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兄弟(17)

  第61章 兄弟(17)

  那天晚上宋凡平從倉庫里逃了出來,他是趁著孫偉的父親上廁所的時候,悄悄將大門打開一條縫,溜了出來。他走回家時,差不多是凌晨一點多,李光頭和宋鋼早就睡著了,有一隻手在撫摸他們,燈光也在照著他們,先是宋鋼揉著眼睛醒來,看到宋凡平坐在床邊,他發出了驚喜的喊叫,然後李光頭也揉著眼睛醒來了。宋凡平告訴兩個孩子,李蘭要回來了。他的妻子,他們的母親要回家了。宋凡平說他一早就要坐上汽車去上海接李蘭,他們會坐下午的汽車回來。宋凡平指著漆黑的窗外說:


  「明天太陽落山時,我們就到家了。」


  李光頭和宋鋼在床上跳躍著像兩隻高興的猴子。宋凡平擺動著他的右手讓他們安靜下來,他指了指兩邊的鄰居,悄聲說不要把別人吵醒了。李光頭和宋鋼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悄悄地爬到床下。宋凡平看著家裡倒地的柜子和滿地的衣物,他愁眉苦臉地對兩個孩子說:


  「你們的媽媽回家后,看到比垃圾堆還臟,一生氣又回上海了怎麼辦?」


  這一下李光頭和宋鋼也愁眉苦臉了,宋凡平問他們:「怎樣才能讓她不回上海?」


  李光頭和宋鋼想了想后,同時叫了起來:「打掃衛生。」


  「對!」宋凡平也叫了一聲。


  宋凡平走到倒地的柜子前,蹲下去用右手將柜子提起來,再用肩膀頂住,當他站起來的時候,柜子也站起來了。李光頭和宋鋼目瞪口呆,宋凡平一隻手就將那麼大的柜子弄起來了,他都不需要左手幫忙,他的左手還在郎當著休息呢。兩個孩子跟在宋凡平的身後,應該說是跟在他的右手後面,整理起了他們的家。他們幫著他的右手將地上的衣物撿起來;他的右手掃地時,他們倒垃圾;他的右手拖地板時,他們就拿著抹布去擦桌子凳子上的灰塵。當他們將屋子打掃乾淨時,聽到了清晨的雞叫,外面的天空出現了魚肚白。然後兩個孩子面朝外坐在門檻上,看著宋凡平用右手提起來井水,用右手給自己擦肥皂洗澡。當宋凡平走回屋子時,他們轉過身來面朝里坐在門檻上,看著他用右手換上了乾淨的衣服。他穿上一件紅色背心,胸前有一排黃色的字,他們不認識這些字,宋凡平告訴他們這是他念大學時,校籃球隊發給他的背心。他又穿上了一雙米色的塑料涼鞋,這是李蘭在結婚前送給他的,他新婚那天穿了一次,這是第二次穿上它。


  這時候兩個孩子發現宋凡平郎當的左胳膊變粗了,他的左手也胖了,胖得像是戴上了棉手套,他們不知道那是浮腫,他們問他,為什麼左手比右手胖?宋凡平說,那是因為他的左手一直在休息,他說:

  「它光吃不幹活,就長胖了。」


  李光頭和宋鋼覺得宋凡平簡直是個神仙,他能讓一條胳膊幹活,讓另一條胳膊一直休息,還能讓這條休息的胳膊發胖。他們問他:

  「什麼時候你的右手也長胖了?」


  宋凡平嘿嘿笑著說:「它會長胖的。」


  太陽開始升起的時候,一夜沒睡的宋凡平打了幾個哈欠,他讓兩個孩子上床去睡覺,李光頭和宋鋼搖搖頭仍然坐在門檻上,於是他就抬腳從他們中間跨了出去,他要去坐早班汽車,去上海迎接他的妻子。他高大的身體從兩個孩子的頭頂越過後,朝霞將屋子映紅了,兩個孩子才發現自己的家清潔得都明亮起來了,像是擦過的鏡子,李光頭和宋鋼一起叫了起來:

  「好乾凈啊!」


  宋鋼轉過身,對著走去的父親喊叫:「爸爸!回來!」


  宋凡平響亮的腳步又走了回來,宋鋼問他:「媽媽看到這麼乾淨會說什麼?」


  宋凡平回答:「她會說『不回上海了』。」


  李光頭和宋鋼咯咯笑了起來,宋凡平也朗聲大笑。他迎著朝陽走去,他的兩隻腳踩在地上,像是鐵鎚在擊打著道路,發出啪啪的響聲。走出了十多米,李光頭和宋鋼看到他站住了腳,他的右手伸向了左邊,小心翼翼地提起郎當的左手,把左手放進褲子口袋。他繼續向前走去,他的左胳膊不再郎當了。宋凡平一隻手插在口袋裡,另一隻手甩著走去時神氣極了,這個迎著日出走去的高大身影,像是電影里的英雄人物。


  十六

  宋凡平走到了城東的長途汽車站,他看到一個戴紅袖章的人手裡拿著木棍站在台階上,這個人看到宋凡平從橋上走下來時,立刻轉身對著候車室裡面喊叫,裡面立刻衝出來了五個戴紅袖章的人。宋凡平知道他們是來抓他的,他遲疑了一下,迎面走了過去。宋凡平想拿出李蘭的信給他們看,轉念一想又算了。六個戴紅袖章的人站在車站的台階上,他們每人手裡拿著一根木棍。宋凡平將郎當的左手從褲袋裡抽出來,走上了台階,正要向他們解釋:他不是逃跑,是要去上海接他的妻子。幾根木棍迎面打來,宋凡平本能地舉起右胳膊阻擋打來的木棍,木棍砸在了他的右胳膊上,讓他覺得手臂的骨頭彷彿斷了似的疼痛,他仍然揮舞著右胳膊阻擋打來的木棍,宋凡平走進了候車室,走向了售票的窗口。六個戴紅袖章的人揮舞著木棍,像六頭野獸似的追打著他,一直追打到了售票窗前。這時的宋凡平覺得自己阻擋木棍的右胳膊疼得快要裂開來了,他的肩膀也挨了無數次打擊,他的一隻耳朵似乎已經被打掉了,他終於在亂棍的圍追堵截里接近了售票窗口,他看到裡面的女售票員嚇得眼珠子快從眼睛里瞪出來了,他脫臼的左胳膊這時神奇地抬起來了,阻擋雨點般的亂棍,他的右手伸進口袋摸出錢來,從售票窗口遞了進去,對裡面的女售票員說:


  「去上海,一張票。」


  女售票員腦袋一歪栽倒在地,嚇昏過去了。這情景讓宋凡平一下子不知所措,他脫臼的左胳膊掉了下去,他忘了用胳膊去阻擋打來的木棍,亂棍瞬間砸在了他的頭上,宋凡平頭破血流倒在了牆腳,六根木棍瘋狂地抽打著他,直到木棍紛紛打斷。然後是六個紅袖章的十二隻腳了,他們的腳又是踩,又是踢,又是蹬,連續了十多分鐘以後,躺在牆腳的宋凡平一動不動了,這六個戴紅袖章的人才停住了他們的手腳,他們呼哧呼哧喘著氣,揉著自己的胳膊和腿腳,擦著滿臉的汗水走到上面有吊扇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他們累得一點力氣都沒有了,歪著腦袋看著躺在牆腳的宋凡平,他們嘴裡還在罵罵咧咧:

  「他媽的……」


  這些來自那個名為倉庫實為監獄的戴紅袖章的人,是在天亮的時候發現宋凡平跑了,他們立刻兵分兩路,守住了車站和碼頭。守在車站的六個紅袖章在這天早晨號叫著毆打宋凡平,把那些在候車室的人嚇得都躲到了外面的台階上,幾個孩子尖聲哭叫,幾個女人嚇歪了嘴巴。這些人站在候車室的門外偷偷往裡面張望,沒有一個人敢走進去,直到去上海的長途汽車開始檢票了,這些人才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膽戰心驚地看著圍坐在吊扇下休息的六個紅袖章。


