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兄弟(16)
第60章 兄弟(16)
宋凡平嘿嘿笑了,他蹲下身去將兩個褲管都卷了起來,重新表演了一次如何捕蝦。這一次兩個孩子齊聲說:
「明白啦。」
李光頭和宋鋼來到了河邊,捲起褲管走進了小河,讓河水在他們的膝蓋下面蕩漾。他們把竹籃傾斜著放到河水裡,模仿著宋凡平在倉庫前的動作,等待蝦們自己游進竹籃。他們在河水裡站了整整一個下午,夏天的陽光曬出了他們滿身的汗珠。他們驚奇地發現蝦在河水裡遊動時是蹦蹦跳跳的,它們和擺著尾巴的魚不一樣,它們蹦蹦跳跳地游進了兩個孩子的竹籃,最多的一次有五隻小蝦。那一次兩個孩子高興地嗷嗷亂叫,隨即他們又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他們發現河裡的蝦被嚇跑了,他們只好換一個地方。到了晚霞出來的時候,兩個孩子坐在岸邊的草地上數了數,才知道他們已經捕到了六十七隻小蝦了。
這天傍晚兩個孩子臉上的神態,說話的口氣,走路的模樣,都像是我們劉鎮戴紅袖章的那些人了。李光頭和宋鋼提著裝有六十七隻小蝦的竹籃招搖過市,有人看見了竹籃里的小蝦后嘴裡嘖嘖不停,他們說這兩個小王八蛋真是有本事。李光頭聽了得意洋洋,他第一次喜歡別人叫他們小王八蛋了,他對宋鋼說:
「小王八蛋就是有本事。」
回家以後,李光頭指揮起了宋鋼:「把六十七隻小王八蛋蝦用水煮起來。」
當鍋里的水越來越熱時,李光頭興奮地對宋鋼說:「聽到了吧,聽到六十七隻小王八蛋蝦在鍋里蹦跳了吧。」
等到鍋里的蝦沒有了聲響,兩個孩子揭開鍋蓋,看到裡面的蝦都變紅了,他們想起了宋凡平說的話,只要像舌頭一樣紅就熟了。宋鋼就伸出了他的舌頭,問李光頭是不是和他的舌頭一樣紅。李光頭說:
「比你的舌頭還要紅。」
李光頭也伸出了舌頭讓宋鋼看,宋鋼說:「也比你的舌頭紅。」
接著他們一起叫了起來:「吃!快吃!吃小王八蛋蝦。」
這是他們第一次吃自己捕的和自己煮的蝦,他們忘了往鍋里放鹽,吃了幾隻淡味的蝦以後,兩個孩子覺得有點不對勁。這時候宋鋼才華橫溢了,他馬上有了好主意,他把醬油倒在碗里,再把蝦往醬油里蘸一下再吃。李光頭吃得眉開眼笑,他說這小王八蛋的蝦肉,比小王八蛋肉包子還要好吃幾十倍。那一刻兩個孩子除了吃,什麼都不知道了,連正在吃著這事都不知道了。吃完以後,他們還坐在那裡回味無窮,還沒有從吃裡面出來,直到宋鋼打了一個嗝,李光頭也打了一個嗝,他們才知道已經把六十七隻小蝦吃光了。兩個孩子抹了抹嘴,無限憧憬地說:
「明天再吃蝦。」
接下來的日子,李光頭和宋鋼對大街沒有興趣了,他們熱愛小河了。李光頭和宋鋼每天提著竹籃早出晚歸去捕蝦,他們沿著小河走了很遠,然後又沿著小河走回來。他們把自己的腿腳浸泡得像死人的腿腳一樣白,又把自己的臉蛋吃得像資本家的臉一樣紅彤彤。他們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煮蝦、炒蝦和煎蝦,他們發現炒蝦要用醬油,煎蝦的時候就要用鹽了。運氣來了門板都擋不住,有一次兩個孩子捕到了一百多隻蝦,他們把這一百多隻蝦在油鍋里煎了又煎,後來都煎糊了,他們吃的時候不由驚喜萬分,他們發現煎糊了的蝦殼又脆又香,有著蝦肉所沒有的美味。當他們吃了還剩四十多隻煎蝦時,宋鋼突然不吃了,他說:
「這些給爸爸送去。」
李光頭說:「好!」
兩個孩子把剩下的煎蝦放進一隻碗里,出門的時候宋鋼說再給他爸爸去打二兩黃酒。宋鋼想象著宋凡平喝著黃酒吃著蝦的時候,一定會高興得哈哈大笑。宋鋼張開嘴啊啊亂叫,表演起了他爸爸如何大笑;李光頭說宋鋼笑得不像,說他像是在喊救命。然後李光頭表演起了宋凡平的哈哈大笑,李光頭說宋凡平嘴裡塞滿了蝦肉,灌滿了黃酒,就是張大嘴巴也笑不出聲音來,只能「呵呵」地笑了;宋鋼說李光頭也不像,說他像是在打哈欠。
他們拿了一隻空碗,走出門去,到街上的食品店裡打了二兩黃酒。那個賣酒的看著他們碗里的蝦,使勁吸著鼻子,他說聞著都香,吃起來就不知道是什麼了。李光頭和宋鋼咯咯地笑,他們說吃起來就更香了。他們轉身離去的時候,聽到了賣酒的在後面吞口水。
這是黃昏時刻,宋鋼端著一碗黃酒,李光頭端著一碗煎蝦,他們小心翼翼地走向了宋凡平的倉庫。他們又遇上了那三個掃堂腿中學生,三個中學生迎面走來,對著他們叫道:
「喂,小子。」
他們心想壞了,要不是端著黃酒和煎蝦,他們早就逃之夭夭了,現在他們手裡端著碗跑不快,只能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三個中學生的六條掃堂腿包圍了他們,李光頭和宋鋼端著碗仰臉看著三個中學生,宋鋼得意地說:
「我們已經坐在地上了。」
李光頭以為他們會說:有本事站起來。所以他忍不住提前說了句:有本事把我們掃蕩起來。可是三個中學生沒說這話,他們的興趣到李光頭的碗里來了。孫偉、趙勝利和劉成功挨著蹲了下來,孫偉吸著鼻子說:
「真香啊,這蝦做得比飯店裡的蝦還香……」
趙勝利接著說:「他媽的還有黃酒呢。」
李光頭端著碗的手抖動起來,他覺得他們要吃他碗里的煎蝦了。果然他們說:
「喂,小子,讓我們嘗嘗。」
三個中學生的六隻手同時往李光頭的碗里伸,李光頭躲閃著手中的碗,拚命叫著說:
「童鐵匠說了,我們都是祖國的花朵。」
他們聽到童鐵匠的名字,手縮了回去,四處張望了一下,沒有看見童鐵匠,街上也沒有人注意他們,他們的手又伸了過來。李光頭哇哇叫著張嘴要去咬他們的手,這時的宋鋼突然喊叫起來:
「賣蝦啦!賣蝦啦!」
宋鋼一邊喊著一邊用胳膊捅著李光頭,李光頭看到宋鋼的喊叫吸引了街上行走的人,於是他也跟著宋鋼喊叫起來:
「賣蝦啦!香噴噴的煎蝦啦!」
很多人圍了過來,他們好奇地看著叫賣的李光頭和宋鋼。三個中學生被擠到了外面,站在那裡罵了宋鋼的爸,又罵了李光頭的媽,還罵了他們爸媽的列祖列宗,然後吞著口水抹著嘴巴走去了。
有人問李光頭和宋鋼:「這蝦怎麼賣?」
宋鋼說:「一元錢一隻蝦。」
「什麼?」那個人驚叫起來,他說,「你是在賣金銀珠寶啊!」
「你聞聞,」宋鋼讓李光頭端起碗來,他說,「這是煎蝦。」
李光頭把碗舉過了頭頂,他們都聞到了煎蝦的香味,有人說:「香倒是很香,一分錢兩隻還差不多。」 另外的人說:「一元錢都可以買一隻金蝦了,這兩個小王八蛋是在投機倒把。」
宋鋼站起來說:「金蝦又不能吃。」
李光頭也站起來說:「金蝦又不香。」
