音沒有了,樹葉抖動的聲音沒有了,身後飯店裡凳子搬動的聲音也沒有了,只有他自己的哭聲在響著,在這個夜晚里飄著。
他哭了一會,覺得自己累了,就不再哭下去,伸手去擦眼淚,這時候他聽到那兩個夥計在關門了。他們關上門,看到一樂還坐在那裡,就對他說:
「你不回家了?」
一樂說:「我要回家。」
他們說:「要回家還不快走,還坐在這裡幹什麼?」
一樂說:「我坐在這裡休息,我剛才走了很多路,我很累,我現在要休息。」
他們走了,一樂看著他們先是一起往前走,走到前面拐角的地方,有一個轉身走了進去,另一個繼續往前走,一直走到一樂看不見他的地方。
然後一樂也站了起來,他開始往家裡走去了。他一個人走在街道上和巷子里,聽著自己走路的聲音,他覺得自己越來越餓,他覺得自己像是沒有吃過那個烤紅薯,力氣越來越沒有了。
當他回到家中時,家裡人都在床上睡著了,他聽到許三觀呼嚕呼嚕的鼾聲,二樂翻了一個身又說了一句夢話,只有許玉蘭聽到他推門進屋的聲音,許玉蘭說:
「一樂。」
一樂說:「我餓了。」
一樂站在門口等了一會,許玉蘭才又說:「你去哪裡了?」
一樂說:「我餓了。」
又是過了一會,許玉蘭說:「快睡吧,睡著了就不餓了。」
一樂還是站在那裡,可是很久以後,許玉蘭都沒再說話,一樂知道她睡著了,她不會再對他說些什麼,他就摸到床前,脫了衣服上床躺了下來。
他沒有馬上睡著,他的眼睛看著屋裡的黑暗,聽著許三觀的鼾聲在屋裡滾動,他告訴自己:就是這個人,這個正打著呼嚕的人,不讓他去飯店吃麵條,也是這個人,讓他現在餓著肚子躺在床上,還是這個人,經常說他不是他的親生兒子。最後,他對許三觀的鼾聲說:我不是你的親生兒子,你也不是我親爹。
第二十二節
第二天早晨,一樂喝完玉米粥以後,就抬腳跨出了門檻。那時候許三觀和許玉蘭還在屋子裡,二樂和三樂坐在門檻上,他們看著一樂的兩條腿跨了出去,從他們的肩膀旁像是胳膊似的一揮就出去了,二樂看著一樂向前走去,頭也不回,就對他叫道:
「一樂,你去哪裡?」
一樂說:「去找我爹。」
二樂聽了他的回答以後,回頭往屋裡看了看,他看到許三觀正伸著舌頭在舔碗,他覺得很奇怪,接著他咯咯笑了起來,他對三樂說:
「爹明明在屋子裡,一樂還到外面去找。」
三樂聽了二樂的話后,也跟著二樂一起咯咯笑了起來,三樂說:
「一樂沒有看見爹。」
這天早晨一樂向何小勇家走去了,他要去找他的親爹,他要告訴親爹何小勇,他不再回到許三觀家裡去了,哪怕許三觀天天帶他去勝利飯店吃麵條,他也不會回去了。他要在何小勇家住下來,他不再有兩個弟弟了,而是有了兩個妹妹,一個叫何小英,一個叫何小紅。他的名字也不叫許一樂了,應該叫何一樂。總而言之,從今往後他看到何小勇就要爹、爹、爹地一聲聲叫了。
一樂來到了何小勇家門口,就像他離開許三觀家時,二樂和三樂坐在門檻上一樣,他來到何小勇家時,何小英和何小紅也坐在門檻上。兩個女孩看到一樂走過來,都扭回頭去看屋裡了。一樂對她們說:
「你們的哥哥來啦。」 於是兩個女孩又把頭扭回來看他了,他看到何小勇在屋裡,就向何小勇叫道:
「爹,我回來啦。」
何小勇從屋裡出來,伸手指著一樂說:「誰是你的爹?」
隨後他的手往外一揮,說:「走開。」
一樂站著沒有動,他說:「爹,我今天來和上次來不一樣,上次是我媽要我來的,上次我還不願意來。今天是我自己要來的,我媽不知道,許三觀也不知道。爹,我今天來了就不回去了,爹,我就在你這裡住下了。」
何小勇又說:「誰是你的爹?」
一樂說:「你就是我的爹。」
「放屁。」何小勇說,「你爹是許三觀。」
「許三觀不是我親爹,你才是我的親爹。」
何小勇告訴一樂:「你要是再說我是你爹,我就要用腳踢你,用拳頭揍你了。」
一樂搖搖頭說:「你不會的。」
何小勇的鄰居們都站到了門口,有幾個人走過來,走過來對何小勇說:
「何小勇,他是你的兒子也好,不是你的兒子也好,你都不能這樣對待他。」
一樂對他們說:「我是他的兒子。」
何小勇的女人出來了,指著一樂對他們說:
「又是那個許玉蘭,那個騷女人讓他來的。那個騷女人今天到東家去找個野男人,明天又到西家去找個野男人,生下了野種就要往別人家裡推,要別人拿錢供她的野種吃,供她的野種穿。這年月誰家的日子都過不下去,我們一家人已經幾天沒吃什麼東西了,一家人餓了一個多月了,肚皮上的皮都要和屁股上的皮貼到一起了……」
一樂一直看著何小勇的女人,等她把話說完了,他扭過頭來對何小勇說:
「爹,你是我的親爹,你帶我到勝利飯店去吃一碗麵條。」
「你們聽到了嗎?」
何小勇的女人對鄰居們說:「他還想吃麵條,我們一家人吃糠咽菜兩個月了,他一來就要吃麵條,還要去什麼勝利飯店……」
一樂對何小勇說:「爹,我知道你現在沒有錢,你去醫院賣血吧,賣了血你就會有錢了,賣了血你帶我去吃麵條。」
「啊呀!」
何小勇的女人叫了起來,她說,「他還要何小勇去醫院賣血,他是要我們何小勇的命啊,他想害死我們何小勇。何小勇,你還不把他趕走。」
何小勇走過去對一樂說:「滾開。」
一樂沒有動,他說:「爹,我不走。」
何小勇一把抓住一樂的衣服領子,將一樂提起來,走了幾步,何小勇提不動了,就把一樂放下,然後拖著一樂走。一樂的兩隻手使勁地拉住自己的衣領,半張著嘴呼哧呼哧地喘著氣。何小勇拖著一樂走到巷子口才站住腳,把一樂推到牆上,伸手指著一樂的鼻子說:
「你要是再來,我就宰了你。」
說完,何小勇轉身就走。一樂貼著牆壁站在那裡,看著何小勇走回到家裡,他的身體才離開了牆壁,走到了大街上,站在那裡左右看了一會以後,他低著頭向西走去。
有幾個認識許三觀的人,看到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低著頭一路向西走去,他們看到這個孩子的眼淚不停地掉到了地上,有時掉在鞋上。他們想這是誰家的孩子,哭得這麼傷心,走近了一看,認出來是許三觀家的一樂。
最先是方鐵匠,方鐵匠說:
「一樂,一樂你為什麼哭?」
一樂說:「許三觀不是我的親爹,何小勇也不是我的親爹,我沒有親爹了,所以我就哭了。」
方鐵匠說:「一樂你為什麼要往西走?你的家在東邊。」
一樂說:「我不回家了。」
方鐵匠說:「一樂,你快回家去。」
一樂說:「方鐵匠,你給我買一碗麵條吃吧!我吃了你的麵條,你就是我的親爹。」
方鐵匠說:「一樂,你在胡說些什麼?我就是給你買十碗麵條,我也做不了你的親爹。」
然後是其他人,他們也對一樂說:
「你是許三觀家的一樂,你為什麼哭?你為什麼一個人往西走?你的家在東邊,你快回家吧。」
一樂說:「我不回家了,你們去對許三觀說,說一樂不回家了。」
他們說:「你不回家了,你要去哪裡?」
一樂說:「我不知道要去哪裡,我只知道不回家了。」
一樂又說:「你們誰去給我買一碗麵條吃,我就做誰的親生兒子,你們誰去買麵條?」
他們去告訴許三觀:
「許三觀,你家的一樂嗚嗚哭著往西走了;許三觀,你家的一樂不認你這個爹了;許三觀,你家的一樂見人就張嘴要麵條吃;許三觀,你家的一樂說誰給他吃一碗麵條,誰就是他的親爹;許三觀,你家的一樂到處在要親爹,就跟要飯似的,你還不知道,你還躺在藤榻里,你還架著腿,你快去把他找回來吧。」
許三觀從藤榻里站起來說:
「這個小崽子是越來越笨了,他找親爹不去找何小勇,倒去找別人;他找親爹不到何小勇家裡去找,倒是往西走,越走離他親爹的家越遠。」
說完許三觀重新躺到藤榻里。他們說:「你怎麼又躺下了,你快去把他找回來吧。」
許三觀說:「他要去找自己親爹,我怎麼可以去攔住他呢?」
他們聽了許三觀的話,覺得有道理,就不再說什麼,一個一個離去了。後來,又來了另外幾個人,他們對許三觀說:
「許三觀,你知道嗎?今天早晨你家的一樂去找何小勇了,一樂去認親爹了。一樂這孩子可憐,被何小勇的女人指著鼻子罵,還罵了你女人許玉蘭,罵出來的話要有多難聽就有多難聽。一樂可憐,被那個何小勇從家門口一直拖到巷子口。」
許三觀問他們:「何小勇的女人罵我了沒有?」
他們說:「倒是沒有罵你。」
許三觀說:「那我就不管這麼多了。」
這一天過了中午以後,一樂還沒有回來,許玉蘭心裡著急了,她對許三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