  宋凡平在昏迷中隱約聽到了檢票員的喊叫,他竟然蘇醒了過來,而且扶著牆壁站了起來,他抹了抹臉上的鮮血,搖搖晃晃地走向了檢票口,讓那些排成一隊等待檢票的旅客失聲驚叫起來。坐在吊扇下休息的六個紅袖章看到宋凡平突然站了起來,而且還走向了檢票口,他們目瞪口呆地互相看來看去,嘴裡發出了咦咦呀呀的驚訝聲,這時一個紅袖章喊叫了一聲:

  「別讓他跑啦……」 六個紅袖章撿起地上打斷了的木棍沖了上去,他們劈頭蓋臉地打向了宋凡平。這一次宋凡平開始反抗了,他一邊揮起右拳還擊他們,一邊走向檢票口。那個檢票員嚇得哐當一聲關上了鐵柵欄門,拔腿就逃。宋凡平沒有了去路,只好揮拳打了回來。六個紅袖章圍打著剛剛從昏迷里醒來的宋凡平,他們把宋凡平打得鮮血淋漓,從候車室里打到了候車室外的台階上。宋凡平拚命抵抗,打到台階上時他一腳踩空了,身體滾了下去。六個紅袖章圍著他一頓亂踢亂踩,還將折斷以後鋒利的木棍像刺刀一樣往宋凡平身上捅,有一根木棍捅進了宋凡平的腹部,宋凡平的身體痙攣了起來,那個紅袖章又將木棍拔了出來,宋凡平立刻挺直了,腹部的鮮血呼呼地涌了出來,染紅了地上的泥土,宋凡平一動不動了。


  六個紅袖章也沒有力氣了,他們先是蹲到地上大口地喘氣,接著他們發現蹲在夏天的陽光下太熱,走到了樹下,靠著樹撩起汗衫擦著渾身的汗水。他們覺得這次宋凡平不會再爬起來了,沒想到長途汽車從車站裡開出來時,這個宋凡平竟然又從昏迷里蘇醒過來了,而且再次站了起來,搖晃著往前走了兩步,還揮了一下右手,他看著遠去的汽車,斷斷續續地說:

  「我還——沒——上車——呢……」


  剛剛休息過來的六個紅袖章再次沖了上去,再次將宋凡平打倒在地。宋凡平不再反抗,他開始求饒了。從不屈服的宋凡平這時候太想活下去了,他用盡了力氣跪了起來,他吐著滿嘴的鮮血,右手捧著呼呼流血的腹部,流著眼淚求他們別再打他了,他的眼淚里都是鮮血。他從口袋裡摸出李蘭的信,他郎當的左手本來已經不能動了,這時竟然打開了李蘭的信,他要證明自己確實不是逃跑。沒有一隻手去接他的信,只有那些腳在繼續蹬過來踩過來踢過來,還有兩根折斷後像刺刀一樣鋒利的木棍捅進了他的身體,捅進去以後又拔了出來,宋凡平身體像是漏了似的到處噴出了鮮血。


  我們劉鎮有幾個人親眼目睹了這六個紅袖章對宋凡平的屠殺。那個在汽車站旁邊開了一家點心店的蘇媽,看到這一幕的時候難過得眼淚直流,她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搖著頭,嘴巴里嗚嗚地響著,不知道是哭聲還是嘆息聲。


  宋凡平奄奄一息了,這六個紅袖章才發現自己餓了,他們暫時放過了宋凡平,向著蘇媽的點心店走來。這六個紅袖章像是幹了一天力氣活的碼頭工人那樣疲憊不堪,他們走進蘇媽的點心店坐下來時,累得誰都不想說話了。蘇媽低頭走進自己的點心店,在櫃檯前坐了下來,一聲不吭地看著這六個禽獸不如的紅袖章。這六個紅袖章歇過來以後,向蘇媽要了豆漿和油條饅頭,然後他們像野獸似的大口吃了起來。


