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兄弟(14)
第58章 兄弟(14)
李光頭眨了一會眼睛說:「我要是把它們當成階級電線杆呢?」
余拔牙一愣,隨即大笑地罵起來:「你這個小王八蛋。」
李光頭在余拔牙那裡坐了半個小時,余拔牙笑聲朗朗了,李光頭還是覺得沒意思,他起身又回到了童鐵匠的鋪子。李光頭坐在童鐵匠的長凳上,背靠著牆壁,歪著腦袋斜著身體,看著童鐵匠生機勃勃地打造紅纓槍頭。童鐵匠左手用鉗子夾著槍頭,右手揮動著鐵鎚砰砰地響,鐵匠鋪子里火星四濺飛舞。童鐵匠左胳膊上套著的紅袖章不斷滑下去,童鐵匠拿著鉗子的左手就不斷舉起來一下,讓滑到手腕上的紅袖章再掉回到手臂上,童鐵匠鉗子里夾著的槍頭也就一次次刺向了空中。汗流浹背的童鐵匠一邊捶打槍頭一邊打量著李光頭,心想這個小王八蛋以前一來就趴在長凳上磨來磨去,現在一來就垂頭喪氣地斜靠在那裡,像只蹲在牆角的瘟雞。童鐵匠忍不住問他:
「喂,你不和長凳搞搞男女關係啦?」
「男女關係?」李光頭咯咯笑了兩聲,他覺得這句話很好玩。接著他搖了搖腦袋,苦笑著說:「我現在沒性慾了。」
童鐵匠嘿嘿地笑,他說:「這小王八蛋陽痿了。」
李光頭也跟著笑了幾聲,他問童鐵匠:「什麼叫陽痿?」
童鐵匠放下鐵鎚,拿起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著臉上的汗水說:「拉開褲子,看看自己的小屌……」
李光頭拉開褲子看了看,童鐵匠問他:「是不是軟綿綿的?」
李光頭點點頭說:「軟得像麵糰。」
「這就叫陽痿。」童鐵匠將毛巾掛回到脖子上,眯著眼睛說:「你的小屌要是像小鋼炮那樣硬邦邦的想開炮,就是性慾來了;軟得像麵糰,就是陽痿。」
李光頭「噢」地叫了一聲,他發現了新大陸似的說:「原來我是陽痿了。」
這時候的李光頭已經是我們劉鎮小有名氣的人物了,我們劉鎮有些群眾遊手好閒經常晃蕩在大街上,這些群眾有時候舉舉拳頭喊喊口號,跟著遊行的隊伍走上一陣;有時候靠著梧桐樹無所事事哈欠連連。這些遊手好閒的群眾都知道李光頭了,他們一看見李光頭就會興奮起來,就會忍不住笑,就會互相叫起來:
「那個搞電線杆的小子來啦。」
這時的李光頭今非昔比了,宋凡平被關進了倉庫,宋鋼嗓子啞了不再和他說話,他獨自一人又飢腸轆轆,他垂頭喪氣地走在大街上,他對街旁的木頭電線杆是一點興趣都沒有了。晃蕩的群眾對他仍然興趣濃厚,他們眼睛看著川流不息的遊行隊伍,身體攔住了他,悄悄指指街旁的木頭電線杆對他說:
「喂,小子,很久沒見你去搞搞電線杆了。」
李光頭搖晃著腦袋響亮地說:「我現在不和它們搞男女關係啦。」
這些在街上晃蕩的群眾捂住嘴巴笑得前仰後合,他們圍著李光頭不讓他走開,他們等著遊行的隊伍過去了,再次問他:
「為什麼不搞男女關係了?」
李光頭老練地拉開褲子,讓他們看看自己的小屌,他說:「看見了吧,看見我的小屌了吧?」
他們的腦袋撞在一起看見了李光頭褲子里的小屌,他們點頭的時候腦袋又撞到了一起,這些人捂著腦袋說看見了。李光頭再次老練地問他們:
「是硬邦邦像小鋼炮,還是軟綿綿像麵糰?」
