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許三觀賣血記(19)
第38章 許三觀賣血記(19)
還有一個夥計托起根龍的臉看了看,對圍過來的人說:
「像是快要死了。」
許三觀問:「怎麼辦啊?」
有人說:「快送到醫院去。」
根龍被他們送到了醫院,醫生說根龍是腦溢血。他們問什麼是腦溢血,醫生說腦袋裡有一根血管破了,旁邊另外一個醫生補充說:
「看他的樣子,恐怕還不止是一根血管破了。」
許三觀在醫院走廊的椅子里坐了三個小時,等到根龍的女人桂花來了,他才站起來。他有二十多年沒有見過桂花了,眼前的桂花和從前的桂花是一點都不像,桂花看上去像個男人似的,十分強壯,都已經是深秋了,桂花還赤著腳,褲管卷到膝蓋上,兩隻腳上都是泥,她是從田裡上來的,沒顧得上回家就到醫院來了。許三觀看到她的時候,她的眼睛已經腫了,許三觀心想她是一路哭著跑來的。
根龍的女人來了,許三觀離開醫院回家了。他往家裡走去時,心裡一陣陣發虛,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很沉,像是扛了一百斤大米似的,兩條腿邁出去的時候都在哆嗦。醫生說根龍是腦溢血,許三觀不這樣想,許三觀覺得根龍是因為賣血,才病成這樣的,他對自己說:
「醫生不知道根龍剛才賣血了,才說他是腦溢血。」
許三觀回到家裡,許玉蘭看到他就大聲叫了起來:
「你去哪裡了?你都把我急死了,二樂的隊長就要來吃飯了,你還不回來。你賣血了嗎?」
許三觀點點頭說:「賣了,根龍快死了。」
許玉蘭伸出手說:「錢呢?」
許三觀把錢給她,她數了數錢,然後才想起許三觀剛才說的話,她問:
「你說誰快要死了?」
「根龍,」許三觀在凳子上坐下,「和我一起賣血的根龍,就是我爺爺村裡的根龍……」
許玉蘭不知道根龍是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麼快要死了,她把錢放進衣服裡面的口袋,沒有聽許三觀把話說完,就出門去買魚買肉,買煙買酒了。
許三觀一個人在家裡,先是坐在凳子上,坐了一會,他覺得累,就躺到了床上。許三觀心想連坐著都覺得累,自己是不是也快要死了?這麼一想,他又覺得胸口悶得發慌。過了一會,他覺得頭也暈起來了。他想起來,根龍先就是頭暈,後來頭就靠在了桌子上,再後來他們叫根龍,根龍就不答應了。
許三觀在床上一直躺著,許玉蘭買了東西回來后,看到許三觀躺在床上,就對他說:
「你就躺著吧,你賣了血身體弱,你就躺著吧,你什麼都別管了,等到二樂的隊長來了,你再起來。」
傍晚的時候,二樂的隊長來了,他一進屋就看到桌子上的菜,他說:
「這麼多的菜,桌子都快放不下了,你們太客氣了,還有這麼好的酒……」
然後他才看到許三觀,他看著許三觀說:
「你像是瘦了,比上午見到你時瘦了。」
許三觀聽了這話,心直往下沉了,他強作笑顏地說:
「是,是,我是瘦了。隊長,你坐下。」
「隔上半年、一年的,我倒是經常見到有人瘦了,隔了不到一天,人就瘦了,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二樂的隊長說著在桌子前坐下來,他看到桌上放了一條香煙,不由叫了起來:
「你們還買了一條香煙?吃一頓飯抽不了這麼多香煙。」
許玉蘭說:「隊長,這是送給你的,你抽不完就帶回家。」
二樂的隊長嘻嘻笑著點起了頭,又嘻嘻笑著把桌上的那瓶酒拿到手裡,右手一擰,擰開了瓶蓋,他先把自己的杯子倒滿了,再去給許三觀的杯子里倒酒,許三觀急忙拿起自己的杯子,他說:
「我不會喝酒。」
二樂的隊長說:「不會喝酒,你也得陪我喝,我不喜歡一個人喝酒。有人陪著喝,喝酒才有意思。」
許玉蘭說:「許三觀,你就陪隊長喝兩杯。」
許三觀只好將杯子給了二樂的隊長,二樂的隊長倒滿酒以後,讓許三觀拿起酒杯,他說:
「一口乾了。」
許三觀說:「就喝一點吧。」
「不行,」二樂的隊長說,「要全喝了,這叫感情深,一口吞;感情淺,舔一舔。」
許三觀就一口將杯中的酒喝了下去,他覺得渾身熱起來了,像是有人在他胃裡劃了一根火柴似的。身體一熱,許三觀覺得力氣回來一些了,他心裡輕鬆了很多,就夾了一塊肉放到嘴裡。
這時許玉蘭對二樂的隊長說:
「隊長,二樂每次回家都說你好,說你善良,說你平易近人,說你一直在照顧他……」
許三觀想起來二樂每次回家都要把這個隊長破口大罵,許三觀心裡這樣想,嘴上則那樣說,他說:
「二樂還說你這個隊長辦事讓人心服口服……」
二樂的隊長指著許三觀說:「你這話說對了。」
然後他又舉起酒杯:「幹了。」
許三觀又跟著他把杯中的酒一口喝乾凈,二樂的隊長抹了抹嘴巴說:
「我這個隊長,不是我吹牛,方圓百里都找不出一個比我更公正的隊長來,我辦事有個原則,就是一碗水端平,什麼事到我手裡,我都把它抹平了……」
許三觀覺得頭暈起來了,他開始去想根龍,想到根龍還躺在醫院裡,想到根龍病得很重,都快要死了,他就覺得自己也快要躺到醫院裡去了。他覺得頭越來越暈,眼睛也花了,心臟咚咚亂跳,他覺得兩條腿在哆嗦了,過了一會,肩膀也抖了起來。
二樂的隊長對許三觀說:「你哆嗦什麼?」
許三觀說:「我冷,我覺得冷。」
「酒喝多了就會熱。」二樂的隊長說,隨後舉起酒杯,「幹了。」
許三觀連連搖頭,「我不能喝了……」
許三觀在心裡說:我要是再喝的話,我真會死掉的。
二樂的隊長拿起許三觀的酒杯,塞到許三觀手裡,對他說:
「一口乾了。」
許三觀搖頭:「我真的不能喝了,我身體不行了,我會暈倒的,我腦袋裡的血管會破掉……」
二樂的隊長拍了一下桌子說:「喝酒就是要什麼都不怕,哪怕會喝死人,也要喝,這叫寧願傷身體,不願傷感情。你和我有沒有感情,就看你干不幹這杯酒。」 許玉蘭說:「許三觀,你快一口乾了,隊長說得對,寧願傷身體,也不願傷感情。」
許三觀知道許玉蘭下面沒有說出來的話,許玉蘭是要他為二樂想想。許三觀心想為了二樂,為了二樂能夠早一天抽調回城,就喝了這一杯酒。
許三觀一口喝掉了第三杯酒,然後他覺得胃裡像是翻江倒海一樣難受起來,他知道自己要嘔吐了,趕緊跑到門口,哇哇吐了起來,吐得他腰部一陣陣抽搐,疼得直不起腰來。他在那裡蹲了一會,才慢慢站起來,他抹了抹嘴,眼淚汪汪地回到座位上。
二樂的隊長看到他回來了,又給他倒滿了酒,把酒杯遞給他:
「再喝!寧願傷身體,不願傷感情,再喝一杯。」
許三觀在心裡對自己說:為了二樂,為了二樂哪怕喝死了也要喝。他接過酒,一口喝了下去。許玉蘭看著他這副樣子,開始害怕了,她說:
「許三觀,你別喝了,你會出事的。」
二樂的隊長擺擺手說:「不會出事的。」
他又給許三觀倒滿了酒,他說:
「我最多的一次喝了兩斤白酒,喝完一斤的時候實在是不行了,我就挖一下舌頭根,在地上吐了一攤,把肚子里的酒吐乾淨了,又喝了一斤。」
說著他發現酒瓶空了,就對許玉蘭說:
「你再去買一瓶白酒。」
這天晚上,二樂的隊長一直喝到有醉意了,才放下酒杯,搖晃著站起來,走到門口,側著身體在那裡放尿了。放完尿,他慢慢地轉回身來,看了一會許三觀和許玉蘭,然後說:
「今天就喝到這裡了,我下次再來喝。」
二樂的隊長走後,許玉蘭把許三觀扶到床上,替他脫了鞋,脫了衣服,又給他蓋上被子。安頓好了許三觀,許玉蘭才去收拾桌子。
許三觀躺在床上,閉著眼睛不停地打嗝,打了一陣后,鼾聲響起來了。
許三觀一覺睡到天亮,醒來時覺得渾身酸疼,這時候許玉蘭已經出門去炸油條了。許三觀下了床,覺得頭疼得像是要裂開來似的,他在桌旁坐了一會,喝了一杯水。然後他想到根龍了,都不知道根龍怎麼樣了,他覺得自己應該到醫院去看看。
許三觀來到醫院時,看到根龍昨天躺著的那張病床空了,他心想根龍不會這麼快就出院了,他問其他病床上的人:
「根龍呢?」
他們反問:「根龍是誰?」
他說:「就是昨天腦溢血住院的那個人。」
他們說:「他死了。」
根龍死了?許三觀半張著嘴站在那裡,他看著那張空病床,病床上已經沒有了白床單,只有一張麻編的褥子,褥子上有一塊血跡,血跡看上去有很長時間了,顏色開始發黑。
然後,許三觀來到醫院外面,在一堆亂磚上坐下來,深秋的風吹得他身體一陣陣發冷,他將雙手插在袖管里,脖子縮到衣領裡面。他一直坐在那裡,心裡想著根龍,還有阿方,想到他們兩個人第一次帶著他去賣血,他們教他賣血前要喝水,賣血后要吃一盤炒豬肝,喝二兩黃酒……想到最後,許三觀坐在那裡哭了起來。
第二十七節
一樂回到鄉下以後,覺得力氣一天比一天少了,到後來連抬一下胳膊都要喘幾口氣。與此同時,身體也越來越冷,他把能蓋的都蓋在身上,還是不覺得暖和,就穿上棉襖,再蓋上棉被睡覺。就是這樣,早晨醒來時兩隻腳仍然冰涼。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兩個月,一樂躺在床上起不來了,他一連睡了幾天,這幾天他只吃了一些冷飯,喝了一些冷水,於是他虛弱得說話都沒有了聲音。
這時候二樂來了,二樂是下午離開自己的生產隊,走了三個多小時,來到一樂這裡的。那時候天快黑了,二樂站在一樂的門口,又是喊叫又是敲門。一樂在裡面聽到了,他想爬起來,可是沒有力氣;他想說話,又說不出聲音來。
二樂在門外叫了一會以後,把眼睛貼在門縫上往裡看,他看到一樂躺在昏暗的床上,臉對著門,嘴巴一動一動的,二樂對一樂說:
「你快給我開門,外面下雪了,西北風呼呼的,把雪都吹到我脖子里了,我都快凍僵了,你快給我開門,你知道我來了,我看到你在看我,你的嘴都在動,你的眼睛好像也動了,你是不是在笑,你別捉弄我,我再站下去就會凍死了。他媽的,你別和我玩了,我的腳都凍麻了,你沒聽到我在跺腳嗎?一樂,你他媽的快給我開門……」