  這時守在碼頭的五個紅袖章趕到了,他們知道宋凡平在車站被抓以後,興緻勃勃滿頭大汗地跑來,他們手裡的木棍接著用上了,對著已經一動不動的宋凡平又是一頓瘋狂的抽打,直到所有的木棍都打斷為止,他們又開始用腳踢、用腳踩、用腳蹬上了。前面六個吃飽的紅袖章從點心店裡走出來后,這後來的五個紅袖章進了蘇媽的點心店,輪到他們吃早點了。這六個加上五個,總共十一個紅袖章繼續輪流折磨著宋凡平,宋凡平已經一動不動了,他們還在用腳將他的身體蹬來踢去。最後是點心店的蘇媽實在看不下去了,她說了一句:

  「人可能都死了……」


  這十一個紅袖章才收住了他們的腳,擦著汗水凱旋而去。十一個紅袖章都把自己的腳踢傷了,走去時十一個全是一拐一瘸了。蘇媽看著他們瘸著走去,心想他們簡直不是人,她對自己說:


  「人怎麼會這樣狠毒啊!」


  十七

  那時候李光頭和宋鋼正在家中睡覺,正在夢見李蘭回家后的喜悅情景。他們睡醒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他們興高采烈,雖然宋凡平說要到太陽落山的時候才會到家,可是兩個孩子等不及了,他們中午就走向了車站,他們要在那裡等待宋凡平和李蘭乘坐的汽車駛進車站。兩個孩子走出家門以後,學著宋凡平的神氣模樣,把左手插在褲子口袋裡,讓右手甩著,努力讓自己走齣電影里英雄人物的氣派來,他們故意走得搖搖晃晃,反而走出了電影里漢奸特務的模樣。


  李光頭和宋鋼下橋的時候就看到了宋凡平,一個血肉模糊的人橫在車站前的空地上,幾個行人從他身旁走過,看上幾眼說上幾句話,兩個孩子也從他的身旁走過,他們沒有認出他。宋凡平趴在那裡,一條胳膊壓在身體下面,另一條胳膊彎曲著;有一條腿是伸直的,另一條腿蜷縮了起來。蒼蠅們嗡嗡叫著在他身上盤旋,他的臉,他的手和腳,他身上所有血跡斑斑的地方都布滿了蒼蠅。兩個孩子見了又害怕又噁心,宋鋼問一個戴著草帽的人:

  「他是誰?他死了沒有?」


  那個人搖搖頭,說了聲不知道,走到樹下,摘下草帽給自己扇起了風。李光頭和宋鋼走上台階,走進了候車室。他們覺得在外面只站了一會,夏天的毒太陽就快把他們烤乾了。候車室的屋頂掛下來兩個大吊扇,正在呼呼地旋轉,裡面的人也都圍在兩個吊扇的下面,嗡嗡地說著話,就像兩堆蒼蠅似的。李光頭和宋鋼在那兩堆人的旁邊分別站了一會,吊扇旋轉出來的風吹到他們這裡時已經沒有了,有風的地方都被這些人佔領了。他們就走到賣票的窗口,踮起腳往裡面張望,看到一個女售票員獃獃地坐在那裡,像個傻子似的,她還沒有從早晨的驚恐里完全擺脫出來,兩個孩子的說話聲把正在發獃的她嚇了一跳,她定睛一看后吼叫了一聲:

  「看什麼?」


  李光頭和宋鋼趕緊蹲下去悄悄離開,走到了檢票口。檢票口的鐵柵欄門半開著,兩個孩子往裡面張望,一輛汽車都沒有,只有一個端著茶杯的檢票員向他們走來,他也吼了一聲:

  「幹什麼?」


  李光頭和宋鋼逃跑似的離開了檢票口,然後無聊地在候車室里轉了幾圈。這時候王冰棍提著一隻小凳,背著一箱冰棍出現在了大門口,王冰棍把小凳放在候車室的大門口,坐下來以後用木塊敲打著冰棍箱,叫賣起了他的冰棍,王冰棍喊叫道:


  「賣冰棍啦!冰棍賣給階級兄弟姐妹們……」


  兩個孩子走到了王冰棍的跟前,吞著口水看著他。王冰棍一邊敲打著木塊,一邊警惕地看著李光頭和宋鋼。這時兩個孩子又看到了外面地上的宋凡平,他還是剛才的樣子趴在那裡。宋鋼指著宋凡平,問王冰棍:

  「他是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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