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兄弟(18)
第62章 兄弟(18)
王冰棍斜著腦袋看了兩個孩子一眼,沒有答理,宋鋼繼續問:「他死了沒有?」
這時王冰棍惡狠狠地說:「沒錢就滾開,別在這裡吞口水。」
李光頭和宋鋼嚇了一跳,手拉著手跑下了車站的台階。他們又來到了夏天的烈日下,從滿是蒼蠅的宋凡平身旁走過去時,宋鋼突然站住了腳,他「啊」的一聲驚叫起來,指著宋凡平腳上的米色涼鞋說:
「他穿著爸爸的涼鞋。」
宋鋼又看到了宋凡平身上的紅色背心,他說:「他還穿著爸爸的背心。」
兩個孩子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站在那裡互相看著。過了一會李光頭說話了,李光頭說這不是爸爸的背心,爸爸的背心上應該有一排黃色的字。宋鋼先是點點頭,接著又搖起了頭,他說黃色的字是在胸前。兩個孩子蹲了下去,揮手驅趕著蒼蠅,扯著宋凡平身下的背心,有幾個黃色的字被他們扯出來了。宋鋼站起來哭了,他哭著問李光頭:
「他會不會是爸爸?」
李光頭忍不住也哭了起來,他哭著說:「我不知道。」
兩個孩子站在那裡,哭泣著東張西望,沒有人走過來,他們又蹲了下去,揮手驅趕掉宋凡平臉上的蒼蠅,想看看清楚,是不是宋凡平。宋凡平的臉上全是血跡和泥土,他們看不清楚,他們覺得他有點像宋凡平,又不知道是不是他。他們站了起來,覺得還是去問問別人。他們先是走到了樹下,有兩個人站在那裡抽煙,他們指著宋凡平問:
「他是不是我們的爸爸?」
樹下抽煙的兩個人先是一愣,接著搖著頭說:「不認識你們的爸爸。」
兩個孩子走上了台階,走到了王冰棍面前,宋鋼抹著眼淚問他:「外面趴著的是不是我們的爸爸?」
王冰棍敲打了幾下木塊,瞪著眼睛說:「滾開!」
李光頭委屈地說:「我們沒有吞口水。」
王冰棍說:「那也滾開!」
李光頭和宋鋼哭泣著手拉手走進了候車室,問站在吊扇下的那兩堆人:「你們有誰知道?外面那個人是不是我們的爸爸?」
兩個孩子傷心的話引來了一片鬨笑,他們說世上還有這樣的傻瓜,連自己的爸爸都不認識,還要去問別人。有一個人笑著向兩個孩子招手:
「喂,小孩,過來。」
兩個孩子走到了那個人的面前,那個人低頭問他們:「你認識我爸爸嗎?」
兩個孩子搖搖頭,他又問:「那麼誰認識我爸爸呢?」
兩個孩子想了想后,同時說:「你自己。」
「走吧,」那人揮揮手說,「自己的爸爸自己去認。」
兩個孩子哭泣著手拉手又走出了候車室,走下了台階,走到趴在地上的宋凡平身旁,宋鋼哭著說:
「我們認識自己的爸爸,可是這個人臉上都是血,我們看不清楚。」
兩個孩子走到了汽車站旁邊的點心店,裡面只有蘇媽一個人在擦著桌子,他們心裡有點害怕了,站在門口不敢進去,宋鋼小聲說:
「我們想問你,又怕你生氣……」
蘇媽看到兩個哭泣的孩子站在門口,打量著李光頭和宋鋼身上的衣服說:「你們不是來要飯的吧?」
「不是,」宋鋼伸手指著趴在外面地上的宋凡平,「我們想問問你,他是不是我們的爸爸?」