三個中學生已經不在了,李光頭和宋鋼鬆了口氣,從圍著的人群里走出來,兩個孩子端著兩隻碗大搖大擺地走去,他們走過了街道走過了橋,走到了那個倉庫的大門前。看守大門的還是長頭髮孫偉的父親,他的兒子差一點吃了李光頭碗里的蝦,他看到兩個孩子走過來,笑著說:
「喂,胳膊不郎當啦?」
兩個孩子說:「不能郎當,我們端著碗呢。」
長頭髮孫偉的父親也聞到了蝦的煎香,他走過去低頭看著李光頭和宋鋼手裡的蝦和酒,伸手從李光頭的碗里拿了一隻蝦,放進嘴裡吃了起來,問他們:
「誰做的蝦?」
李光頭說:「我們做的。」
他滿臉的驚奇,他說:「這兩個小王八蛋,簡直是國宴廚師。」
他說著手又伸向了李光頭的蝦碗,李光頭躲開了他的手。他乾脆兩隻手都伸了過去,要兩個孩子把酒碗和蝦碗都交給他。兩個孩子後退著躲開他,他罵了一聲「他媽的」,走到倉庫門前踢開了大門,對著裡面喊叫:
「宋凡平!出來!你兩個兒子送吃的喝的來啦!」
他把「吃的喝的」拉長了喊叫,裡面一下子出來了五六個戴紅袖章的人,他們一邊走過來,一邊東張西望地說:
「吃什麼?喝什麼?」
他們的鼻翼都翕動起來了,他們說真香啊,比豬油還香。他們平日里吃的都是蘿蔔青菜,他們一個月裡面最多吃一次豬肉,現在他們看見了李光頭手裡的煎蝦,饞得嘴巴里都伸出手爪子來了。他們圍住了兩個孩子,就像高大的牆圍住了兩棵小樹。他們七嘴八舌地說著,讓老子嘗嘗。他們的唾沫星子像下雨一樣噴在李光頭和宋鋼的臉上。李光頭和宋鋼捂住手裡的碗,嚇得大叫起來:
「救命啊!救命啊!」
這時郎當著胳膊的宋凡平走了出來,兩個孩子見到了救星,他們對著宋凡平喊叫:
「爸爸,你快過來呀!」
宋凡平走到兩個孩子面前,李光頭和宋鋼躲到了他的身後,兩個孩子放心了,舉起蝦碗和酒碗遞給他,宋鋼說:
「爸爸,我們給你做了煎蝦,我們還給你打了二兩黃酒。」
宋凡平郎當著的左手不能用了,他的右手接過來李光頭的蝦碗,他自己沒有吃,而是謙恭地遞給了那些戴紅袖章的人;他又接過來宋鋼手裡的酒碗,也遞給了他們,他們正忙著吃蝦,宋凡平就謙恭地端著酒碗。他們吃蝦的手就像是樹上伸出來的樹枝那麼多,也就是眨了幾下眼睛,打了幾個噴嚏,他們就把煎蝦吃了個精光。他們看到宋凡平謙恭地站在那裡端著的黃酒,他們拿過去了黃酒,每人喝了一大口,把黃酒也喝了個精光,李光頭和宋鋼都聽到他們的喉嚨里咕咚咕咚的響聲。
李光頭和宋鋼傷心地抹起了眼淚,他們做了煎蝦,打了黃酒,專門給宋凡平送來,可他沒舔著蝦也沒沾著酒。宋鋼傷心地說:
「我們以為你吃著蝦,喝著酒,你會哈哈大笑。」
宋凡平蹲下來擦著兩個孩子的眼淚,那時候天已經黑下來了,他什麼話都沒說,只是擦著他們的眼淚。兩個孩子突然看到他哭了,他笑著看他們,可是他的眼淚卻在流出來。
那幾個紅袖章吃了蝦喝了酒,這時竟然抬腳踢起了宋凡平,他們對著宋凡平叫道:
「起來,滾回倉庫去!」
宋凡平擦了擦臉上的淚水,輕輕拍拍李光頭的臉,又輕輕拍拍宋鋼的臉,輕聲對他們說:
「回家吧。」
宋凡平站了起來,站起來的宋凡平沒有眼淚了,他幸福地對那幾個紅袖章笑了笑。然後宋凡平像個英雄走向了倉庫的大門,雖然他郎當著左邊的胳膊,走到門口時,他轉身向李光頭和宋鋼揮了揮右手。宋凡平揮動右手時的模樣牛氣衝天,就像是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向百萬遊行的人群揮手似的。
