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兄弟(22)
第66章 兄弟(22)
二十一
宋凡平死後的第四天,一個上了年紀的農民拉著一輛破舊的板車,來到了李蘭的家門口。他穿著滿是補丁的褲子和汗衫站在門外,不說一句話,老淚縱橫地看著屋裡的棺材。他就是宋凡平的父親,宋鋼的爺爺,這個解放前擁有過幾百畝田地,解放后田地全部分給了村裡的農民,只剩下一個地主身份的老地主來了。這個現在比最窮的貧下中農還要窮的老地主,來接他的地主兒子回家了。
在前一天的晚上,李蘭已經給宋鋼整理了行李,李光頭和宋鋼坐在床上默默地看著她整理,看著她從印有「上海」的灰色旅行袋裡拿出自己的衣物,拿出了染上了宋凡平血跡的那包泥土,還拿出了一袋大白兔奶糖。她又把宋鋼的衣物放進了旅行袋,還把整整一袋奶糖全塞進了旅行袋,當她扭頭看到李光頭充滿期待的眼神時,又把奶糖拿了出來,從裡面抓出一把遞給李光頭,也給了宋鋼兩顆奶糖,其餘的又都塞進了旅行袋。李光頭和宋鋼吃著奶糖的時候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直到第二天宋鋼的地主爺爺出現在門口時,他們仍然不知道兄弟兩人就要分手了。
這一天的上午,他們的手臂戴上了黑紗,腰間繫上了白布條,宋凡平的薄板棺材放在那輛破舊的板車上,板車上還放著宋鋼的旅行袋。老地主低垂著白髮蒼蒼的頭,拉著板車走在前面,李蘭拉著李光頭和宋鋼走在後面。
在李光頭的記憶里,從來沒有見過李蘭的表情如此驕傲。李光頭的生父給她的是恨和恥辱,宋凡平給她的是愛和尊嚴。李蘭昂首走著,像電影里的紅色娘子軍。那個老地主彎腰拉著板車,像是正在被批鬥似的,他拉著板車向前走去時,不斷抬手抹著臉上的眼淚。他們和兩支遊行的隊伍迎面相遇,革命群眾的口號停止呼喊了,革命群眾手裡的小紅旗也倒著拿了,革命群眾議論紛紛地看著這四個人和一輛板車一具棺材。一個戴紅袖章的人走上來問李蘭:
「誰在棺材里?」
李蘭平靜和驕傲地說:「我丈夫。」
「你丈夫是誰?」
「宋凡平,劉鎮中學的老師。」
「他怎麼死的?」
「被人活活打死的。」
「為什麼?」
「他是地主。」
李蘭說到宋凡平是地主時,李光頭和宋鋼哆嗦了一下,前面的老地主嚇得不敢抹眼淚了,她卻是響亮地說了出來。遊行隊伍里的革命群眾站住了腳,他們驚詫這個瘦小的女人竟然敢這樣說話,那個戴紅袖章的男人對李蘭說:
「你丈夫是地主,你就是地主婆?」
李蘭堅定地點點頭:「是。」
那個男人回頭對遊行的革命群眾說:「看到了嗎?如此囂張……」
他說完轉回身來,揮手給了李蘭一巴掌,李蘭的頭甩了一下,她的嘴角流出了鮮血,可她驕傲地笑了,繼續昂首看著他。那個戴紅袖章的人又給了她一巴掌,她的頭又甩了一下,她仍然驕傲地笑著,仍然昂首看著他,她說:
「打夠了嗎?」
李蘭的話讓他怔了一下,他看看李蘭,又看看遊行的人群,滿臉的奇怪表情。李蘭對他說:
「你要是打夠了,我就要走了。」
「他媽的……」戴紅袖章的男人破口罵道,他揮手給了李蘭兩個耳光,讓李蘭的頭左右甩了兩下,然後他說,「滾吧……」
李蘭嘴角流著鮮血,微笑地拉起李光頭和宋鋼的手,向前走去。大街上的革命群眾驚訝地看著她,她微笑地走著,微笑地告訴他們:
「今天是我丈夫下葬的日子。」