這些人不知道李光頭是什麼意思,他們點著頭說:「軟綿綿,軟綿綿,像麵糰……」
「所以我不搞男女關係了。」李光頭神氣地說。
然後他像是一個準備告別江湖的俠客似的揮了揮手,從這些群眾中間走了出去,他走了幾步后回過頭來,彷彿是歷盡滄桑似的對他們說:
「我陽痿啦!」
在這些群眾的陣陣鬨笑里,李光頭又精神抖擻了,他昂起了頭威風凜凜地走去,走過一根木頭電線杆的時候,他還順便踢了電線杆一腳,表示自己對電線杆已經絕情絕意了。
十三
在街上到處遊盪的李光頭,口袋裡沒有一分錢,渴了他就去喝河裡的水,餓了他只好吞著口水往家裡走。那時候他的家已經像個砸破的罐子,柜子倒了,他和宋鋼沒有力氣扶起來;地板上到處是衣物,兩個孩子也懶得去撿起來。自從宋凡平被押進那個倉庫以後,抄家的人又來了兩次,每次李光頭都是立刻溜走,讓宋鋼一個人去對付他們。讓宋鋼沒有聲音的嗓子去噝噝地和他們說話,他們肯定會不耐煩,肯定會將巴掌扇過去。
這幾天里宋鋼沒有出門,他像個廚師一樣做飯炒菜了。宋凡平曾經教過兩個孩子怎麼做飯,李光頭早忘得乾乾淨淨,宋鋼倒是記住了。當李光頭飢腸轆轆垂頭喪氣地回到家中時,宋鋼已經做好了飯菜,擺好了飯碗和那兩雙古人用的筷子,坐在桌前等著李光頭,看到李光頭吞著口水走進來時,宋鋼的嗓子就會噝噝地響起來,李光頭知道他是在說:你終於回來啦。李光頭剛跨進屋門,他就端起自己的飯碗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李光頭不知道宋鋼這些天是怎麼度過的,宋鋼每天都在對付那隻煤油爐,他小心翼翼地划亮火柴,小心翼翼地把棉條一根根地點燃,每天都要把越燒越短的棉條再一根根拔出來一點。他把自己弄得滿頭大汗,弄得滿手的煤油,他的指甲里黑乎乎的,然後做一鍋夾生飯給李光頭吃。李光頭吃著宋鋼煮出來的米飯就像是在吃豆子似的,嘴裡嘎嘣嘎嘣響個不停,把李光頭的胃都吃累了,他常常沒吃飽就開始打嗝,打出來的嗝也是嘎嘣嘎嘣地響。宋鋼炒出來的青菜也是極其難吃,宋凡平炒出來的青菜是綠油油的,宋鋼每次都把青菜炒爛炒黃了,像是鹹菜的顏色,裡面還有黑乎乎煤油的顏色,不是太咸就是太淡。李光頭本來已經不和宋鋼說話了,他吃著吃著火冒三丈了,他說:
「飯是生的,菜是爛的,你是地主的兒子……」
宋鋼漲紅了臉,嘴裡噝噝響個不停。李光頭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李光頭說:「別噝噝啦,像蚊子放屁,像臭蟲撒尿。」 宋鋼能夠說出聲音的時候,已經知道如何把米飯煮熟了。那個時候兩個孩子早就將宋凡平留下的青菜吃完了,只剩下不多的大米。宋鋼把煮熟的米飯盛在碗里,桌上放著一瓶醬油,看到李光頭進門時,他的嗓音終於嘶啞地響了,他驚喜地對李光頭說:
「這次熟啦!」
宋鋼確實將米飯煮熟了,而且將米飯煮得一顆顆飽滿晶亮。在李光頭的記憶里,這是他吃到的最好的米飯,雖然他後來吃到過很多煮得更好的米飯,他總覺得都不如宋鋼那次煮出來的米飯。李光頭覺得宋鋼是瞎貓逮著死耗子,碰巧煮得這麼好。吃了幾天的夾生飯以後,那天晚上終於吃上熟飯了。他們沒有菜,可是他們有醬油。兩個孩子把醬油倒進熱氣蒸騰的米飯里,攪拌均勻以後,米飯們像是塗上了油彩一樣又黑又紅又亮,醬油的香味在米飯的熱氣里擴散開來,飄滿了整個屋子。
