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兄弟(13)

  第57章 兄弟(13)

  什麼是連環掃堂腿?就是李光頭和宋鋼都爬起來以後,一條腿把他們兩個人同時掃個嘴啃泥。於是李光頭和宋鋼每次都摔到了一起,他們擦破了臉,擦破了手以後,他們的腦袋還要撞在一起,撞得他們滿眼睛望出去都是晚上的星星在閃爍,撞得他們腦袋裡全是拖拉機突突的聲響。


  我們劉鎮的一些革命群眾看見三個中學生欺負兩個學齡前兒童,氣憤地指責他們,說他們以大欺小,以強凌弱,是舊社會的軍閥作風。趙勝利和劉成功膽怯地不敢吱聲,長頭髮孫偉振振有詞地說:


  「他們是地主宋凡平的兒子,他們是小地主。」


  革命群眾啞口無言了,看著李光頭和宋鋼一次次摔在地上,很多次撞在了一起,直到李光頭和宋鋼躺在地上爬不起來了。孫偉、趙勝利和劉成功,這三個中學生也是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圍著李光頭和宋鋼笑著叫著,要他們兩個站起來。李光頭和宋鋼一點力氣都沒有了,他們站不起來了,他們躺在地上說:


  「我們躺著很好……」


  說完他們立刻知道怎樣才能躲過三個中學生的掃堂腿了,就是賴在地上不起來。不管三個中學生怎樣踢他們,怎樣罵他們,怎樣嚇唬他們,他們就是不起來。最後三個中學生哄騙他們說:


  「只要爬起來,就不掃蕩你們了……」


  李光頭和宋鋼不上當,仍然死死地賴在地上。長頭髮的孫偉指指跟前的一根木頭電線杆,引誘李光頭:


  「喂,小子,你上電線杆去弄點性慾出來吧。」


  李光頭搖晃著腦袋說:「我現在沒性慾。」


  趙勝利和劉成功也鼓勵李光頭:「你上去弄幾下就會有性慾了。」


  李光頭仍然搖晃著腦袋說:「我今天不弄了,你們自己去弄點性慾出來吧。」


  「他媽的,」他們罵了起來,他們說,「這他媽的兩個小無賴,天下第一的小無賴。」


  長頭髮孫偉說:「把這兩個小無賴提起來,再掃下去。」


  趙勝利和劉成功正要上去把李光頭和宋鋼提起來時,見義勇為的革命鐵匠過來了,童鐵匠大喝一聲:

  「住手。」


  童鐵匠的吼聲把三個中學生嚇得一陣哆嗦,長頭髮孫偉喃喃地說:「他們是小地主……」


  「什麼小地主?」童鐵匠指著李光頭和宋鋼說,「他們是祖國的花朵。」


  長頭髮孫偉看到童鐵匠膀粗腰圓,不敢說話了。童鐵匠指著三個中學生說:「你們也是祖國的花朵。」


  三個中學生聽了童鐵匠的話,互相看來看去,隨即嘿嘿笑了起來,他們嘿嘿笑著走去了。童鐵匠看一眼走去的三個中學生,看一眼地上的李光頭和宋鋼,也轉身走去。童鐵匠走去時氣勢磅礴,他聲音響亮地說:

  「都是祖國的花朵。」


  李光頭和宋鋼從地上爬起來,傷痕纍纍的宋鋼看著傷痕纍纍的李光頭,宋鋼不明白剛才為什麼沒有把那個長頭髮孫偉掃倒在地。他問李光頭這是為什麼?他說是不是沒有用上最重要的那一招?李光頭生氣地說:

  「根本沒有最重要的一招,你爸是在騙我們。」


  宋鋼搖晃著他腫脹的臉說:「他是我們的爸爸,爸爸不會騙兒子的。」


  李光頭喊叫道:「他是你爸,不是我爸。」


  兩個人站在那裡吵吵嚷嚷,後來宋鋼抹了一把眼淚,甩了一把鼻涕,他說:「走,問爸爸去。」


  李光頭和宋鋼來到了中學的大門口,剛好是批鬥會散場的時候,宋凡平掛著大木牌和另外兩個人低頭站在那裡,出來了一群學生圍著他們正在喊著打倒他們的口號,幾個戴紅袖章的人正在說著什麼。兩個孩子不知道這些人開完了裡面的大批鬥會,又在這裡開小批鬥會了。他們從人縫裡擠了進去,擠到了宋凡平跟前,宋鋼拉拉他父親的衣袖說:

  「爸爸,你教了我們掃堂腿里最重要的一招,對不對?」


  宋凡平低垂著頭一動不動,宋鋼委屈地哭了起來,他推推自己父親說:「爸爸,你告訴李光頭,你教我們了……」


  宋凡平還是一聲不吭,這時候李光頭喊叫起來了:「你是騙我們的,你根本沒有教會我們掃堂腿……你還騙我們木牌上的字,明明是『地主』兩個字,你說是『地』上的毛『主』席……」


  當時李光頭不知道這句話會給宋凡平帶去什麼,接下去的情景把他嚇傻了,那些人聽到李光頭的話以後先是愣了一下,然後一陣拳打腳踢,把宋凡平揍了個死去活來。他們吼叫著,幾隻腳對準地上的宋凡平又是踩又是蹬,要宋凡平老實交代他是怎樣惡毒攻擊偉大的領袖、偉大的導師、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毛主席。


  李光頭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會被打成這樣,宋凡平滿臉是血,他頭髮都被血染紅了,他躺在地上,不知道有多少只大人的腳和小孩的腳蹬在他的身上,他的身體像是台階似的被人踩個不停。他的身體沒有躲閃,躲閃的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躲閃著是為了能夠看到李光頭和宋鋼,他看到李光頭的時候眼睛里彷彿在說著什麼話,他的眼睛讓李光頭十分害怕。後來李光頭被擠到了外面,就沒再看到他的眼睛,只看到宋鋼哭叫著擠了進去,又哭叫著被人擠了出來。九歲的宋鋼除了哭叫以外,只知道使勁往裡面擠。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宋鋼離他的父親也就越來越遠。最後宋鋼張大的嘴裡已經沒有了聲音,他走到李光頭的身邊,滿臉的眼淚鼻涕,嘴巴一張一合好像是在對著李光頭吼叫,李光頭什麼都聽不到。宋鋼吼叫了一陣后,揮手給了李光頭一拳,李光頭也給了他一拳,接下去兩個孩子像是打撲克出牌似的,輪流給對方一拳,總共揍出了三十六拳。


  十二

  宋凡平被揍得遍體鱗傷以後,又被抓走了,關押在一個像倉庫一樣的大房子里。此後的一個星期里,宋鋼和李光頭不再說話。宋鋼也說不出話來了,那天宋鋼把自己的嗓子哭喊得又紅又腫,說話時沒有聲音,只有口水從嘴角淌出來。李光頭知道是他的揭發把宋凡平送進了那個像牢房一樣的倉庫,晚上睡覺的時候,他就會想起宋凡平在台階上被人亂踩亂蹬的情景,宋凡平的眼睛還在驚慌地尋找他和宋鋼。李光頭心裡很難過,嘴上還是很強硬,他嘲笑宋鋼的嘴巴像個屁眼一樣只有出氣的聲響。


  李光頭開始孤單一人,一個人在街上走,一個人在樹下坐著,一個人蹲到河邊去喝水,一個人和自己說話……他站在街上看呀等呀,盼望著一個和他一樣年齡一樣孤單的孩子走過來,他身上的汗水出來了一次又一次,又被太陽晒乾了一次又一次,他看到的都是遊行的人和遊行的紅旗,和他差不多年齡的孩子都被他們的媽媽牽著手,從他眼前一個一個被拉了過去。沒有人和他說話,甚至都沒有人看他。當走過去的人不小心撞了他一下,當吐痰的人不小心吐到了他的腳上,他們才會認真看他一眼。只有那三個中學生喜歡他,他們一看到他就會高興地招著手,遠遠地叫他:

  「喂,小子!弄點性慾出來。」


  他們向他招著手,興緻勃勃地走向他。他知道他們嘴上說是弄點性慾出來,其實是要來練習掃堂腿,他們想把他掃個屁滾尿流和鼻青臉腫,李光頭拚命逃跑。三個中學生在後面笑著喊叫:

  「喂,小子,別跑,我們不掃你……」


  在那個夏天裡,李光頭為了躲避這三個中學生的掃堂腿,經常跑得塵土飛揚,跑得自己把自己絆倒。他把八歲的腿跑得又酸又疼,把八歲的肺跑得呼呼地冒熱氣,把八歲的心臟跑得咚咚亂跳,把八歲的自己跑得死去活來。然後李光頭有氣無力地來到童鐵匠、張裁縫、關剪刀、余拔牙他們的巷子里。


  這時的童張關余已經是革命鐵匠、革命裁縫、革命剪刀和革命牙醫了。張裁縫的顧客拿著布料上門時,張裁縫首先要盤問對方是什麼階級成分。若是貧農,張裁縫笑臉相迎;若是中農,張裁縫勉強收下布料;若是地主,張裁縫馬上高舉拳頭喊叫幾聲革命口號,面如土色的地主顧客抱著布料出了鋪子,走在巷子里了,張裁縫還要站在門外,對著走去的地主顧客說:


  「我要給你做最破最爛的壽衣,又錯啦,是裹屍布。」 兩個關剪刀的革命覺悟比張裁縫還要高,貧農顧客不收錢,中農顧客多收錢,地主顧客就要抱頭鼠竄了。兩個關剪刀高舉兩把喀嚓響著的剪刀,站在鋪子外面,對著抱頭鼠竄的地主顧客喊叫著要剪掉他的屌,兩個關剪刀叫道:


  「要把你這個地主剪成一個沒屌的地主婆。」


  余拔牙是一個革命投機分子,顧客走到面前了,他不去盤問階級成分;顧客躺進藤條椅子了,他也不去盤問階級成分;顧客張開嘴巴讓他看清楚裡面的壞牙了,他仍然不去盤問階級成分。他怕萬一盤問出一個地主成分,就丟了一樁買賣,少了一筆錢,可是不盤問就不是一個革命牙醫。余拔牙要革命也要錢,他把鉗子伸進顧客的嘴巴夾住了一顆壞牙,才時機恰當地大聲盤問:


  「說!什麼階級成分?」


  顧客的嘴巴里塞著把鉗子,啊啊叫著什麼都說不清楚了。余拔牙裝模作樣把耳朵低下去聽了聽,大叫一聲:

  「是貧農?好!我就拔了你的壞牙。」


  話音剛落,那顆壞了的牙齒就被拔出來了。余拔牙隨即用鑷子夾著棉球塞進顧客嘴巴里的出血處,讓顧客咬緊牙關來止血。顧客咬緊牙關也就被堵住了嘴,哪怕是個地主,余拔牙也強行把他當成一個貧農了。余拔牙意氣風發地拿起拔下的壞牙讓顧客看:


  「看見了吧?這是貧農的壞牙。若你是個地主,就不是這顆壞牙了,肯定是另外一顆好牙。」


  然後余拔牙露出一副革命掙錢兩不誤的嘴臉,伸出手要錢了:「毛主席教導我們: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拔掉一顆革命的牙,要付一角革命的錢。」


  革命的童鐵匠從來不去盤問顧客的階級成分,童鐵匠覺得自己坐得正站得直,階級敵人不敢來他的鐵匠鋪,童鐵匠拍著自己的胸脯,嘴裡振振有詞:


  「只有勤勞的貧下中農才會到我這裡來買鐮刀鋤頭,好吃懶做的地主剝削階級是用不上鐮刀鋤頭的。」


  革命的洪流滾滾而來,童鐵匠、張裁縫和關剪刀不久后都做起了火熱的革命的工作。童鐵匠光著膀子,他的光胳膊上套著革命的紅袖章,他打鐵打出來的已經不是鐮刀鋤頭了,打鐵打出來的全是紅纓槍的槍頭。童鐵匠打出來的紅纓槍頭,立刻送到斜對面的磨剪刀鋪子,兩個關剪刀也是光著膀子,他們的光胳膊上也套著革命的紅袖章,兩個關剪刀不再磨剪刀了,兩個關剪刀坐在矮凳上,劈開雙腿汗流浹背磨槍頭霍霍。兩個關剪刀磨出來的槍頭立刻送到隔壁的裁縫鋪子,張裁縫雖然穿著背心,胳膊也是光著的,也套著革命紅袖章,張裁縫不再做衣服了,他做出來的全是紅旗紅袖章,還有紅纓槍上掛下來的絲絲紅纓。文化大革命正在把我們劉鎮打造成一個井岡山,這時的劉鎮已是「山下旌旗在望,山頭鼓角相聞」了。