二樂在門外說了很多話,一直說到天完全黑下來,屋裡的一樂都被夜色吞沒了,一樂還是沒有起床給他打開屋門。二樂害怕起來,他心想一樂是不是出事了?是不是喝了農藥準備自殺?二樂心裡這樣想著,就抬起腳對準門鎖踢了兩腳,把一樂的屋門踢開了。他跑到一樂床前,去摸一樂的臉,一樂臉上的滾燙讓二樂嚇了一跳,二樂心想他發燒了,起碼有四十度。這時一樂說話了,聲音十分微弱,他說:
「我病了。」
二樂揭開被子,把一樂扶起來,對一樂說:
「我送你回家,我們坐夜班輪船回去。」
二樂知道一樂病得不輕,他不敢耽誤,把一樂背到身上,就出門往碼頭跑去。最近的輪船碼頭離一樂的生產隊也有十多里路,二樂背著一樂在風雪裡走了近一個小時,才來到碼頭。碼頭一片漆黑,借著微弱的雪光,二樂看到了那個涼亭,就在道路的中間,道路從涼亭中間穿了過去,涼亭右邊是石頭台階,一層一層地伸向了河裡。
這就是碼頭了,涼亭就是為了這個碼頭修建的,它建在這裡是為了讓候船的人躲避雨雪,躲避夏天的炎熱。二樂背著一樂走入四面通風的涼亭,他把一樂放下來,放在水泥砌出來的凳子上,他才發現一樂的頭髮上背脊上全是雪,他用手將一樂背脊上的雪拍乾淨,又拍去一樂頭上的雪,一樂的頭髮全濕了,脖子里也濕了。一樂渾身哆嗦,他對二樂說:
「我冷。」
二樂這時候熱得全身是汗,他聽到一樂說冷,才看到外面的風雪正呼呼地吹到亭子里來,他脫下自己的棉襖裹住一樂,一樂還是不停地哆嗦,他問一樂:
「夜班輪船什麼時候才來?」
一樂回答的聲音幾乎聽不到,二樂把耳朵貼在他的嘴上,才聽到他說:
「十點鐘。」
二樂心想現在最多也就是七點,離上船還有三個小時,在這風雪交加的亭子里坐上三個小時,還不把一樂凍死了。他讓一樂坐到地上,這樣可以避開一些風雪,又用自己的棉襖把一樂的頭和身體裹住,然後對一樂說:
「你就這麼坐著,我跑回去給你拿一條被子來。」
說著二樂往一樂生產隊的家跑去,他拚命地跑,一刻都不敢耽誤,因為跑得太急,一路上他摔了幾跤,摔得他右胳膊和屁股左邊一陣陣地疼。跑到一樂的屋子,他站著喘了一會氣,接著抱起一樂的被子又奔跑起來。
二樂跑回到亭子里時,一樂不見了,二樂嚇得大聲喊叫:
「一樂,一樂……」
喊了一會,他看到地上黑乎乎的有一堆什麼,他跪下去一摸,才知道是一樂躺在地上,那件棉襖躺在一邊,只有一個角蓋在一樂的胸口。二樂趕緊把一樂扶起來,叫著他的名字,一樂沒有回答,二樂嚇壞了,他用手去摸一樂的臉,一樂的臉和他的手一樣冰冷,二樂心想一樂是不是死了,他使勁喊:
「一樂,一樂……你是不是死了?」
這時他看到一樂的頭動了動,他知道一樂沒死,就高興地笑了起來。
「他媽的,」他說,「你把我嚇了一跳。」
接著他對一樂說:「我把被子抱來了,你不會冷了。」
說著二樂將棉被在地上鋪開,把一樂抱上去,又用棉被將一樂裹住,接著他自己也坐在了地上,抱著裹住一樂的棉被,他靠著水泥凳子,讓一樂靠著他,他說:
「一樂,你現在不冷了吧?」
然後,二樂才感到自己已經精疲力竭,他把頭擱在後面的水泥凳子上,他覺得抱住一樂的兩隻手要掉下去了,這麼一想,他的兩隻手就垂了下來。一樂靠在他身上,如同一塊石頭壓著他似的,他讓兩隻手垂著休息了一下,就去撐在地上,再讓自己的身體休息一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