這時候天已經黑了,兩個孩子吃著這碗里油亮的美味,月光從窗外照進來,風在屋頂上滑過去,宋鋼嘶啞的嗓音說話了,他嘴裡含著醬油米飯嗡嗡地說:
「不知道爸爸什麼時候回來?」
剛說完宋鋼的臉上就流滿了眼淚,他放下碗,低頭抽泣起來,一邊抽泣一邊還將嘴裡的米飯咽了下去。然後他擦著眼淚痛哭起來,嘶啞的嗓音像是拉起了電力不足的警報似的,嗚嗚的一聲長,嗚嗚的一聲短,哭得身體一抖一抽的。
李光頭也低下了腦袋,他突然難受起來。宋鋼煮了這麼好的米飯,李光頭想和宋鋼說幾句話,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李光頭告訴自己:
「他是地主的兒子。」
宋鋼煮了一次了不起的米飯以後,第二天中午又是夾生飯了。李光頭一看到碗里乾癟沒有光澤的米粒,就知道完蛋了,知道又要吃夾生飯了。那時候宋鋼坐在桌前正在做著科學實驗,他在一隻碗里細心地撒上鹽,又在另一隻碗里倒上一點醬油,他分別品嘗著它們,撒上鹽的夾生飯和拌上醬油的夾生飯。李光頭進門的時候,他已經取得了成果,他高興地告訴李光頭,撒上鹽的夾生飯比拌上醬油的要美味很多。而且這鹽要一點一點撒上去,撒一點就趕緊吃一口,不能等鹽化了,一化就沒有口感了。
李光頭怒氣沖沖,對著宋鋼喊叫:「我要吃熟飯,我不吃夾生飯。」
宋鋼抬起頭來告訴他一個壞消息:「煤油用光了,飯煮到一半時就沒有火了。」
李光頭沒有脾氣了,只好坐下來吃夾生飯。沒有煤油等於沒有了火,李光頭心想宋鋼要是屌里尿得出煤油,屁眼裡噴得出火,那就太好了。宋鋼讓李光頭撒一點鹽就馬上吃一口,李光頭按宋鋼說的去吃,吃得他眼睛一亮。一粒粒的鹽和一顆顆的夾生米飯在嘴裡一嚼,都有著清脆的聲響。尤其是那一粒粒的鹽,李光頭嚼碎它們時突然有了鮮味。李光頭知道了宋鋼為什麼讓他在鹽融化以前吃下去夾生米飯,就像是摩擦生火一樣,這鹽里的鮮味是咀嚼的一瞬間摩擦出來的,當它們融化以後就沒有鮮味,只有鹹味了。李光頭第一次覺得夾生飯的味道也不錯,這時候宋鋼告訴他另一個壞消息:
「米也吃光了。」
到了晚上兩個孩子繼續吃著撒上鹽的夾生飯,這是中午剩下的。第二天早晨的太陽照到了他們的屁股上,才把他們照醒過來。起床后他們跑到屋外的牆角各自撒了一泡尿,提一桶井水各自洗了一把臉,然後他們才想起來從今天起連個屁都吃不到了。李光頭在門檻上坐了一會,他想看看宋鋼這小子有什麼辦法弄出一點吃的來。宋鋼在倒地的柜子里翻弄了一陣,又在地上的衣物里尋找了一陣,最後也是什麼吃的都沒有,宋鋼只能吞著自己的口水當早餐了。
李光頭也只好吞著自己的口水,繼續像野狗一樣在大街小巷到處遊盪,剛開始的時候李光頭還能蹦跳幾下,中午時他就成了泄了氣的皮球。飢餓讓八歲的李光頭彷彿八十歲了,頭暈眼花不去說它了,四肢無力也不去說它了,肚子里空蕩蕩什麼都沒有還不停地打著嗝。李光頭在街旁的一棵梧桐樹下坐了很長時間,歪著腦袋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他看到有人吃著肉包子從面前走過,他親眼看見那人的嘴角掛著肉汁,他還親眼看見那人的舌頭伸出來舔了一下肉汁;還有吃著瓜子從他身邊走過的女人,她把瓜子殼都吐到了他的頭髮上了;最讓李光頭生氣的是一條野狗,從他前面走過時嘴裡竟然叼著一根骨頭。