說完這話,她的眼淚奪眶而出。這時候李光頭和宋鋼也嗚嗚地哭了起來,前面的老地主也在哭,他的身體抖個不停。李蘭訓斥李光頭和宋鋼:
「不要哭。」
她響亮地說:「不要在別人面前哭。」
兩個孩子用手捂住了嘴巴,他們止住了哭聲,可是止不住眼淚。李蘭禁止他們哭,她自己仍然淚流滿面,她微笑地流著眼淚向前走去。
他們走出了南門,走過了一座嘎吱嘎吱響著的木橋以後,聽到了知了的鳴叫,他們知道已經走上了鄉間的泥路。這時候是中午了,一望無際的田野里升起了縷縷炊煙,夏天的田野里空空蕩蕩,彷彿天空下面只有他們四個人,還有躺在棺材里的宋凡平。宋凡平的老父親終於發出了他的哭聲,他彎著腰像一頭耕地的老牛那樣拉著他死去的兒子,渾身顫抖地往前走著,他的哭聲也在顫抖。他的哭聲引爆了宋鋼和李光頭的哭聲,宋鋼和李光頭從他們的指縫裡響亮地哭了出來,他們雖然雙手捂住了嘴巴,可是哭聲從鼻子里一陣陣地噴發出來,他們伸手去捏住鼻子,哭聲又從嘴巴脫穎而出,兩個孩子害怕地抬起頭來,偷偷看一眼李蘭。李蘭對他們說:
「哭吧。」
說完后李蘭的哭聲首先響起,這是李光頭和宋鋼第一次聽到她尖厲凄楚的哭聲,她盡情地哭著,彷彿要把自己全部的聲音同時哭出來。宋鋼鬆開了手,嘴裡的哭聲哇哇地出來了,李光頭也跟著自由地哭起來。他們四個人放聲大哭地向前走,現在他們什麼都不用擔心了,他們已經走在鄉間的路上了。田野是那麼的廣闊,天空是那麼的高遠,他們一起哭著,他們是一家人。李蘭像是在看著天空似的,仰起了自己的臉放聲痛哭;宋凡平的老父親彎腰低頭地哭,彷彿要把他的眼淚一滴一滴種到地里去;李光頭和宋鋼的眼淚抹了一把又一把,甩到了宋凡平的棺材上。他們痛快響亮地哭著,他們的哭聲像是一陣陣的爆炸聲,驚得路邊樹上的麻雀紛紛飛起,像是濺起的水花那樣飛走了。
他們哭著走了很久,後來宋凡平的老父親哭得實在走不動了,他放下了板車,跪在地上,他把自己的腰都哭疼了,哭得不能動了。他們站住了腳,直到哭聲漸漸平息下來。李蘭擦乾了眼淚,說她來拉板車,宋凡平的老父親不答應,他說兒子的最後一程讓他來送。
後來的路上他們不再哭泣,他們無聲地走著,只有板車在嘎吱地響著。他們走進了宋凡平出生的村莊,幾個衣著破爛的親戚等在村口,他們已經挖好了墳墓,拄著鐵鍬站在那裡。宋凡平就埋葬在村口的一棵榆樹下。當宋凡平的棺材放進土坑,幾個親戚將泥土蓋上去時,他的老父親跪在旁邊一顆一顆往外揀著石子,李蘭也跪了下去,一起往外揀石子。隨著土坑被填滿,墳墓隆起來,他們兩個人揀石子的身體也慢慢抬了起來。
然後他們來到了宋凡平父親的茅屋,裡面擺著一張床和一個破舊的衣櫃,還有一張吃飯的破桌子,幾個窮親戚坐在桌前吃飯,李光頭和宋鋼也吃起了這頓鹹菜白飯。宋凡平的老父親坐在牆角的矮凳上,低頭抹著眼淚,他一口飯都沒吃。李蘭也是一口沒吃,她打開了那個破舊衣櫃,把宋鋼旅行袋裡的衣服拿出來疊好放進去,李光頭看著她把那袋大白兔奶糖也放進了衣櫃。放完衣服以後,她就不知道該做什麼了,站在了衣櫃旁獃獃地看著兩個孩子。
這是一個無聲的下午,那幾個吃完飯的窮親戚走了以後,他們四個人在茅屋裡還是無聲無息。李光頭看到了屋外的樹木和池塘,看到了麻雀在樹上跳躍,看到了燕子從屋檐里飛出去,宋鋼也看到了。兩個孩子很想出去看看,可是他們不敢,只能坐在板凳上,偷偷看著悲戚中的李蘭和宋凡平的老父親。後來李蘭說話了,她說該回去了,要在天黑前趕回城裡。宋凡平的老父親顫巍巍地站起來,走到那個破衣櫃前,從裡面拿出一個小罐,手伸進去摸索了一會,抓出了一把炒熟的蠶豆塞進了李光頭的褲袋。