  余拔牙的胳膊也套上了革命的紅袖章,這是張裁縫送給他的,眼看著童關張熱火朝天一條龍製造著紅纓槍,余拔牙冷冷清清,紅纓槍上沒有牙齒,余拔牙不能去拔牙,不能去補牙,更不能去鑲上幾顆假牙,余拔牙只好躺在藤條椅子里等待革命的召喚。


  李光頭到處遊盪,看完了童關張三家鋪子像是兵工廠那樣製造紅纓槍后,李光頭打著哈欠走到余拔牙的油布雨傘下。身邊沒有了朝夕相處的宋鋼,李光頭孤獨又無聊,他走到哪裡就把哈欠帶到哪裡。哈欠也傳染,看到李光頭哈欠連連,余拔牙的嘴巴也跟著一張一合,打出了一個又一個哈欠。


  以前余拔牙的桌子上放著的都是拔下的壞牙,現在余拔牙與時俱進地放上去十幾顆不小心拔錯的好牙,余拔牙要向所有走過的革命群眾表明自己鮮明的階級立場,說這些好牙全是從階級敵人的嘴裡拔下來的。看到只有八歲的李光頭走進了他的油布雨傘,余拔牙也同樣要表明自己的階級立場,他從藤條躺椅里支起身體,指指桌子上十幾顆拔錯的好牙說:


  「這些是我拔下的階級敵人的好牙。」


  又指指桌子上幾十顆招攬顧客的壞牙說:「這些是我拔下的階級兄弟和階級姐妹的壞牙。」


  李光頭沒精打采地點點頭,他看看桌子上這些階級敵人的好牙和階級兄弟姐妹的壞牙,覺得沒什麼意思,他在余拔牙躺椅旁的板凳上坐了下來,張嘴繼續打著哈欠。余拔牙已經無聊地躺了一個上午,好不容易來了一個李光頭,結果是來和自己比賽打哈欠。


  余拔牙坐起來,看看街對面的電線杆,拍拍李光頭的腦袋說:「你不去搞搞這根電線杆?」


  「搞過了。」李光頭晃著腦袋說。


  「再去搞一次。」余拔牙鼓勵他。


  「沒意思,」李光頭說,「城裡所有的電線杆我都搞過幾次了。」


  「我的媽呀,」余拔牙驚叫起來,他說,「要是在從前,你就是皇帝,三宮六院;要是在現在,你就是連環強姦犯,坐牢槍斃。」


  正打著哈欠的李光頭一聽「坐牢槍斃」,驚得半個哈欠縮了回去,他瞪圓了眼睛說:

  「搞搞電線杆也要坐牢槍斃?」


  「當然啦,」余拔牙換了一種語氣,「這要看你的階級立場。」


  「什麼階級立場?」李光頭不明白。


  余拔牙伸手指著對面的電線杆,問李光頭:「你是把它們當成階級女敵人呢?還是把它們當成階級姐妹?」


  李光頭還是瞪圓了眼睛不明白,余拔牙來精神了,他眉飛色舞地說:「你要是把電線杆當成階級女敵人,你搞它就是批鬥它;你要是把電線杆當成階級姐妹,你就得和它登記結婚,不登記不結婚,你就是強姦。你把城裡的電線杆全搞了,你就是把城裡的階級姐妹全強姦了,還不是坐牢槍斃?」


  李光頭聽了余拔牙的話,知道「坐牢槍斃」的後顧之憂解除了,瞪圓的雙眼放心地扁成了兩條縫。余拔牙拍拍李光頭的腦袋問:

  「明白了吧?明白什麼叫階級立場了吧?」


  「明白了。」李光頭點點頭說。


  「你告訴我,」余拔牙說,「你是把它們當成階級女敵人呢?還是把它們當成階級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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