李光頭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回家的,他只知道自己飢腸轆轆,他根本不指望回家能吃到什麼,他只想回家躺到床上去。可是當李光頭走到門口時,突然看到宋鋼坐在桌前吃飯的背影。那一刻李光頭喜出望外,他餓昏餓累的時候竟然還有力氣撲上去。
李光頭撲了個空,他看清了宋鋼正在吃著什麼,宋鋼的面前放著一碗清水,他往嘴裡放上一點鹽,慢慢地讓鹽融化了,接著喝上一口水;吃完了鹽以後,下一次是喝上一小口醬油,他鼓著腮幫子一副津津有味的樣子,等醬油把他的嘴巴浸泡夠了,他又喝起了那一碗清水。
宋鋼有氣無力地吃著鹽和醬油,喝著清水,他餓得都不願意和李光頭說話,只是指了指桌上另一碗清水,李光頭知道這是為他準備的。李光頭在桌旁坐了下來,雖然萬分失望,他還是像宋鋼那樣吃了起來。吃上一點鹽和醬油,喝上一碗清水,總比什麼都不吃強。這頓午飯其實什麼都沒有,也讓李光頭覺得吃過午飯了。李光頭好像舒服一點了,他躺到了床上,他自言自語說著,要到夢裡去看看有什麼吃的,隨後他舔了舔嘴唇就睡著了。
李光頭說到做到,剛進夢鄉就一頭撞在一個巨大的蒸籠上,蒸籠呼呼地冒著熱氣,幾個穿著白衣服的廚師喊著「嗨喲嗨喲」的勞動號子,把巨大的蒸籠蓋抬了起來,李光頭看到裡面的肉包子多得像是中學操場上開批鬥會的人群,那些包子都在流著肉汁。那幾個廚師又把蒸籠蓋上了,他們說還沒蒸熟。李光頭說肯定熟啦,包子里的肉都流出來啦。廚師們誰也不理他,他只好站在一旁等了又等,看到肉汁都流到蒸籠外面來了,廚師們終於說:熟啦!他們「嗨喲嗨喲」地將蓋子抬走,他們說:吃吧!李光頭覺得自己像是跳水一樣,一頭扎進了蒸籠里,李光頭的胸前抱起了一堆肉包子,就在他低頭咬住一個流著肉汁的包子時,他醒來了。
宋鋼把李光頭推醒了,宋鋼搖晃著李光頭的身體,沙啞地喊叫:「找到啦!找到啦!」
眼看著自己咬住肉包子了,結果被宋鋼這麼搖來晃去,這包子就沒了蹤影。李光頭氣得哇哇大哭,他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抬腳去踢宋鋼,他嘴裡喊出來的聲音全是「包子包子包子」。隨即李光頭又破涕為笑了,因為他看到宋鋼揮動的手裡拿著錢和糧票,他看清楚了是兩張五元的錢。
宋鋼喋喋不休地說著他是怎麼找到宋凡平留下的錢和糧票,李光頭是一句都沒聽進去,他的腦袋被流著肉汁的包子塞滿了。李光頭的力氣也一下子回來了,他跳下了床,對宋鋼說:
「走,買包子去!」
宋鋼搖著頭說:「我要先去問問爸爸,他同意了,我們才可以去買包子吃。」
李光頭說:「等找到你爸爸,我們早就餓死啦!」
宋鋼還是搖著頭說:「我們不會餓死的,我們會很快找到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