蘇媽放下手裡的抹布,她認出李光頭來了,這個小流氓曾經抱著木頭電線杆磨來擦去的,還聲稱自己性慾上來了。蘇媽瞪了李光頭一眼,然後去問宋鋼:
「你們爸爸叫什麼名字?」
宋鋼說:「他叫宋凡平。」
兩個孩子聽到她喊叫起來,好像是在喊「天哪」、「媽呀」、「祖宗啊」,她喊累了以後,喘著氣對宋鋼說:
「他都在那裡躺半天了,我還以為他家裡人都死光了……」
兩個孩子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麼,宋鋼繼續問她:「他是我們爸爸嗎?」
蘇媽抹著額頭上的汗水說:「他是叫宋凡平。」
宋鋼立刻哇哇大哭了,他對著李光頭哭叫道:「我就知道他是爸爸,所以我一看見他就哭了……」
李光頭也哇哇大哭了,他說:「我一看見他也哭了。」
兩個孩子在那個夏天裡尖厲地哭叫起來,他們重新走到宋凡平的屍體前,尖厲的哭叫把那些蒼蠅嚇得嗡嗡地飛走了。宋鋼跪到了地上,李光頭也跪到了地上,他們俯下臉去仔細看著宋凡平,宋凡平臉上的血被太陽晒乾了,宋鋼的手把血跡一片一片剝了下來,然後他終於看清楚了自己的父親,宋鋼轉身拉住了李光頭的手說:
「他是爸爸。」
李光頭點著頭哭叫道:「他是爸爸……」
兩個孩子跪在汽車站前的泥地上放聲大哭,他們向著天空張開了嘴,哭聲向著天空飛去。他們的哭聲像是斷了翅膀一樣掉下來,突然噎住了,張開嘴半晌沒有聲音,眼淚鼻涕堵住了他們的喉嚨,他們費了很大勁才將眼淚鼻涕咽了下去,他們的哭喊又尖厲地爆發出來,又在天空里呼嘯了。兩個孩子一起哭,一起推著宋凡平,一起喊叫著:
「爸爸,爸爸,爸爸……」
宋凡平一點反應都沒有,兩個孩子不知道怎麼辦。李光頭哭喊著對宋鋼說:「天亮的時候他還好好的,現在為什麼又聾又啞了?」
宋鋼看到有很多人圍了過來,就對著他們喊叫:「你們救救我爸爸吧!」
兩個孩子的眼淚鼻涕滔滔不絕,宋鋼抹了一把鼻涕往後一甩,甩在一個圍觀的人的褲管上,那人抓住宋鋼的汗衫破口大罵。這時李光頭也甩了一把鼻涕,不小心甩在了他的涼鞋上,那人又揪住了李光頭的頭髮。他一手一個揪住兩個孩子,把他們往下摁,要兩個孩子用自己的汗衫去替他擦乾淨。李光頭和宋鋼哇哇哭著用手去擦他褲子上和涼鞋上的鼻涕,結果更多的鼻涕眼淚掉到他的褲子上和涼鞋上,那人先是暴跳如雷,隨後哭笑不得,他說:
「別擦啦!他媽的,別擦啦!」
李光頭和宋鋼一個抱住了他的一條腿,一個揪住了他的褲管,兩個孩子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死活不鬆手。那人往後退,他們就跪著往前爬,李光頭和宋鋼哭著哀求他:
「救救爸爸!求求你,救救爸爸!」
那人用手推他們,抬腳甩他們,他們還是死死纏著他。他把兩個孩子拖出十多米,他們還是不鬆手,還是哭叫著哀求他。那人累得直喘氣,站在那裡擦著汗,哭笑不得地對圍觀的人說:
「你們看看,你們看看,我的褲子,我的涼鞋,我的絲襪……他媽的這叫什麼事?」
點心店的老闆娘蘇媽也過來了,她站在圍觀人群的前面,兩個孩子悲壯的哭叫讓她眼圈都紅了,她對那人說:
「人家是孩子……」
那人聽了勃然大怒,他說:「什麼孩子?這他媽的是兩個小閻王。」 「你就行行好,」蘇媽說,「幫這兩個小閻王收屍吧。」
「什麼?」那人叫了起來,「你要我把這又臟又臭的屍體背走?」
蘇媽擦了擦眼睛說:「沒讓你背屍體,我家有板車,借給你用。」
蘇媽說著走回了點心店,一會就將板車推了過來。她替兩個孩子哀求圍觀的人,請他們幫著把宋凡平抬到板車上。圍觀的人有的走開了,有的往後退。蘇媽不高興了,伸手指點著他們說:
「你,你,你,還有你……」
蘇媽說著伸手指指地上躺著的宋凡平:「不管這人是好是壞,死了都得收作,總不能讓他一直這麼躺下去。」
終於有四個人走了出來,他們蹲下身去,同時抓住宋凡平的雙手和雙腳,喊起了一、二、三,喊到三的時候,他們把宋凡平抬了起來,這四個人使足了勁,憋得臉色通紅,他們說這死人又沉又重像一頭大象。他們把宋凡平抬到板車旁,又喊起了一、二、三,喊到三的時候將宋凡平扔進了板車。宋凡平高大的身軀被扔進板車時,讓板車嘎吱嘎吱直搖晃。這四個人拍打起了手掌,有一個把手舉到鼻子上聞了聞,對蘇媽說:
「我們要去你店裡洗手。」
「去吧,」蘇媽點著頭,轉過身對被李光頭和宋鋼緊緊抓住的那個人說,「你行行好,把死人拉走吧。」
那人低頭看看跪在地上緊緊抱住他兩條腿的李光頭和宋鋼,苦笑著說:「老子也只好把死人拉走了。」
然後那人對著李光頭和宋鋼吼叫:「他媽的鬆手!」
李光頭和宋鋼這時才鬆開了手,他們從地上站了起來,跟著那人走到板車前,那人拉起板車又對著李光頭和宋鋼吼叫起來:
「說!家在哪裡?」
宋鋼使勁搖頭,他哀求道:「去醫院。」
「他媽的,」那人扔下了板車說,「人都死啦,還去個屁醫院。」
宋鋼不相信,他轉身去問蘇媽:「我爸爸死了嗎?」
蘇媽點點頭說:「死了,回家吧,可憐的孩子。」
這一次宋鋼沒有仰臉大哭,他低下了頭嗚嗚地哭了,李光頭也跟著低下了頭嗚嗚地哭,他們聽到蘇媽對拉起板車的那人說:
「你會有善報的。」
那人拉起板車往前走去,一邊走一邊罵道:「善報個屁,十八代祖宗都跟著老子倒霉了。」
那天下午李光頭和宋鋼手拉手嗚嗚哭著走回家中,血肉模糊的宋凡平在後面的板車裡。兩個孩子哭得傷心欲絕,走得跌跌撞撞,他們哭著哭著會突然噎住,過一陣子又「哇」的一聲像顆手榴彈似的爆炸開來。兩個孩子尖厲的哭聲壓過了大街上的革命歌曲和革命口號,那些遊行的人和那些閑逛的人都圍了上來,他們就像剛才圍著宋凡平的蒼蠅一樣圍著拉過去的板車,「嗡嗡」說著和「哄哄」問著,簇擁著板車向前走去。那個拉板車的人在後面罵起了李光頭和宋鋼:
「別哭啦!他媽的把全城的人都招來啦,全城的人都看見我拉了個死人……」
很多人走過來問板車裡躺著的死人是誰。前前後後有四五十人問那個拉板車的,問得他火冒三丈。剛開始他還告訴他們:板車裡的死人叫宋凡平,是中學里的老師。詢問的人越來越多后,他就懶得解釋了,他讓他們睜大眼睛看看,他說誰哭個不停就是誰家的死人。後來他覺得這樣說話也還是太累,別人再問他時,他乾脆說:
「不知道。」
