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許三觀賣血記(20)

  第39章 許三觀賣血記(20)

  二樂身上的汗水濕透了衣服,沒過多久,汗水變得冰涼了,西北風嗖嗖地刮進了他的脖子,使他渾身發抖。頭髮上開始滴下來水珠,他伸手摸了摸頭髮,才知道頭髮上的雪已經融化了,他又摸摸衣服,身上的雪也已經融化。裡面的汗水滲出來,外面的雪水滲進去,它們在二樂的衣服上匯合,使二樂身上的衣服濕透了。


  夜班輪船過了十點以後才來,二樂背著一樂上了船,船上沒有多少人,二樂來到船尾,那裡隔一塊木板就是輪船的發動機,他就讓一樂躺在椅子上,自己靠在那塊木板上,木板因為發動機散熱顯得很暖和。


  輪船到達城裡時,天還沒有亮,城裡也在下雪,地上已經積了很厚的一層雪。二樂背著一樂,那條棉被又蓋著一樂,所以二樂走去時像是一輛三輪車那麼龐大,雪地上留下他的一串腳印,腳印彎彎扭扭,深淺不一,在路燈的光線里閃閃發亮。


  二樂背著一樂回到家裡時,許三觀和許玉蘭還在熟睡之中,他們聽到用腳踢門的巨大聲響,打開門以後,他們看到一個龐大的雪堆走了進來。


  一樂立刻被送到了醫院,天亮的時候,醫生告訴他們,一樂得了肝炎,醫生說一樂的肝炎已經很嚴重了,這裡的醫院治不了,要馬上送到上海的大醫院去,送晚了一樂會有生命危險。


  醫生的話音剛落,許玉蘭的哭聲就起來了,她坐在病房外面的椅子上,拉住許三觀的袖管,哭著說:

  「一樂都病成這樣了,那次他回家的時候就已經病了,我們太狠心了,我們不該把他趕回去,我們不知道他病了,要是早知道他是病了,他就不會病成這樣。現在都要往上海送了,再不送上海,一樂的命都會保不住了。往上海送要花多少錢啊!家裡的錢連救護車都租不起,許三觀,你說怎麼辦?」


  許三觀說:「你別哭了,你再哭,一樂的病也不會好。沒有錢,我們想想辦法,我們去借錢,只要是認識的人,我們都去向他們借,總能借到一些錢。」


  許三觀先是到三樂的工廠,找到三樂,問他有多少錢,三樂說四天前才發了工資,還有十二元錢,許三觀就要他拿出十元來,三樂搖搖頭說:

  「我給了你十元,下半個月我吃什麼?」


  許三觀說:「你下半個月就喝西北風吧。」


  三樂聽了這話嘿嘿地笑,許三觀吼了起來:


  「你別笑了,你哥哥一樂都快死了,你還笑……」


  三樂一聽這話,眼睛瞪直了,他說:

  「爹,你說什麼?」


  許三觀這才想起來,他還沒有告訴三樂,一樂得了肝炎病得很重這件事。他趕緊告訴了三樂,三樂知道后就把十二元錢都給了許三觀,三樂說:


  「爹,你都拿走吧,你先回醫院去,我請了假就來。」


  許三觀從三樂那裡拿了十二元錢,又去找到了方鐵匠,他坐在方鐵匠打鐵的火爐旁,對他說:

  「我們認識有二十多年了吧?這二十多年裡面,我一次都沒有求過你,今天我要來求你了……」


  方鐵匠聽完許三觀的話,就從胸前的口袋裡摸出十元錢,他說:

  「我只能借給你十元,我知道這些錢不夠,可我只能給你這麼多了。」


  許三觀離開方鐵匠那裡,一個上午走了十一戶人家,有八戶借給了他錢。中午的時候,他來到了何小勇家,何小勇死後的這幾年,許三觀很少見到他的女人。他站在何小勇家門口時,看到何小勇的女人和兩個女兒正在吃午飯,何小勇的女人沒有了丈夫,幾年下來頭髮都花白了,許三觀站在門口對她說:


  「一樂病得很重,醫生說要馬上往上海送,送晚了一樂會死掉的,我們家裡的錢不夠,你能不能借給我一些錢?」


  何小勇的女人看了看許三觀,沒有說話,低下頭繼續吃飯。許三觀站了一會,又說:


  「我會儘快把錢還給你的,我們可以立一個字據……」


  何小勇的女人又看了看他,隨後又去吃飯了。許三觀第三次對她說:


  「我以前得罪過你,我對不起你,求你看在一樂的面子上,怎麼說一樂……」


  這時何小勇的女人對她的兩個女兒說:


  「怎麼說一樂也是你們的哥哥,你們不能見死不救,你們有多少錢?拿出來給他。」


  何小勇的女人伸手指了指許三觀,她的兩個女兒都站了起來,上樓去取錢了。何小勇的女人當著許三觀,將手伸到自己胸前的衣服裡面,她摸出了錢,是用一塊手帕包著的,她把包得方方正正的手帕放在桌子上,打開后,許三觀看到手帕里有一張五元,還有一張兩元的錢,其餘的都是硬幣了,她把五元和兩元拿出來,把硬幣重新包好,放回到胸口。這時候她的兩個女兒也下樓來了,她們把錢交到母親手裡。何小勇的女人將兩個女兒的錢和自己的錢疊在一起,站起來走到門口,遞給許三觀,說:


  「總共是十七元,你數一數。」


  許三觀接過錢,數過後放到口袋裡,他對何小勇的女人說:


  「我一個上午走了十三戶人家,你們借給我的錢最多,我給你們鞠躬了。」


  許三觀給她們鞠了一個躬,然後轉身離去。許三觀一個上午借到了六十三元,他把錢交給許玉蘭,讓許玉蘭先護送一樂去上海,他說:

  「我知道這些錢不夠,我會繼續籌錢的,你只要把一樂照顧好,別的事你都不要管了,我在這裡把錢籌夠了,就會到上海來找你們,你們快走吧,救命要緊。」


  許玉蘭他們走後的下午,二樂也病倒了,二樂在把一樂背回來的路上受了寒,他躺在床上拚命咳嗽,二樂咳嗽時的聲音像是嘔吐似的,讓許三觀聽了害怕,許三觀伸手一摸他的額頭,就像是摸在火上一樣,許三觀趕緊把二樂送到醫院,醫生說二樂是重感冒,支氣管發炎,炎症還沒有到肺部,所以打幾天青霉素,二樂的病就會好起來。


  許三觀把三樂叫到面前,對他說:

  「我把二樂交給你了,你這幾天別去廠里上班了,就在家裡照顧二樂,你要讓二樂休息好,吃好,知道你不會做飯,我也沒有時間給你們做飯,我還要去給一樂籌錢,你就到廠里食堂去打飯。這裡有十元錢,你拿著。」


  然後,許三觀又去找李血頭了,李血頭看到許三觀賠著笑臉走進來,就對他說:

  「你又要來賣血了?」


  許三觀點點頭,他說:


  「我家的一樂得了肝炎,送到上海去了,我家的二樂也病了,躺在家裡,里裡外外都要錢……」


  「你別說了。」李血頭擺擺手,「我不會聽你說的。」


  許三觀哭喪著臉站在那裡,李血頭對他說:


  「你一個月就要來賣一次血,你不想活啦?你要是不想活,就找個沒人的地方,找一棵樹把自己吊死算了。」


  許三觀說:「求你看在根龍的面子上……」


  「他媽的,」李血頭說,「根龍活著的時候,你讓我看他的面子;根龍都已經死了,你還要我看他的面子?」


  許三觀說:「根龍死了沒多久,他屍骨未寒,你就再看一次他的面子吧。」


  李血頭聽到許三觀這樣說,不由嘿嘿笑了起來,他說:

  「你這人臉皮真厚,這一次我看在你的厚臉皮上,給你出個主意,我這裡不讓你賣血,你可以到別的地方,別的醫院去賣血。別的地方不會知道你剛賣過血,他們就會收你的血,明白嗎?」 李血頭看到許三觀連連點頭,繼續說,「這樣一來,你就是賣血把自己賣死了,也和我沒有關係了。」


  第二十八節

  許三觀讓二樂躺在家裡的床上,讓三樂守在二樂的身旁,然後他背上一個藍底白花的包裹,胸前的口袋裡放著兩元三角錢,出門去了輪船碼頭。


  他要去的地方是上海,路上要經過林浦、北盪、西塘、百里、通元、松林、大橋、安昌門、靖安、黃店、虎頭橋、三環洞、七里堡、黃灣、柳村、長寧、新鎮。其中林浦、百里、松林、黃店、七里堡、長寧是縣城,他要在這六個地方上岸賣血,他要一路賣著血去上海。


  這一天中午的時候,許三觀來到了林浦,他沿著那條穿過城鎮的小河走過去,他看到林浦的房屋從河兩岸伸出來,一直伸到河水裡。這時的許三觀解開棉襖的紐扣,讓冬天溫暖的陽光照在胸前,於是他被歲月晒黑的胸口,又被寒風吹得通紅。他看到一處石階以後,就走了下去,在河水邊坐下。河的兩邊泊滿了船隻,只有他坐著的石階這裡沒有停泊。不久前林浦也下了一場大雪,許三觀看到身旁的石縫裡鑲著沒有融化的積雪,在陽光里閃閃發亮。從河邊的窗戶看進去,他看到林浦的居民都在吃著午飯,蒸騰的熱氣使窗戶上的玻璃白茫茫的一片。


  他從包裹里拿出了一隻碗,將河面上的水刮到一旁,舀起一碗下面的河水,他看到林浦的河水在碗里有些發綠,他喝了一口,冰冷刺骨的河水進入胃裡時,使他渾身哆嗦。他用手抹了抹嘴巴后,仰起脖子一口將碗里的水全部喝了下去,然後他雙手抱住自己猛烈地抖動了幾下。過了一會,覺得胃裡的溫暖慢慢地回來了,他再舀起一碗河水,再次一口喝了下去,接著他再次抱住自己抖動起來。


  坐在河邊窗前吃著熱氣騰騰午飯的林浦居民,注意到了許三觀。他們打開窗戶,把身體探出來,看著這個年近五十的男人,一個人坐在石階最下面的那一層上,一碗一碗地喝著冬天寒冷的河水,然後一次一次地在那裡哆嗦,他們就說:

  「你是誰?你是從哪裡來的?沒見過像你這麼口渴的人,你為什麼要喝河裡的冷水,現在是冬天,你會把自己的身體喝壞的。你上來吧,到我們家裡來喝,我們有燒開的熱水,我們還有茶葉,我們給你沏上一壺茶水……」


  許三觀抬起頭對他們笑道:

  「不麻煩你們了,你們都是好心人,我不麻煩你們,我要喝的水太多,我就喝這河裡的水……」


  他們說:「我們家裡有的是水,不怕你喝,你要是喝一壺不夠,我們就讓你喝兩壺、三壺……」


  許三觀拿著碗站了起來,他看到近旁的幾戶人家都在窗口邀請他,就對他們說:


  「我就不喝你們的茶水了,你們給我一點鹽,我已經喝了四碗水了,這水太冷,我有點喝不下去了,你們給我一點鹽,我吃了鹽就會又想喝水了。」


  他們聽了這話覺得很奇怪,他們問:


  「你為什麼要吃鹽?你要是喝不下去了,你就不會口渴。」


  許三觀說:「我沒有口渴,我喝水不是口渴……」


  他們中間一些人笑了起來,有人說:


  「你不口渴,為什麼還要喝這麼多的水?你喝的還是河裡的冷水,你喝這麼多河水,到了晚上會肚子疼……」


  許三觀站在那裡,抬著頭對他們說:


  「你們都是好心人,我就告訴你們,我喝水是為了賣血……」


  「賣血?」他們說,「賣血為什麼要喝水?」


  「多喝水,身上的血就會多起來,身上的血多了,就可以賣掉它兩碗。」


  許三觀說著舉起手裡的碗拍了拍,然後他笑了起來,臉上的皺紋堆到了一起。他們又問:

  「你為什麼要賣血?」


  許三觀回答:「一樂病了,病得很重,是肝炎,已經送到上海的大醫院去了……」


  有人打斷他:「一樂是誰?」


  「我兒子,」許三觀說,「他病得很重,只有上海的大醫院能治。家裡沒有錢,我就出來賣血。我一路賣過去,賣到上海時,一樂治病的錢就會有了。」


  許三觀說到這裡,流出了眼淚,他流著眼淚對他們微笑。他們聽了這話都怔住了,看著許三觀不再說話。許三觀向他們伸出了手,對他們說:


  「你們都是好心人,你們能不能給我一點鹽?」


  他們都點起了頭,過了一會,有幾個人給他送來了鹽,都是用紙包著的,還有人給他送來了三壺熱茶。許三觀看著鹽和熱茶,對他們說:


  「這麼多鹽,我吃不了,其實有了茶水,沒有鹽我也能喝下去。」


  他們說:「鹽吃不了你就帶上,你下次賣血時還用得上。茶水你現在就喝了,你趁熱喝下去。」


  許三觀對他們點點頭,把鹽放到口袋裡,坐回到剛才的石階上,他這次舀了半碗河水,接著拿起一隻茶壺,把裡面的熱茶水倒在碗里,倒滿就一口喝了下去,他抹了抹嘴巴說:

  「這茶水真是香。」


  許三觀接下去又喝了三碗,他們說:


  「你真能喝啊。」


  許三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站起來說:

  「其實我是逼著自己喝下去的。」


  然後他看看放在石階上的三隻茶壺,對他們說:


  「我要走了,可是我不知道這三隻茶壺是誰家的,我不知道應該還給誰?」


  他們說:「你就走吧,茶壺我們自己會拿的。」


  許三觀點點頭,他向兩邊房屋窗口的人,還有站在石階上的人鞠了躬,他說:


  「你們對我這麼好,我也沒什麼能報答你們的,我只有給你們鞠躬了。」


  然後,許三觀來到了林浦的醫院,醫院的供血室是在門診部走廊的盡頭,一個和李血頭差不多年紀的男人坐在一張桌子旁,他的一條胳膊放在桌子上,眼睛看著對面沒有門的廁所。許三觀看到他穿著的白大褂和李血頭的一樣臟,許三觀就對他說:


  「我知道你是這裡的血頭,你白大褂的胸前和袖管上黑乎乎的,你胸前黑是因為你經常靠在桌子上,袖管黑是你的兩條胳膊經常放在桌子上,你和我們那裡的李血頭一樣,我還知道你白大褂的屁股上也是黑乎乎的,你的屁股天天坐在凳子上……」


  許三觀在林浦的醫院賣了血,又在林浦的飯店裡吃了一盤炒豬肝,喝了二兩黃酒。接下去他走在了林浦的街道上,冬天的寒風吹在他臉上,又灌到了脖子里,他開始知道寒冷了,他覺得棉襖里的身體一下子變冷了,他知道這是賣了血的緣故,他把身上的熱氣賣掉了。他感到風正從胸口滑下去,一直到腹部,使他肚子里一陣陣抽搐。他就捏緊了胸口的衣領,兩隻手都捏在那裡,那樣子就像是拉著自己在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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