他們又來到了村口,宋凡平隆起的墳墓上多了幾片樹葉,李蘭走過去撿起樹葉扔在一旁,李蘭沒有哭泣,兩個孩子聽到她低頭對著墳墓說:
「等孩子長大了,我就來陪你。」
李蘭轉身走到宋鋼身前,蹲下來摸了摸宋鋼的臉,宋鋼也伸手摸了摸李蘭的臉,李蘭一把抱住了宋鋼,忍不住哭起來,李蘭對宋鋼說: 「兒子,你要好好照顧爺爺,爺爺年紀大了,他要你留在身邊……媽媽會經常來看你的……」
宋鋼不知道李蘭為什麼要說這樣的話,他點點頭,又抬起頭看看李光頭。李蘭抱著宋鋼哭了一陣,然後擦著眼淚站起來,她看看宋凡平的老父親,嘴巴動了一下卻沒有聲音,她轉身拉起了李光頭的手。
李蘭拉著李光頭走上了鄉間的泥路,她沒有回頭,她的步伐沉重得像是兩條拖把在地上拖過去。這時候李光頭仍然不知道要和宋鋼分開了,他的手被李蘭拉著,身體側著去看宋鋼,心想他為什麼不和他們一起走?宋鋼的爺爺拉著宋鋼的手,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留下來了?李蘭拉著李光頭越走越遠時,宋鋼抬頭看到爺爺正在向李光頭和李蘭揮手道別,他也猶豫地抬起了手,他的手在肩膀的地方揮動著。李光頭被李蘭拉著走去時一直扭頭看著宋鋼,看到遠處的宋鋼向他揮手,他的手也抬到肩膀的地方揮動了。
二十二
李光頭從此獨自一人。那些日子李蘭早出晚歸,她所在的絲廠已經停產鬧革命了,宋凡平留給她一個地主婆的身份,她每天都要去工廠接受批鬥。李光頭沒有了宋鋼,也就沒有了夥伴,他整日遊盪在大街小巷,像是河面上漂浮的樹葉那樣無聊,也像是街道上被風吹動的紙屑那樣可憐巴巴。他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只知道自己在走來走去,累了就找個地方坐下來,渴了就去擰開某個水龍頭,餓了就回家吃幾口冷飯剩菜。
李光頭不知道世界發生了什麼,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讓街上戴高帽子掛大木牌的人越來越多,點心店的蘇媽也被揪出來批鬥了,說她是妓女。她沒有丈夫,卻有一個女兒,所以她是妓女。有一天李光頭遠遠看見一個紅頭髮的女人站在街角的長凳上,他從來沒有見過紅頭髮的人,好奇地跑了過去,才看清楚她的頭髮是被血染紅的,她胸前掛著木牌低頭站在長凳上,她的女兒,一個比李光頭大幾歲,名叫蘇妹的女孩站在旁邊,舉著手拉著她的衣角。李光頭一直走到蘇媽的下面,抬頭去看她低垂的臉,認出來她就是點心店的老闆娘。
蘇媽的身旁還有一條長凳,上面低頭站著的是長頭髮孫偉的父親,這個曾經和宋凡平大打出手,曾經戴著紅袖章在倉庫門前神氣活現的人,現在也戴上了高帽子掛上了大木牌。孫偉的爺爺解放前在我們劉鎮開過一家米店,又在戰亂里倒閉關門,隨著文化大革命越來越廣泛深入,孫偉的父親也被挖出來成了資本家,他胸前的木牌比地主宋凡平掛過的那塊還要大。