那個人拉著板車在夏天裡走去時汗流浹背,他拉著的還是一輛躺著死人的板車,還要口乾舌燥地應付那麼多人的問話,他早就怒火衝天了,這時一個認識他的人擠上來問:
「喂,你家誰死了?」
拉板車的人爆發了,他沖著這人吼叫起來:「你家才死人呢!」
問話的人一愣,他問:「你說什麼?」
拉板車的人再次喊叫道:「你家死人啦!」
問話的人臉色鐵青,他一聲不吭,迅速地脫掉了汗衫,露出滿身的肌肉,然後舉起右手,豎起食指,指著拉板車的人說:
「他媽的,你再說一遍,你敢再說一遍,老子讓你也躺到板車上……」
說完這人還得意地補充了一句:「老子要把這板車變成雙人床……」
拉板車的人扔下了手裡的板車,冷笑著說:「變成了雙人床,也是你家的雙人床!」
拉板車的人說完后,走上去兩步,沖著那人的臉喊叫:「他媽的你聽著,你家的人死光啦!」
那人揮起拳頭揍在了拉板車的嘴角,拉板車的人腳步踉蹌身體歪歪斜斜,當他剛剛站穩了,那人緊跟著就是一腳,把他蹬在了地上,隨後撲在了他的身上,揮起拳頭一二三四五地揍在了他的臉上。
那時候李光頭和宋鋼還在哇哇地哭著往前走,他們回頭看到拉板車的已經被那人壓在地上了,已經被那人的拳頭揍得頭暈眼花了。宋鋼呼地撲了上去,李光頭也跟著撲了上去,兩個孩子像兩條野狗似的咬住了那人的腿和肩膀,咬得那人嗷嗷亂叫。那人又是蹬腿又是揮拳,終於把兩個孩子甩開了。他剛站起來,兩個孩子又撲了上去,宋鋼咬住了他的胳膊,李光頭咬住了他的腰,他們咬破了他的衣服,咬破了他的肉。他揪他們的頭髮,揍他們的臉,他們死死抱住他不鬆手,他們的嘴在他身上到處亂咬,把這個和宋凡平一樣強壯的人咬得像殺豬似的一聲聲慘叫。最後是拉板車的人從地上爬了起來,走過去拉開了李光頭和宋鋼,拉板車的說:
「行啦,別咬啦。」
李光頭和宋鋼才鬆開了手和嘴。那人渾身是血,他被兩個孩子的突然襲擊弄蒙了,當他們重新上路時,看到他像個傻瓜似的站在那裡發獃。
他們繼續向前走去,李光頭和宋鋼傷痕纍纍,拉板車的人也是滿臉血跡。接下去的路上仍然有很多人圍上來,兩個孩子不敢再哭了,拉板車的也不再說話。兩個孩子一邊走著,一邊回頭小心翼翼地看看拉板車的人,看到他的汗水在臉上的血跡里流,宋鋼脫下自己的汗衫舉過頭頂遞給他,對他說:
「叔叔,你擦擦汗。」
拉板車的人搖搖頭說:「不用。」
宋鋼拿著汗衫走了一會,又回頭說:「叔叔,你口渴嗎?」
拉板車的不說話,低著頭往前走。宋鋼又說:「叔叔,我有錢,我去買根冰棍給你吃。」
拉板車的又搖起了頭,他說:「不用,我吞口水就解渴了。」
他們無聲地往家裡走去。本來李光頭和宋鋼已經忍住不哭了,宋鋼不斷地回頭去討好拉板車的人,他就不斷地看到自己死去的父親,於是他又哭了起來,他的哭聲也傳染給了李光頭。兩個孩子不敢放聲大哭,害怕拉板車的人罵他們,他們捂住自己的嘴嗚咽地哭,拉板車的人在後面一點聲音都沒有,快要到家時,兩個孩子才聽到他說話,他的聲音突然溫和起來,他說:
「別哭了,你們哭得我鼻子都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