十五
很多年以後,李光頭每次提起他的繼父宋凡平時,只有一句話,李光頭豎起大拇指說:
「一條好漢。」
宋凡平在那個其實是監獄的倉庫里飽受折磨,他的左胳膊脫臼以後逐漸浮腫,他哼都沒哼一聲。他一直在給李蘭寫信,他是在橋上揮舞紅旗的那天寫的第一封信,這是他最為風光的時候,所以他的信也是寫得激情四射。李蘭在上海醫院的病床上第一次讀到了一個男人的來信,而且是一封令人亢奮的信,李蘭像是吃著激素似的讀完它。李光頭的生父從來沒有給李蘭寫過信,那個淹死在廁所里的男人最浪漫的時候,也就是在深更半夜敲打著李蘭的窗戶,想把她勾引到稻田裡去搞一次野合。所以當李蘭拿到宋凡平的第一封信時,竟然滿臉通紅。後來宋凡平的信一封又一封地來到她的手上時,她仍然會臉紅心跳。
這時候宋凡平已經被打倒了,為了讓李蘭在上海安心治病,他的信仍然寫得激情四射。他沒有告訴李蘭實際的情況,他在信里把自己寫得越來越好,讓李蘭覺得他在文化大革命的洪流里正紅得發紫。當宋凡平被關進了倉庫、左胳膊被打脫臼后郎當起來時,他的右手還在編造自己的風光。後來的這些信是李光頭和宋鋼替他寄走的,兩個孩子走到倉庫的大門口,長頭髮孫偉的父親把信交給他們,他們再去郵局。宋凡平自己寄信的時候,習慣將郵票貼在信封的右上角。李光頭和宋鋼去寄信時,不知道郵票應該貼在什麼地方。他們看到一個寄信的人將郵票貼在了信封的背面,那一次李光頭就這樣貼上去了。下一次輪到宋鋼貼郵票了,他看到別人將郵票貼在信的封口上,他也貼在了封口上。
當時的李蘭已經無法在上海安心治病了,醫院裡每天都有批鬥會,她認識的醫生一個一個被打倒了。她憂心忡忡,她想回家了。可是宋凡平的來信不同意她回家,希望她在上海將偏頭痛徹底治癒。李蘭在醫院的病床上度日如年,她把宋凡平的來信讀了不知道有多少遍,她都能倒背如流了,這是她在上海孤獨一人時全部的安慰。
李蘭也把那些信封看了一遍又一遍,她發現從某一天開始,郵票的位置變了,先是在信封背面,接著又在封口上。當她接到一封郵票在背面的信時,她就會默默告訴自己,下一封信的郵票一定在封口上。
李光頭和宋鋼每人輪流貼一次郵票,輪流將信塞進郵筒,他們的輪流從來沒有出過錯,這就讓李蘭隱約感到了不安,而且這樣的不安與日俱增。她開始想入非非,開始憂心失眠,她的頭痛自然也就加劇了。對宋凡平百依百順的李蘭,第一次用斬釘截鐵的語氣寫信。她告訴宋凡平,因為文化大革命,已經沒有醫生來她們的病房了,她已經決定回家了。
李蘭坐上汽車來上海治病時,宋凡平曾經說過,等她的病治好了,他要親自到上海來接她。李蘭為了消除自己心裡的憂慮,在信上試探地問宋凡平,能不能到上海來接她回家?
這一次李蘭等了半個月才接到宋凡平的回信。宋凡平在寫這封信的時候,剛剛被人用皮帶抽打了一個多小時,這條好漢在被囚禁的時候仍然想著要遵守諾言,在信里一口答應到上海去接他的妻子,並且定下了日期,他讓李蘭在中午十二點的時候,站在醫院的大門口等著他。
這是宋凡平寫給他妻子最後的一封信,這封信讓李蘭流下了放心的眼淚,她打消了自己所有的不安,天黑以後美美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