長頭髮的孫偉也和李光頭一樣孤零零了,他的父親戴上了高帽子掛上了大木牌成了階級敵人,他的兩個夥伴趙勝利和劉成功立刻和他分道揚鑣。孫偉不再練習掃堂腿了,在大街上練習掃堂腿的只有趙勝利和劉成功兩個身影了。趙勝利和劉成功每次看見李光頭就會不懷好意地笑,李光頭知道他們還想著要掃蕩他,所以他看見他們就逃之夭夭,來不及逃跑時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擺出一副小無賴的嘴臉說:
「我已經在地上啦。」
趙勝利和劉成功也就英雄無用武之地了,只能踢他一腳,罵他一聲:「這臭小子……」
他們以前是叫他「小子」,現在叫他「臭小子」了。李光頭經常看見長頭髮的孫偉,他時常一個人歪著腦袋在街上走來走去,時常一個人歪著腦袋斜靠在橋欄上,沒有人叫他的名字,沒有人拍他的肩膀,就是趙勝利和劉成功看見他時也像是不認識了。只有李光頭還像從前那樣,見了他不是逃跑就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也像從前那樣叫李光頭「小子」,沒在前面加個「臭」字。
李光頭後來厭倦逃跑了,每次都逃跑得氣喘吁吁,逃跑得肺里往外冒臭氣,他心想還不如一屁股坐在地上,舒舒服服的還能看看街上的風景。李光頭此後見了長頭髮的孫偉就像是搶座位似的往地上一坐,搖頭晃腦地對孫偉說:
「我已經在地上啦,你最多也就是踢我一腳。」
長頭髮孫偉嘿嘿地笑,伸腳碰碰李光頭的屁股,對他說:「喂,小子,為什麼看見我就坐下?」
李光頭狡猾地說:「怕你的掃堂腿。」
長頭髮孫偉還是嘿嘿地笑,他說:「起來吧,小子,我不掃蕩你了。」
李光頭搖著頭說:「等你走開了,我再起來。」
「他媽的,」他說,「我肯定不掃蕩你了,起來吧。」
李光頭不相信他的話,李光頭說:「我現在坐著很舒服。」
「他媽的,」他罵了一聲後走去了,走去時還說了一句毛主席的詩詞,「問蒼茫大地呀,誰主沉浮呢?」
這兩個同樣孤零零的人經常在大街上相遇,李光頭不是遠遠躲開孫偉,就是一屁股坐到地上,孫偉每次看見了都是嘿嘿地笑,李光頭一直警惕著孫偉的兩條腿,不讓它們偷襲自己。直到有一天的中午,李光頭放鬆了警惕,那時候城裡很多人家的水龍頭都上了鎖,李光頭口渴難忍地到處尋找,找到第八個水龍頭時才沒有上鎖,他擰開后喝了一肚子的水,又用涼水沖洗了冒著熱汗的腦袋。當他剛剛關上水龍頭,後面上來一個人又擰開了,嘩啦嘩啦地喝了好一陣子,嘴巴咬著水龍頭像是咬著一截甘蔗似的,他歪著腦袋翹著屁股,一邊喝水一邊還在放屁。李光頭咯咯地笑,他喝完水直起身體對李光頭說:
「喂,小子,笑什麼?」
李光頭看清楚了他是長頭髮孫偉,當時的李光頭忘了坐到地上,他咯咯笑個不停,對孫偉說:
「你放屁的聲音像是在打呼嚕。」
孫偉嘿嘿地笑著,將水龍頭擰小了,不斷地用手指接一點水,整理起自己的長頭髮。他一邊整理著自己的頭髮,一邊問李光頭:
「那個小子呢?」
李光頭知道他是在問宋鋼,他說:「那個小子回鄉下去了。」
孫偉點點頭關掉了水龍頭,甩了甩他的長發向李光頭揮一下手,要他跟著一起走。李光頭跟著他走了兩步,突然想起來他的掃堂腿,李光頭趕緊坐到了地上。孫偉往前走了幾步發現李光頭沒有跟上,回頭時看到李光頭已經坐在地上了,他奇怪地問:
「喂,小子,幹什麼?」
李光頭指指他的兩條腿說:「你有掃堂腿。」
他哈哈大笑,他說:「我要是想掃蕩你,剛才就掃蕩了。」
李光頭覺得他說得有道理,不過還是不相信他,李光頭試探地說:「你剛才忘記掃蕩我了。」
他擺擺手說:「不是!起來吧,我不會掃蕩你了,我們現在是朋友了。」